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鹿坎准备读研,封梦彤自觉与自己无关。然而,她最大的错误在于之前屡次三番摆出人生前辈的派头,没少对他指手画脚,外加宣扬自己的个人主义。以至于大学男生提出商议和咨询的请求时,拒绝的话,她实在没脸说出口。
“那到我们学校门口的瑞幸?”鹿坎当时可能才刚起床,说话有点嘟囔,正准备去开嗓。
封梦彤从未光顾过这个品牌,没想到正好遇上新店开业一群大学生都在用兑换券购买十元以下的咖啡。熙熙攘攘,给她留下的印象并不好。好在鹿坎已经提前买好饮料,甚至占据了不错的座位。
然而,刚坐下,她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一回头,就能看到齐刷刷一排人飞快左顾右盼,逃避视线。
尽管鹿坎自称不擅长人际交往,但事实上,光凭他那副长相和专业成绩,就已经足够受人瞩目。只可惜,他不仅对此一无所知,而且自我评价也错得离谱,低得惊人。
“音大级草密会熟女”。
这种标题,怎么想怎么适合出现在八卦BBS里,而且还是会被顶成热帖的那种。
封梦彤如坐针毡,鹿坎却浑然不觉。说时迟那时快,一名被几位小姐妹簇拥着的女生娇滴滴赶来,化着韩式平眉,头上别着时髦发带,笑着说:“鹿坎,一起去吃饭吗?”
势不可挡的胶原蛋白中,封梦彤想象了一下自己要打多少针才能匹敌。她濒临窒息,正要立刻让贤,离开这不适合自己的场合。哪能想到,鹿坎比她先一步开口:“你看到我约了人了吧?”
对于这没头没尾突然甩人脸子的一句话,就连封梦彤都惊呆了。
鹿坎大概没什么恶意,他历来就是那副“好好一个人可惜长了张嘴”的德性。以前在烤肉店,封梦彤也被气得够呛,可是,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义务包容。更不用提对方还是年纪轻轻、水灵灵的小女生。
眼看着同学又羞又窘含着泪掉头就走了,鹿坎竟然还坐在原地,若无其事咬着吸管,真让人好奇他是定力真有这么强还是情商低得突破极限足以申请吉尼斯世界纪录。
“你不用去追吗?”封梦彤没忍住问。
“她不舒服吗?”鹿坎反问着,还回过头去看,“怎么话说一半就走了。”
“……”
周围人投来的目光里已经掺杂些许不友善。
封梦彤一手抓住遮阳帽帽檐,另一只手拽住鹿坎的手腕,用“来不及解释了”的气魄把他带离了现场。
她算是知道了,鹿坎这人就是个麻烦。
他在学校里还人气不低,以至于好不容易花钱进了间茶餐厅,封梦彤还得不住地压着帽檐警戒四周,以始料未及的形式体验到了《致命女人》里Lucy Liu的感觉。
鹿坎说:“我爸爸妈妈都在国外,他们其实并不希望我学声乐,觉得我能弹个钢琴就好了。但是我总觉得,要是能在一个领域里取得拿出手的成绩才好。”
“既然你都想好了,那为什么还要问我?”封梦彤往茶杯里添了方糖,有点埋怨意味地说。
“因为我……很憧憬你。”鹿坎的语速很慢,表情几乎没有,却在忽然间看向她。他太年轻了,年轻的得好像浑身都在发光,“想变成你这样的人,也想超过你。这么说可能比较怪。但我想变成能符合你要求的那种人。”
茶杯里的红茶烫到了舌尖,封梦彤毫无知觉。她听到自己问:“什、什么要求?”
“……像你之前说的,”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鹿坎侧过头,仿佛思索了一会儿,并且借这段停顿展现出了充沛的沉稳。他看向她,眼神里有恳求,也有一种蕴含着年轻而不可违抗的朝气的坚决,“择偶那种。”
-
好像,几年前,他们也是问过孟修的。
为什么要选妇产科。
当时,孟修也就只是随便敷衍了事。
他休假时带她去的射箭馆。
原本能休息的时间就不长,关于去哪转转这件事,乔帆索性全权交给了孟修决定。她也没射过箭,据他介绍是认识的截拳道教练开的,地址就在教室旁边,在这座城市里寸土寸金的地带非常之罕见。
因为是熟人,索性根本没过来,腾出相当好的位置给他们。
起初乔帆觉得应该也没多难。她对射箭的印象几乎全部来自于《哪吒传奇》里“是他是他就是他”的小哪吒。然而等真正拿到复合弓,她才被其重量所震撼,久久不语,诧异地看向孟修。他还笑出声来问她:“要不要试试男式的?”
他先招手,叫她靠近,然后才示意给她看:“从这里,到这里,通过这边三点一线瞄准。”
她离得太近,几乎整张脸贴到他身上去。孟修倾斜视线,稍微多看了她一眼,乔帆却一点没察觉,还在一个劲靠近。
“你竟然会玩这种运动啊。”她感慨,“说起来,也是因为你,我才接触泰拳的。”
他好像对此一无所知,反而问她:“是吗?不会是为了打我才学的吧?”
她白了他一眼,下一秒又忍不住失笑:“你到底能记得点什么?”
自己认为至关重要的事,在别人那里却有可能无足轻重。她早已认清了这一点。甚至还没联系放空箭,乔帆已经抽出箭,在安全员给出信号后射出。
即便距离不远,第一箭就能上靶的已经是天赋异禀。
她却还能放下复合弓,聚精会神盯着靶心微笑:“好难掌控啊。”
隔壁训练的人也不由得投来目光,孟修却已习以为常,仿佛早就料到似的,语气充满了意味不明微妙的纵容:“慢慢来吧。”
她感觉肩膀被按住,他就贴在她耳廓边,以一种专注而轻松的态度叮嘱:“放松。”
有那么一瞬间,瞄准的过程中,乔帆把脸贴近复合弓,忍不住问了:“那你还记得以前你说我格格不入吗?”
箭靠近了十环。
孟修也拉弓,距离比她所使用的靶远更多。有时候,乔帆会忍不住想,某种意义上,强悍是否和性吸引力有着非同寻常的关联性?他身上最显著的,莫过于那种漫不经心却能易如反掌做好许多事的姿态。
他击中靶心,回过头时淡淡地说:“什么?”
孟修的朋友,也就是这里的老板过来时,他们正打算去休息。
这位老板进过国家队,孟修高中就在他的截拳道教室上课,久而久之,也算是忘年交。才看了看乔帆,就能猜到许多信息,笑着说:“小姑娘练过啊。”
不过到底事业有成工作繁忙,才聊了几句,他就不得不接听电话:“喂?秦先生是吧?今天过来是吗……”
听到那个姓氏,乔帆的耳朵当即竖了起来。
乔帆和秦殊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面。
主要还是乔帆太不擅长主动出击,秦殊又太忙了的缘故。
上次见面还是吃饭,在包场的美式餐吧吃的汉堡和沙拉,乐队演奏的蓝调,乔帆还没来得及心猿意马,秦殊就接到电话,是前妻知会他儿子发烧,尽管已经请家庭医生打过退烧针,但他还是及时赶了过去,留下乔帆把残羹剩饭吃完,临走还极度犹豫能不能打包一份烧烤拼盘带走。
不知道该说是值得庆幸还是惋惜,很快,老板又回来了,顺便补充说明了一句:“那我先失陪。很久的老客户了,是个挺年轻的小开。”
原来不是秦殊。乔帆想。
他们去室内休息,乔帆带了自己泡的茶,打开来先喝了一口,然后才递给孟修。他也直接喝,略微蹙眉,感叹了一句“这是麦茶吗”。她接回去,边小口小口地啜饮边回答:“是苦荞麦。”两个人一点也不在意是否需要避嫌这件事。
反倒是旁边的陌生男性抽着烟主动搭讪:“喔,如今来射箭的小情侣可不多啊。”
这里本身只是刚迁址的私人俱乐部,尚且处于试营业当中,来的人不算多。但即便如此,室内吸烟理应是明令禁止的。况且,柜台后面还有一位抱着婴儿的女性。
乔帆回过头时没控制表情,以至于本就不太和善的脸变得更加难以接近。不论是谁看到她那副表情,大抵都会产生“想打架吗”的幻听。
万幸孟修的社交能力拉满,与笑容最适配的道具是精致的外表,不率先打招呼也不令人感到失礼,相反有种不卑不亢的进退有度,就连同性也难免动摇。
男人看着孟修出神,不由得也笑起来,从乔帆的视角看,颇有些痴傻。他经过他们,去柜台取泡面。
孟修回过头,把荞麦茶的盖子拧紧了,递还时随口问:“很生气吗?”
“竟然在公共场所抽烟,公德心被狗吃了。还有小孩子在呢。”乔帆愤愤不平地说道,“真想让他吃点苦头。”
“别光想啊。”他好像有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男人一边打电话一边走回来,和话筒那端的人谈着几个亿的项目,声音大到有些故弄玄虚。
乔帆最先看到的,是孟修突如其来露出的笑意。
不是往常仅仅作为表情存在的笑容。
仿佛恶童拿到了不合常理的玩具,野兽幼崽咬碎草食动物的头。在她眼里,他的动作宛如添加了慢动作的特效,但一切都把握得刚刚好,稍稍倾斜膝盖,就这么轻车熟路地将男人绊倒。
平地摔的男人尚且不明所以,孟修已经起身,感慨着“没事吧”去帮忙搀扶。不仅如此,面对他亲切到无懈可击的态度,对方反而还要感谢他的出手相助:“不好意思啊。”被卖了还帮人数钱与之堪比异曲同工。
准备离开之际,背后忽然传来女声。
“孟修?”抱着婴儿的年轻女性不确定地说下去,“还有……你是……乔帆?”
同时认识他们两个的人多半有些渊源。
乔帆说:“陈欣怡?”反而是孟修没认出她来,即便听到名字,也完全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反而回头看向她,用眼神询问。
陈欣怡和孟修从同一所高中毕业,也是百里颦的同班同学。曾经乔帆去找百里颦,一开始,就是借由陈欣怡来传递的消息。
比起过去那个时不时拿眼白瞥人的小女生,如今的陈欣怡已经完全是名成熟女性,甚至有些成熟过了头,至少从那头稍显过时的大妈卷短发来说。不过,性格也稳重开朗了许多,现在的她已经不会在面对乔帆时战战兢兢,反而主动走上来道:“上次见你是多少年前了。那时候你还梳那种蜈蚣辫,穿个翠绿色的校服——”
“不是蜈蚣辫是拳击辫。”乔帆边笑边说。
再看向孟修时,原本洋溢的热情却在一瞬间陷入微妙的凝固。陈欣怡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可能是在对照记忆中他的样子,又或者只是单纯在回忆那时候的自己。
乔帆也感觉到了尴尬。
没错。
正是那种情况。
比较尴尬、非常糟糕的前情提要。
与网路上常常浏览到的“喜欢的少年是你,你是年少的欢喜”截然不同,那时候,她们对孟修怀揣的情绪更倾向于崇拜。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一定难以理解,但孟修的确办到过许多同龄人想不到也不敢做的事。
陈欣怡曾经是孟修信徒。
然而,在情境演变得更坏之前,她立刻打破了僵局。
陈欣怡笑了,说:“天啊。”
她笑的那一刻,好像空气重新开始流动了。乔帆问:“你们毕业后一直没见过?”陈欣怡把目光从孟修脸上抽离,回答她说:“是啊。我混得不太好。怀着孩子的时候,还特地没去孟修和他爸的医院——现在想来真自作多情,人哪里记得我。”
“别这样,”孟修不露破绽地微笑,“我记得你。以前4班的吧?”
陈欣怡也笑了。
“你的孩子?好乖啊。孩子爸爸是哪里人?你是在这上班吗?”乔帆低下头,轻轻哄着襁褓里的小孩。真是引人唏嘘,当初年轻气盛惹是生非的高中生,现在竟然都已经做了妈妈。
“对啊。生孩子没多久,就来打打工。”陈欣怡说,“孩子爸爸……哎,别提了,现在就我一个人养。”
单亲妈妈的身份给出了继久别重逢后的第二轮冲击。
寒暄了几句,交换了一下联络方式,再往外走时,他们偶然看到俱乐部闲置的场地,里面所布置的,正是严格仿照国际格斗比赛所定制的八角笼擂台。一男一女,两人不约而同步入。
踏上台阶,穿过入口,他们走进去。乔帆收起手机,不动声色地问了:“其实你根本没记起她来吧?”
孟修镇定自若,滴水不漏地反问:“怎么会这么想?”
“这不是你最爱干的事吗?”乔帆微微笑着挖苦道,“4班应该是从我和她认识这一点推出来的。无关紧要的人,对你没用处的人,你向来不记得。本来我和她也在一个水平线上,毕业之后就该忘记了,不是吗?”
他们沿着擂台转圈,不知不觉已经站在对立面的两端。灯光暗淡,无人裁判,孟修和乔帆看着彼此。
他仍然笑着,令人不愉快却找不到疏漏地含糊其辞:“什么意思?”
“该我问你才对吧?”她已经习惯了他的迂回,所以并不准备在其中无谓地消耗更多体力,“欧楚骁也好,秦殊也罢,所有的相亲对象都包括在内,你希望我和他们在一起吗?”
“假如能找到合适的对象,那也不错吧?happydog那句宣传语怎么说的来着?‘寻找幸福’?”
孟修好像从来没有着急过,也不会特别愠怒,悲伤或者无措于他而言都很疏离,充满了方枘圆凿的违和感。
乔帆并不羡慕或嫉妒。
她只莫名感觉有点可怜。
她叹了一口气。
“好吧,”乔帆转过身,不打算向他出拳,大约出于怜悯,“既然你不肯和我坦诚相待,那也没办法。可能只有我一个人觉得我们亲密吧。”说到最后一句时,她侧过脸,视线飞快从他脸上掠过。
害怕与人建立亲密关系,无法坦率地表达感情。虽然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