方灼困惑扬眉。
老班说:“你转学过来之前,你奶奶还有你原来那个学校的教务主任,一起过来给你办手续。本来按照正常流程来讲,我们是不收转校生的,但是你奶奶一直恳求校长。”
老太太当时抓着校长的手就跪下了,话还没说,眼泪先流了满脸。
她当时已经是病重时期,身材干瘦得厉害,连步子也迈不稳。跪在地上的时候,狗搂着背部,几乎只有小小的一团,凝满了生活的心酸。
可正是那些已经刻到了面容上的风霜,众人才从她口齿不清的话语里读出了她的坚韧。
“那孩子过得特别苦,但是她什么苦都愿意吃。不是说国家的公平教育,就是为了给他们这些人一个改变人生的机会吗?她从小就没得到过这样的机会,你们给她一个吧。”
老太太当时不停地跟他们说,方灼生活在一个多么贫寒的环境里。她没有办法给这个孩子任何帮助,也没有给予她应有的关怀。
每次看见方灼徘徊在别人的窗户口,她都觉得,如果这孩子没出生在这样的家庭就好了。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命不好的事最不能怨天尤人。
如今她都快要死了,只想叫这个孩子能受一点点眷顾。
方灼的成绩或许比不上大城市里的孩子,但她的付出和天资肯定不比他们差。
方灼听得怔神。
老太太从来是个骄傲的人。骄傲到哪怕生活艰辛,也可以一辈子不向自己讨厌的儿子要一分钱。
就是她最早教会了方灼什么叫尊严。人可以活得穷,但是永远都要挺着脊梁。只有挺直了背,才能向上看。
老班说:“她当时带了一个红布包,里面包着两万块钱。”
两万块钱对于他们来说,并不算什么。可是当老太太颤颤巍巍地从怀里将红布包拿出来,郑重地翻开,将头磕在上面,他们着实感受到了这笔钱的重量。
老太太说,这是方灼唯一一个家人给她存的钱,再穷再苦她都没有动过,只是为了能让方灼上大学。
这就是方灼的救命钱。
老班道:“所以我们答应给你一个考试的机会,只要你能通过,我们就招收你。”
老班的印象其实特别深刻。那一天,方灼穿了一双发白的布鞋,站在学校的宣传栏前面,仰着头看里面张贴的活动照片和竞赛奖状。
面容平静,眼神专注,一张张很仔细地阅读过去,每个字上都要停留一遍。
垂放在两侧的手臂,紧紧地握成拳。大概是有些向往,又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欲望。用倔强和隐忍,去抵抗生活的卑微。
这是个好孩子。
老班那个时候强烈意识到,这个社会是不一样的,不公平的,有些人就是缺那么一条向上改变的渠道,如果有,哪怕是条蛛丝他们也能攀住。
“那笔钱我们没要,我让她给你存起来,放银行还能有点利息。”老班说,“你去银行查一查,你有没有开过银行卡,那笔钱应该存在你自己的户头名下。”
方灼有点听不清了,抬手捂住脸,肩膀微微震颤。
“这机会你奶奶给你挣来的。”老班抓着方灼的肩膀,郑重其事地道,“所以你一定要上好大学。方灼,你一定要考上A大!”
第53章 一颗小太阳(方灼带着她的小盆栽,重新...)
老太太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方灼找她说话,她不喜欢搭理。偶尔应上两声,也总是不看方灼的眼睛。
仔细回顾,方灼的童年是那么的弱小天真,几乎在脸上写满了渴求关注的字样。
陈旧的画而在脑海中如同劣质电影迅速闪过,方灼恍惚发现,自己以前的那些小动作,或许都被老太太看在眼里。
小院里正对着马路的矮木凳、晚归时也不会落锁的大门、缝补好的旧衣服、洗到素净发白的二手布鞋、落寞回家时桌上摆着的滚烫白粥……
也许在老太太的眼中,方灼一切的执迷不悟,都是那么的幼稚……且可怜。
她嘴上说着不要依靠我,却又容忍了方灼所带来的各种麻烦。
她出生在一个残酷的年代,现实告诉她,不坚强就活不下去,于是她早早就扼死了自己的天真,也用同样的方式对待方灼。
方灼想冲撞,就让她去冲撞。
方灼想流泪,就让她去流泪。
方灼想任性,就拿走她全部的东西,叫她摔打得头破血流后灰头土脸地回来。
注定要在苦难中磨砺的人,不可以想着依靠别人。
老太太就是用这样的方式让她明白,这世界很大,可是她还没有走出去的筹码。
临去世的时候,老太太已经不能说话,一直侧着脸看床边的人。
方灼以为她是在看方逸明,原来她是在看自己。
她离开以后,再也不会有人给方灼炖白粥、给她留门,警告她念书了。
方灼大约有点明白,为什么奶奶不愿意收方逸明的钱。
不接受他心血来潮的好,就不会和他有任何的牵扯,也就不必为这个不值得的人感到难过。他偏心谁、辜负谁,是自欺欺人还是愚蠢无知,都和方灼没有关系。
方灼用力抹了把脸,把眼中朦胧的水气擦去,抬起头,沙哑地问道:“高老师,你的那一万块钱能借我一下吗?”
老班二话没说,从包里抽出那一沓钱。
方逸明不自觉退了一步,手上捏着他重新从银行取出来的两万。但方灼还是将钱塞进了他的怀里,用一种极淡漠,又极疏离的语气,说道:“不用你的帮助。再见。”
方逸明张口欲言,方灼已经背过身不看他,将手揣进兜里,毅然决绝地离开。
男人杵在原地不知所措,感觉肩上、心头,都被这笔钱压得喘不过气。
不可理解的困惑再一次出现,就像他以前不明白自己的母亲为什么可以那么冷酷一样,他不懂方灼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还要拒绝他的好意。
他而向班主任,生硬笑道:“这钱老师帮忙收一下吧,让她把医药费缴了,剩下的给她做生活费。”
老班没接,只是摇了摇头道:“孩子已经那么大了,再说补偿,听起来挺不现实的。她今年十八岁,不是八岁,对现在的她来说,铆着的劲儿比钱重要。所以这笔钱我不能替她收。”
她将包挎在手臂上,跟方逸明礼貌点头,匆匆往病房走去。
严烈跟老班回学校,小牧和刘侨鸿回乡下。几分钟后,病房里骤然安静下来。
方灼搬了张板凳坐在病床边上发呆。落日的余晖一片残红,从窗外照进来。穿过飘动的窗帘,在被而上投出一块不规则的矩形。
一股淡雅又不知名的花香夹在风里,冲淡了病房里那股沉闷的味道。
叶云程闭目养神了一会儿,开口叫道:“灼灼。”
方灼朝他看去。叶云程却什么都没说,只是笑了笑。
方灼于是也冲他轻笑。
她将椅子搬近了一点,问道:“你以前给奶奶寄过很多信对吗?你写了什么?”
“寄过几封,没写什么,你奶奶不识字。”叶云程很轻地说,“不管我写什么,她都不会找人去念。她不想让你见我。也不想知道的太多。”
方灼颔首。
“不过她给我回过一封信。”叶云程问,“你奶奶是什么时候去世的?”
方灼说:“我高一的时候。清明后没多久去世的。”
“嗯。她那时候给我寄了一张你的初中毕业照。”叶云程扯着唇角笑道,“不过拍得太丑了,我没认出来。”
方灼失笑道:“难怪我说,我的毕业照怎么不见了。不过那张确实拍得挺丑的,我们班主任自己拍的。”
叶云程抬手轻抚她的头顶,说:“是很珍贵的纪念。舅舅都给你收着呢。”
他用手肘支撑着坐起来一点,靠在软枕上,费劲地说:“等你毕业了,舅舅跟你去拍一张。我已经好几年没拍过照片了。到时候你穿着漂亮的新衣服,站在舅舅边上,我也把胡须刮一刮,咱们拍完照片,拿去给你妈看。”
方灼忍着眼眶酸涩,应道:“好。”
叶云程点了点下巴,示意说:“写作业吧,不拉着你闲聊了。”
方灼去找护士要了几张白纸,将手机上的题目抄录下来,趴在窗台的位置进行运算。
数学的题目可以得解,但人生的很多问题没有答案,再聪明的人都无法回答。
比如不定式的未来,条件不充分的过去。
未来没有尽头,过去没有定论。
她不会再踯躅于所谓的过去,而止步于通往未来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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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警察过来录笔录,顺道将那一万块钱也带了过来。方灼跟他们打听,才敢相信魏熙说的是真的。
“这钱怎么找回来的?”方灼惊讶问,“为什么速度那么快?”
警察小哥啧啧称奇:“你那几个同学可真是太猛了。直接冲到隔壁和人扭打起来,当着我们的而都不撒手,非要我们进去搜查。警察也不能随便搜查是不是?劝架的时候我还没说话呢,他们在我耳边一阵嚷,耳朵快给我吵聋了,还反过来给我们上思想教育,可真是。人小鬼大。”
方灼想想那画而,觉得确实挺玄幻的。
边上的一位警员道:“不过确实多亏了你的同学。那小偷是个惯犯,手痒闲不住,偷了钱藏在枕头底下,本来打算晚一点拿钱去还债,没想到直接被你同学拦住了。这种人,等他把钱花出去,你想再拿回来,可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
“那几个学生……”警察小哥皱着眉头,显然对这个世界很是迷惘,他找了半天措词,委婉形容道,“挺特别的。”
小偷被白鹭飞等人拦住的时候,边上的工友不明真相。小偷仗着都是熟人,张口瞎编。同事以为是来人找茬了,纷纷上前帮忙,导致场而越来越乱。
小偷几次想逃回去销赃,白鹭飞都死死挂在他的身上,因此挨了好几拳,身上青肿了数块。
最后是一位工友直接进门将钱搜出来,这事才算结束。
警察小哥说:“这批学生我们要进行严肃的思想教育。虽然是在做好事,可太过冲动不讲章法,必须让他们认识错误。这是名单,给你看看。”
方灼是真的没有想有到白鹭飞会为自己出头。
时间已经过去那么久,她没有再把当初的小事放在心上,倒是发现,自己对白鹭飞也有不少的误解。
她把纸张收下,和警察说了谢谢,送他们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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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云程一向不喜欢给人添麻烦,对于康复十分积极,严格遵从医嘱,因此恢复的速度也很理想。
严烈隔天会来医院给方灼补习,顺道将那盆专属的盆栽也带了过来。
“你不在,班里的人整天计划着给它浇水,一天在附近晃荡N次,要不是我盯着,它已经快死了。学校太危险,还是你自己养吧。”
这个穿着红披风的农田守护者就这样出现在窗台上。
一个星期后,叶云程顺利出院,方灼带着她的小盆栽,重新回了学校。
第54章 一颗小太阳(“你想上什么大学?”...)
一星期没回来,方灼的桌上已经被各种试卷堆满。
严烈帮她整理了下,连同答案和笔记,将各科作业修订在一起。
部分卷子方灼已经抽空做过了,还有一部分堆积在那里,厚厚的一摞,让人毫无斗志。
赵佳游等人脸上还留着之前打架的印记,见她出现,抬头笑了笑,继续埋头刷题。
二模考快来临了,各科老师都开始发布挑战时间极限的作业量。
高三繁忙到,任何荒唐和变故都只是海面上的一朵水花,激起过片刻的动静,又很快消弭。
方灼把带回来的草编人摆在窗台边,又查看了别的盆栽的情况。果然和严烈说得一样,土壤是湿润的,不知道一星期里浇过几次爱心水,具体的成活情况还要过段时间才能看得出来。
她把背包拉开,从里面提出一大袋的苹果还有一袋牛奶,按照警察小哥给她的名字,分发下去。
她没什么东西好表示感谢的,叶云程虽然出院,还需要休养一段时间。她手头拮据,只能送一点水果。而且贵了的东西想必这帮人不会收。
赵佳游等人受宠若惊地接过。
轮到沈慕思的时候,方灼给了他一个草莓蛋糕。
沈慕思同学顿时容光焕发,站起来叫道:“我是最特殊的!看见了没有!”
“她的意思就是你没断奶。”赵佳游冷哼一声,“而且你帮上什么忙了?你连翻个墙都要耗费两个人力!”
沈慕思气道:“你管我!”
等她回来,严烈伸出手,捧在一起,说道:“同桌,难道我没有吗?”
“不要撒娇。”方灼给他挑了一个最红的,“慢慢吃。”
严烈乐道:“谢谢同桌!”
方灼提着剩下的水果,去隔壁班送谢礼。
她还没想好要跟白鹭飞等人说什么,刚出了教室门,就在走廊撞见白鹭飞的一个兄弟。
那男生见到她惊了下,顿住脚步,回头朝着教室里面瞎嚷:“白鹭飞!你女神来了!”
白鹭飞连忙冲出来,叫道:“靠!你别乱说!”
白鹭飞的伤情是几人里最严重的,眼睛边上的淤青到现在还没消去,让他原本就不大的眼睛变得更加迷离。
方灼对着他的脸沉默了两秒,将苹果和牛奶递过去,让他顺道转交给别的同学。
“谢谢。”
她简单说完酝酿了会儿,没酝酿出别的词句,干脆转身准备离开。
白鹭飞急忙说了句:“对不起。”
方灼回头,扯了扯嘴角,闲适道:“没关系。”
白鹭飞晃神,这大概是他第一次见方灼对他露出好脸色,不由自主地问了句:“我们还有机会吗?”
“没有。”方灼生怕他又自作多情起来,斩钉截铁地道,“到我一百岁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