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人员忍不住炫耀道:“我们之前的公益项目,用3D技术打印了一批特殊的外观,是动漫题材的,专门给小朋友设计的,那才叫酷。”
沈慕思顿时又是一阵叫唤。
那位小哥看着挤了满屋的人,对叶云程笑道:“你们家孩子人缘真好。”
叶云程紧张得没听清他的话,知道是夸奖,含糊地应了句:“是啊,我们家孩子都特别好。”
魏熙大声说:“不应该是舅舅的人缘好吗?舅舅长得太帅了!”
叶云程羞赧地笑了笑。
小哥退开两步,让叶云程试着站了起来。
他还是不大习惯放开自己的拐杖,毕竟那么多年他都是依靠这个东西。小哥安抚他的情绪,带他像训练时候的那样,进行独立行走。
叶云程的走路姿势有点奇怪,一只脚很重,一只脚直挺挺的,但穿宽松长裤不会太明显。
他顺利在屋里转了两圈,从厨房门口拿了两个布袋,说:“我去买菜。”
刘侨鸿笑着点头,双手平稳地举着相机,示意他走在前面,自己保持着半米左右的距离,陪他一起出了门。
方灼跟严烈也紧紧跟了过去。一行人追在叶云程的身后,和他一起走进菜市场,声势颇为浩大,引来路人纷纷侧目。
卖菜的阿姨见惯了世面,平时跟叶云程比较熟稔,见他今天和网红一样在拍摄视频,忍住了没找他搭话,只表情淡定给他装了几根萝卜,送了一把小葱,目送他们离去。
叶云程又去买了几斤猪肉,几斤水果,然后从隔壁的超市买了饮料分给大家。
全程他的表情都很放松,似乎没什么不舒服。
等在外面逛了一圈,回到家里,叶云程已经闷出了一身汗。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兴奋。
他站在家门口,双手有点颤抖,下意识地要往墙边靠一下,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不再需要拐杖了,不用刻意腾出一只手,赶紧挺直腰背,从兜里摸出钥匙,拧开后往前走了一步。
这是种很复杂的感觉。
在他已经习惯了身体的残缺之后,久违地体会到了健全。而他日常积累下的各种细节,都残留着他不幸的痕迹,重新成为他崭新人生的昭示。
“哇!”叶云程对着镜头,激动地说,“真好!”
他提着袋子放到厨房的洗水池里,伸手解下围巾,转过身来,眼中水光闪烁,朝他们张开手臂。
方灼抱了上去,另外几个年轻人跟着一拥而上。
“我等很久了舅舅!”
“啊啊啊!恭喜舅舅!”
叶云程两手环过他们的背部轻拍,点头大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不断重复道:“好,好好好。”
现场闹哄哄的一片,欣喜的心情写在众人的脸上,带着强烈的感染力。
刘侨鸿单手举着机器,也上前凑热闹,将叶云程压得快往后倒去,只能勉力靠在身后的高台上。
玩闹一阵,众人散开,叫嚷着要吃蛋糕,要庆祝。
叶云程笑逐颜开,纵容地道:“好!除了吃蛋糕还要吃饺子!大家吃饱了再回学校!明天我还给你们送!”
沈慕思手舞足蹈地说:“叔叔,那我带你逛我们A大!A大超级大!草坪都可以打滚。”
魏熙说:“草坪估计就是被你滚秃的。”
沈慕思冤屈道:“你走开!冬天草坪早枯了!”
叶云程说:“我还没去过大学呢。”
“其实也没什么不一样,就是人多。”魏熙指了一圈道,“看,我们不都是A大的学生嘛!”
刘侨鸿笑着附和道:“对,咱们这里的,已经不是祖国的小花小草,是能撑门面的大树啦。”
魏熙和方灼留在厨房洗水果,小哥带着叶云程回客厅,细心询问了他的感觉,肢体有没有疼痛。又拆卸下来检查他的皮肤是否有红肿。确认一切正常后,留下联系方式走了。
刘侨鸿记录完,关掉相机开关,陪他们吃了顿饭,下午赶回村里主持工作。
方灼等人下午也有课,亢奋了大半天,还想继续带叶云程出去逛街,看看美好世界。无奈手机闹铃一个接一个地响起,只能急匆匆地赶回A大。
叶云程的朋友圈更新的时候,方灼刚好在上一节选修的《物理学与人类文明》。
她刷到叶云程发布的照片,是他站在小区的绿化里,从下到上,对着一截刚抽出新叶的树枝拍摄的。
背景是一片蔚蓝浩瀚的天空,那抹脆嫩的绿意欣欣向荣。
叶云程:【图片】向着春天迈进吧!
中二又写实,方灼忍不住给他点了个赞。
没多久,叶云程回复:好好上课。
方灼:“……”钓鱼执法。
・
刘侨鸿的视频当天晚上就剪辑完了。
发了一份给假肢公司的负责人,作为他们宣传的案例。又发了一份给叶云程和方灼,让他们留作纪念。最后在自己的官方账号上也更新了。
第二天中午,看完了剪辑视频的方灼,和刘侨鸿深入讨论了为什么他可以把人拍得那么丑,是滤镜和美颜不香吗?弄得他们A大没有帅哥美女一样。
刘侨鸿认为她这是偏见。他觉得视频中的人都很精神,面貌积极向上,极富当代青年的热血跟昂扬,
下午两人就收到了魏熙的抗议。魏熙说她丑得想给自己打马赛克。
谁都没有在意这件事情。
第二天晚上,方灼在宿舍里准备小组作业,辅导员从扣扣群里找到她,给她发了一张截图,又火速给她打来电话。
“方灼,上面那个人是你吗?”
方灼说:“是我啊。”
辅导员惊讶地道:“我跟视频里那些人都是亲戚啊?”
方灼失笑道:“当然不是啊。他们是我高中的同学,关系挺好的,又都考上了A大,所以一直有联系。”
“哦,那舅舅是你亲舅舅吧?”辅导员说,“我看跟你长得挺像的。”
方灼的家庭情况在申请勤工俭学的时候已经和辅导员说过。他现在再三确认,让方灼挺摸不着头脑的。
“你火了啊!”辅导员大声地说,“你知道这个视频上热门了吗?点赞数都破六十万了!我估计能破百万!”
方灼懵道:“啊?”
辅导员笑道:“是的,你舅舅火了啊。大家都觉得很温情又很励志,不信你上网看看。刚刚还有个做记者的朋友来联系我,问我认不认识你,你究竟是不是A大的学生。办公室里的老师也来问我了。”
方灼没什么实感,感觉他在开玩笑。又点知道是真的,又不知道代表着什么。
辅导员催促她赶紧上去看看,然后挂断了电话。
方灼顺势点开叶云程的账号。
他跟刘侨鸿先后都发布了那个视频,叶云程账号下的点赞数目前只有三十多万,但也已经很高了,跟他以往一百多的点赞量相比,简直是一夜飞升。
她翻开评论区,发现网友并不都像辅导员说得都那么正气凛然,还十分的沙雕。
“结婚了吗?我指里面的所有人,包括年轻的□□。”
“那个穿白色羽绒服的小哥哥看起来不穷啊!不可能是贫困人员。这个角度看好帅啊!倒回去看了好几遍。”
“收敛一点啊姐妹们!别那么直接!先哭一哭走个程序,装一下正经人!”
“我就小声地提一句,舅舅你可以靠脸吃饭你知道吗?”
“都是A大的学生?我有点没看懂这群人的关系。是舅舅带出了一窝A大的外甥和外甥女?舅舅开个辅导班吧。”
方灼深吸一口气,给叶云程打了个电话。
叶云程那边也是刚得到消息,经历了一波莫名其妙的信息轰炸,此时听见方灼的声音哭笑不得道:“是的,你刘叔说火了,我也不知道火了有什么用。他们的账号涨了十几万粉丝,我那个私人账号也涨了很多粉……等等啊,你刘叔现在在我家里呢,叫我拍视频,说给网友一个回复……”
方灼问:“什么回复?”
“有人怀疑我们造假,是在搞扶贫的噱头争抢眼球。你刘叔说赶紧把热度跟上,说不定能借着这一波,把沥村的扶贫项目推广出去。”叶云程说,“他们那边好多人在商量……你刘叔催我,我先挂了,晚点再打给你。”
方灼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信号就断了。屏幕上留了辅导员的叮嘱。
辅导员:让你舅舅谨慎点,别被什么网红孵化公司给骗了,先不要急着签合约,你帮忙筛选一遍。
辅导员:骗流量的人很多的,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找老师。
方灼自己都是两眼抓瞎,根本不可能帮叶云程筛选。何况叶云程虽然没上过大学,但不是没见识,他自己有足够的判断力。
既然刘侨鸿在他身边帮他协调,方灼发了两条问候短信就不打扰了。
她向辅导员表示了感谢,坐在位置上,感觉有点空荡,过了一会儿才想起来可以告诉严烈。
小太阳:舅舅的视频火了?
君有烈名:我刚才看见了,我室友正闹呢。
君有烈名:【图片】看见没有?他们说我们像是一家人。
方灼心道,明明更多的人是在说,严烈不可能和他们是一家人。
君有烈名:哈哈,当一件好玩的事就行,这种热度没几天就过了。
小太阳:嗯!
君有烈名:有人骚扰你的话,找保安或者告诉我。不用管他们。
小太阳:好!
君有烈名:为什么要加感叹号啊?
小太阳:啊?我现在这心情挺平静的,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用感叹号调动一下。
君有烈名:【可可爱爱】你继续平静地学习吧,或者我给你买点宵夜?
方灼原本还有点火苗的心被严烈彻底摁灭了,她仔细想了想,觉得确实不是什么大事。网友的一时兴起跟她有什么关系?
小太阳:不用了,我继续做ppt吧。
・
方灼平静地在网上搜索资料,完成小组作业。
没多久,几个室友从图书馆赶回来,见到她就是一个冷抽气,显然也看见了那条短视频。
于清江知道方灼的经济条件不大好,平时看她一直在勤工俭学,但没想到他们家居然是建档立卡的贫困户。而叶云程困难到现在才第一次装上假肢。
也许是社会环境改善了太久,她几乎不敢相信,生活那么困难的同学,跟她住在一个寝室里。
方灼仔细和她们解释了,自己是高三才遇到叶云程的。而叶云程的贫困很大原因是为了攒钱暗中资助自己上学,还有身体不适。
结果于清江听完她的经历,更加敬佩,一脸深沉地道:“太强了姐妹,你太强了!”
另外两名室友也道:“你舅舅人真好。”
“这样你都能考上A大,姐妹这世上没有你做不成的事!”
方灼觉得她们太夸张了,有点不知所措,摸了摸脖子道:“其实没什么,我觉得还好。”
说完之后她自己愣了下,忽然发现她已经可以很坦然地对过去说,没什么了。
因为现在过得很好,所以从前的贫穷或苦难,都没什么。
站在高处朝下望,所有起伏不定的坡度,都只是一条模糊的曲线。她对未来的憧憬远远超过于她对过去的怨愤。
路走着走着,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清晰了。
方灼扬起嘴角,再次笑道:“现在我们有钱了,以后会更好的。”
于清江说:“那肯定,你可是方灼啊!”
于清江是真的很佩服她,尤其当她那么坦然又平静地说“以后会更好。”。
如果是她,生长在这样的世界里,恐怕不能像方灼一样没有畏惧。
于清江感慨万千,难以平静,和几个室友坐在一起刷网上的评论。
几分钟后,她又愤怒起来,用力拍着桌子道:“我还在评论区看见很多人说你们是造假的呢!说你是个野鸡大学的网红,不是A大的学生。还是他们是你的同学,说你上学期间就花钱大手大脚。我呸!这帮人怎么那么不要脸啊?说谎都不考虑影响,就那么喜欢哗众取宠吗?我帮你骂他们!”
方灼说:“谢谢,但我希望你们不要影响自己的学习。”
三人用看圣人的复杂眼神扫了她几眼,但还是没能抵挡得住人类本能的诱惑,在网上挥霍了一个多小时和杠精对线,最后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
・
第二天早上十点多,叶云程的澄清视频剪好了。
网上的风波几乎没有给方灼的生活带来多少改变,她照常过去上课,A大的老师和同学有些知道她,有些不知道她。
即便是知道的,见到她也只有委婉的一句关心:“你最近还好吗?”
方灼回答:“挺好的。”
然后就没有什么了。
她在大课间换教室的空隙开叶云程的视频,趁老师还没过来,选择播放。
跟边上的室友挨在一起,听着那熟悉又有点失真的声音从背景中传来。
“我出生在A市附近很偏僻的一个农村。许多人可能没有听过这个地方,但是我们村的橘子特别好吃。”
――这个植入广告好硬,方灼暗道。
“我的家庭是一个重男轻女的贫困家庭。我父母非常偏爱我,小学的时候我因为车祸导致残疾,初中的时候姐姐不堪重负离开了,初三父母去世,到了高中,我姐姐也因病去逝。我无法适应学校的生活,在高二辍学,没有继续学习……”
他低声叙述的时候,给人很温柔的感觉,没有任何的棱角,仿佛能包容这世上所有的尖锐。哪怕他现在讲述的是他跌宕不平,可以用不幸来叙述的一生。
他简短介绍了自己的家乡、家庭,还有视频中几个人的身份,用以回应网友的质疑。并在末尾感谢了刘侨鸿等扶贫人员的帮助,以及提供免费支持的企业和志愿者。
镜头离得远,拍到了他的全身,看不太清他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