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帆打了个呵欠。
突然间,封梦彤一只手拍到了她肚子上,吓得乔帆差点被口水呛到。
“来了!来了来了来了!”
伴随着封梦彤急促而压抑惊喜的声音,乔帆看到负责演唱的人走了出来。
鹿坎穿着正装,头发也梳理整齐,走到聚光灯下。
这样的形象,和在烤肉店暖色的灯光下穿着条纹衬衫制服的年轻男生重合。
这一天晚上,鹿坎唱的是帕瓦罗蒂的拿手好戏《军中女郎》,但在乔帆心中,提起他的拿手好戏,她只能想到他一脸淡漠同时烤熟一份猪五花和一份牛蹄筋还不带焦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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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场后雷动的掌声中,封梦彤露出一名成熟的成年女性绝对不会有的坏笑,偷偷跟乔帆说:“你说这小子被打工的客人看到自己唱歌是会羞耻呢,还是羞耻呢,还是羞耻呢?”
乔帆也在拍手,凑到她耳边回复:“你这人指定有什么毛病。”
听众陆陆续续散场。
封梦彤迫不及待往舞台那边走,乔帆无可奈何地跟在后面。还是刚刚打过招呼那位副教授,和颜悦色地向她们问好:“怎么样?不知道二位觉得还不错吗?”
“非常好,”封梦彤像是天鹅湖里把头颅垂下去的天鹅,优雅到了极致,笑着说,“声音很有穿透力,头腔位置很牢,咽壁的条件也非常不错。不愧是名师出高徒,您的演奏更是画龙点睛。”
身旁的表姐突然一口气吐出了很多有一定专业性质的名词,但乔帆猜她估计都是临时百度的。
“得到您的欣赏,我很荣幸。那么您觉得呢?”副教授又看向了乔帆。
乔帆不会说那些文绉绉的话,因此半天也只憋出了一句:“……太好了!”
万幸她也没被强求。
“喔,”这位谈吐、长相都文质彬彬的副教授说,“我们的男高音来了。”
鹿坎过来了。
乔帆倒是无所谓,余光一瞥,好家伙,封梦彤兴奋得耳朵都涨红了。要不是涂了粉,只怕脸上对于挑衅小男生的跃跃欲试挡都挡不住。不就有几次没给她面子,竟然记仇到这地步。
实话说,封梦彤也不是完全因为某件特定的事而耿耿于怀。可以这么说,她向来是被众星捧月的那个月,男人即便不是真心爱她,但至少也会被她那副皮囊吸引,突然来了个愣头青不奇怪,怪就怪在他几次表现得也不是真的呆。那到底为什么?
封梦彤莫名其妙地想要针锋相对。
男大学生往这边走来。
封梦彤试图还原那天在地下停车场他的笑容。
鹿坎手里捧着花,应该是同学送的,过来时还是平常那副有点酷的表情。他看到了他们。
封梦彤对他慌乱表情的达到顶峰。
然而。
鹿坎睁大眼睛,好像很惊讶。
然后他笑了起来。
不是戏谑的、疏离的笑容,而是真真切切,能让人感知到他的快乐的笑,甚至带着一点不坦率的羞涩,以及他那个年纪独有的蓬勃朝气。
鹿坎说的第一句话是:“我刚刚还想到你。”
他是看着封梦彤说的这句话。
乔帆和副教授面面相觑,脑门上都浮起一连串的疑问号。
什么?
什么情况?
封梦彤自己也愣住了。
看得他那个笑脸的一瞬间,她彻彻底底傻掉了。鹿坎长得好,这她是知道的。长得不好的话,一开始也不会给她留下印象。但是,她从来只觉得他很可恶,是个不能沟通的小男生。结果,结果,刚才那是什么?她为什么觉得心脏被烤肉的烧烤网压住了——
“最近都没看到你去吃烤肉,这位……”鹿坎的话继续下去,但又不合时宜地卡壳,他不知道她叫什么,“漂亮的大妈。”
……
压住心脏的烧烤网被烧黑了,烧糊了,烧成灰了。
封梦彤说:“你这个……”
万人迷说脏话这种百年难得一见的状况终究没发生,因为另一位女士大驾光临了。她自如地插进来,跟鹿坎打了个招呼,甚至连一旁的副教授都没理睬,转头就离开。
封梦彤立刻认出来,这就是那天坐在那辆桃粉色五门mini里的女人,涂着芭比粉的唇膏,看起来刚做过美黑,要多嚣张有多嚣张。
副教授延迟地向她们介绍:“那位是我们学校的客座教授,大多在欧美发展,也是非常优秀的歌剧演员。”
防止冷场,人人有责。乔帆搭腔说:“好像很欣赏鹿坎同学啊。”
封梦彤默不作声。
鹿坎已经恢复了平时冷静的神情,礼貌地回复:“没这回事,谢谢您今天的莅临。”
-
什么问题都没解决。
正好放假,乔帆把头发用发箍束起来,素面朝天,穿着成套的格子睡衣,眼神呆滞地看了一整天电视剧。
傍晚的时候,孟修打了个视频电话过来。
乔帆想都没想就接了。
她一点也不在乎形象,心情不好就连笑脸都不给,开门见山直接问:“干嘛?”
孟修还是在医院的打扮,看背景像在休息室,眼睛有点红,可能是熬到现在才打算睡觉。他戏剧性地说:“很想你,所以想看看你。”
“……”乔帆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模仿《博物杂志》的官博运营,侧过身,看起来意义重大地将手拿远,然后突然砸向镜头,“死孩子!死孩子!少恶心我!给我闭嘴!”
孟修那边的镜头也照到了天花板,只听到他清清爽爽的笑声,宛如冬天踩在松软的雪上。
他说:“我买了个wifi放大器,现在视频和玩游戏都不会卡了。”
孟修退开一步,露出墙上的装置。
“你们医院不是有网吗?”
“不怎么快,休息室尤其差。要是回家就好了。”
“你一个月没回家了吧?医生就这么忙吗?”乔帆顺着他的话随口问。
“嗯,忙是一回事。”说这话时,孟修微微抬起头,笑容怪怪的,像是暗光下尖锐的小刀,“我家里人有时候过来,很烦啊。”
提到这个,乔帆稍微精神了一点,掀起耷拉的眼皮说:“他们来干嘛?”
“不就那些事嘛。”孟修说,“老大不小了啊,谈没谈女朋友啊,怎么不结婚啊。”
两个人的视频通话陷入沉默。
孟修在观察乔帆的反应,等待良久,却只看到她麻木不仁,好像发呆似的面孔。
看来这个方法不奏效。
正准备转移话题,乔帆却突如其来骂了一句脏话,令人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装模作样。”她说。
他忍不住问:“什么?”
乔帆咬牙切齿地说下去:“他们真是装模作样。以前当你不存在,现在来装什么家人。对着你指手画脚。把孩子扔一边,自己去组建新的家庭,这是一个有责任感的成年人该做的事吗?还挑你毕业典礼的时候办结婚典礼,我当时忍着没说,简直就是神经病!”
“也没这么严重。”孟修试图刹车。
但显然,接下来是横冲直撞的下坡路,乔帆理性掉线,只是为老同学的遭遇感到义愤填膺:“他们是要你联姻吗?真是脸大!催人结婚也要自己做出个表率吧?他们那样,让你怎么安心结婚?”
“嗯嗯。”
她越说越生气,越说越恼怒,猛地敲击,害得手机倒下去,视频画面也被黑暗取代:“只怕你进了少管所,他们连字都不会来签一个吧,放你在里面交不出钱被狱警打死。你死了的话,初中我们那一圈人怎么办?都会被怀疑的好吗!我才不想留下跟你有关的人生阴影啊!”
他终于忍不住,窸窸窣窣地发笑:“你《肖申克的救赎》看太多了。”
发泄一通,乔帆重新翻起镜头,这才作为弥补道歉:“对不起,我最近也被家里人念得头痛,有点带入自己了。”
“没关系。”孟修笑着说,“还是挺感动的,这也是关心我吧?除了你,可能没人会为了我的事这么生气。”
他这么说,害她都不好意思否认了。乔帆抬起双手,假装随意地盖住脸回答:“我们都要对自己好一点。”
结果就在那个周末,乔帆收到一个孟修的包裹,是满满一箱UHA的糖果。
附带纸条:“给小孩吃。”
“真靠谱。”她自言自语感慨道。
作为幼儿园老师,身边围绕着小孩,时不时怀里要揣着点零食。一次性收到这么多备用粮,乔帆很满足。
拆开一颗,塞进嘴里,好像所有烦恼都消失了。
爸爸直接去洗浴中心做康复训练了,那里的气温和湿度一直都像温暖的南国一样适宜,又有饮食供应,完全是上乘的生活环境。
妈妈也去工作了。
乔帆倾身倒在软绵绵的床垫上,仿佛刚出生婴儿躺在摇篮里,第一次品味到这个世界的空气一样心想,对大人来说,糖实在是太甜了。
-
再听说关于欧楚骁的事情时,乔帆很意外。
倒不是觉得他做不出来,只是有种自己认识的人竟然身处震惊互联网级别的大事件中,而且还是该壮举的参与者——假如被瞄准同性恋的杀猪盘盗图,结果受害者挂微博以至于被迫出柜这种事也能称之为“壮举”的话。
虽然不是他骗钱,却不得已以这种形式扬名天下。营销号频繁转发,攀上微博热搜,堪称社会性死亡。
乔帆在这种事上比较粗神经,已经完全忘记自己差点沦为同妻,趁着守护孩子午休的时间吃瓜,好像没事儿人一样感慨:“这也太倒霉了。”
她跟孟修提了这件事。
孟修不甚关心地敷衍道:“才前二十的热搜,已经很客气了。”
“这跟客不客气有什么关系。”乔帆叹息,“虽然我觉得现在应该没人会上当了很好,他这种骗婚gay也真的该死。但闹得班都上不了了,又有点微妙。”
原本还沉浸在加班之苦中的孟修支起身,没来由地沉默了片刻,嗓音略微沙哑说:“你要这么想,你是侥幸逃过一劫了,但他以后还会继续找别的女人结婚。到时候,很有可能会有一个无辜的人被蒙在鼓里,承担家庭暴力、冷暴力和感染HIV的风险。那不微妙吗?”
乔帆心里稍微舒坦一些了,认真说:“你说得对。这大概就是报应吧。”
“当然了,”孟修脸上浮现起澄澈的微笑,“是报应。他不该算计到你头上。”
事实上,关于上次孟修是如何弄到欧楚骁小号好友圈截图的事,乔帆还想多问一句。但医院那边有工作,因此他们匆匆忙忙就挂断了电话。
没关系,下次还能再问。
乔帆是这么想的。
虽然这种细枝末节又无关紧要的小事很快就被她抛到脑后。
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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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要说的话,孟修很擅长做孩子王。信服他的人很多,尽管乔帆不在其列。
那时候他们两个初中生在派出所,被呵斥蹲下时,乔帆从未见过这场面,手脚冰凉心中连呼“完蛋”,孟修居然还能笑眯眯地举手说“可以上厕所吗”,简直不可理喻。
当然,恼羞成怒一个扫堂腿把孟修绊倒结果挨骂的她自己也神智不太清醒。
人民公仆对小混混的处置像杀鸡儆猴,旁观的乔帆许愿回到两个钟头之前,抓住那个放学时一副人畜无害傻乐的样子问“去不去玩啊”的孟修,不说废话,直接掐死。
等到他们终于能起来,警察已经登记过信息,在社区比较有资历的像老鹰抓小鸡一样拎着他们说:“孟修跟乔帆是吧,今天就你们俩?我知道你们这几个学校倒霉孩子的德性,干的也不尽是坏事,今天就只叫你们家长过来批评教育。但玩过家家也要有个度。”
乔帆的爸爸妈妈是半夜闭店后才赶来的。
警察尽职尽责,打着呵欠陪他们谈人生,还趁机催促他们写作业。乔帆的教科书一片空白,孟修的也彼此彼此。她一看到课本就头痛欲裂,万幸他主动和身为警员的大人谈人生,区区初中生把人家成年人绕了进去,几乎小半辈子都快叙旧结束。
乔帆起初还觉得难堪,后来困得睁不开眼睛,头不断往下栽。
孟修倒是笑吟吟听着警察关于生活琐事的抱怨,丝毫没有不耐烦。
她望着他,模模糊糊地想,只要他想,孟修就什么都办得到。他就是有这种骗取信任的能力。她不相信他,但在认清他的基础上,倒是也不讨厌。
乔爸乔妈来了之后,孟修像是没有羞耻心一样光明正大道了谢。
然后说:“那我先回去了。”
他家住在和乔帆家相反的方向。
乔帆的爸爸妈妈在情理之中提出了送他回家的建议,但却被孟修谢绝了。“我一个人就行的。”他口吻轻快地说。
那时候是秋天,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孟修里面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袖子长到几乎遮盖手背,笑起来本该熠熠生辉,却反而湮没进很深很深的夜色中去。
她倏然想起来,之所以只有他们俩被抓,是因为那一天是中秋假期。其他朋友都有家可回,只有他们俩,仿佛永远无所事事,永远无处可去。但在那之中,或许真正只有自己一个人的仅仅是他。
乔帆家和孟修家一直是孩子们常驻的根据地,原因只有一个,总是没有大人。
孟修的爸爸在经营医院。妈妈是第二任妻子,退役的女单花滑运动员。两个人通过相亲结识,门当户对,非常相爱。
虽然后来离了婚。
孟修出生时,他父亲就已经和第三任妻子打得火热,母亲很快也在花滑界找到了外国籍的恋人,分娩后不足一年就协议离婚,和平分手。时至今日,父亲的女儿已经是高中生,母亲也时不时出现在好莱坞男演员的IG中。
圆满结局。
皆大欢喜。
没有任何人受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