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是这样。
她准备出去。
室内没有灯盏,以至于铺天盖地的阴影吞噬了绝大部分视野。乔帆回过头,只看得到擂台边沿金属所反射出的光芒。孟修站在黑暗里,身体的边界晕染成灰蒙蒙的夜色。她无法猜测他的神情,但他的嗓音那样陌生。
孟修说:“我让你不去‘寻找幸福’的话,你就不去吗?”
她停下脚步,只看得到模糊不清的影子。
那个漆黑一片的影子说:“我叫你相信我,你就会相信吗?我说你和他们不可能在一起,你就不会和他们在一起吗?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吗?”
咽喉被堵塞,乔帆发不出声音,却也没有后退。
她只是被黑色的茧丝包裹,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他逼近。心中不断悸动的并不仅仅只是不安,她在等待着,为了确认这场独属于他们的决斗。
那团黑魆魆的事物往前走,终于还是走到了灯光下。孟修微笑着,依然故我,原封不动。他朝她伸出手,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说下去:“——开玩笑的。”
第30章 32 “孟修是故意的。”
以前还在读书的时候, 他们甚至会聚在一起观看UFC。场所一般都是孟修或者百里颦男友的家,因为只有他们已经具备校外住所。
也不是没听说过一些地方有举办类似的比赛,但是真正见识到八角笼擂台还是头一回。
走出去时, 太阳光透过透风的天窗照射进来。乔帆条件反射地抬起手, 遮挡的同时皱眉。孟修倒是直勾勾地看过去, 好像一点也不觉得刺眼。
为了躲避,她回过头,视线却恰好触及他上仰的侧脸。
听说爱笑的人变得年迈以后会更容易长皱纹。但是,乔帆却很难想象孟修变老的样子,莫名其妙常常想, 他总有一天会突如其来地消失,谁也找不到他。
回去路上,坐在车上的时候,乔帆胡乱调着车载音乐。熟悉的《三只小熊》响起时,她哀嚎一声, 他却在幸灾乐祸。
也不知道出于什么缘由,她竟然没急着切换。
关于熊爸爸、熊妈妈和熊宝宝的可爱歌声里, 乔帆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
“我有说过我为什么做幼师吗?”她目不斜视地喃喃道。
孟修握着方向盘, 用往常轻佻的口吻反问:“不是因为职高读的专业是这个?”
她并不介意, 只笑了笑:“因为我经常想起那时候。”
“……”
“家里还很穷, 没有洗浴中心,也没有那么大的房子。夏天的时候连空调都没有, 我浑身都起痱子, 爸爸每天提前给我扑爽身粉。我妈妈向来觉得待孩子太亲热就是溺爱,但是,反正不是后来那样。那是我人生最开心的时候。”乔帆望着前方,平静而喜悦地说, “后来上了小学,念了初中,没考上高中所以只去了职高,我都经常想起那时候。”
她看向他,孟修注视着前方,一动不动,神情也看不出丝毫动摇。
乔帆神采奕奕地笑道:“给点反应行不行啊?我还是第一次跟人说这个,一点都不买帐的吗?”
他似乎花了比以往更长的时间沉默。
“没有啊。”孟修打开转向灯。在这之中的间隙里,他飞快地、短暂地回头,朝她露出迷人的笑容,继而说,“我很兴奋,都起鸡皮疙瘩了。不信你看。”他用下颌示意手臂。
乔帆没兴趣看,倾斜着身体,直到轻轻把头靠在车窗上。
车转过弯,离开十字路口。他们住在同一个地方,停下车以后,孟修先打开了车门,乔帆却没有移动。他朝她投去困惑的脸色,她说:“你好让我不爽啊。”
“为什么?”孟修笑起来,像是透过光的玻璃制品,光鲜亮丽,很难让人想起易碎品。他不是自身具有发光特质的那类事物,然而,却又总能巧妙地达成闪亮夺目的目的。
她没再说什么。
生活还是要回归正轨。
孟修回去医院上班,整天找不到人影。乔帆也继续幼儿园和家的两点一线。
幼儿园里还发生了不小的纠纷。
即便是经过了考核筛选的学生与家长,也偶尔会出现像这样的意外。有家长找到家里来,厉声质问乔帆为什么体罚孩子,劈头盖脸一通,几乎把乔帆整蒙了。
来的是孩子母亲,音调很高,音色很特别,乔帆听得蹙眉,强忍住头痛严肃道:“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呢?”
“误会?你把这叫做误会?!”女人抓起孩子的手臂,明晃晃地展示给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看。上面的确有明显的青紫,“我每天下班晚,回家一见到孩子,就得遇上这种事。孩子一天除了家也就只在幼儿园待着。就算不是体罚,那也是受伤,你敢说这不是幼儿园的责任?”
园长从事这行已久,大风大浪都见到腻烦透顶,默不作声转动着手中的儿童积木,并不打算贸然开口。
良久,作为被指责的对象,乔帆深吸了一口气。
她先偏过身,露出不合时宜的亲切笑容,向窗外围拢过来看热闹的孩子们挥了挥手,然后回过头,用重新归于冷漠的表情下指令,对怒气冲冲恨不得立刻过来展示自己最近刚研习的防身术的徒弟说:“你,去把外面的小朋友们带回教室去,让他们先一起看一集《朵拉历险记》。”
徒弟以新兵面对大队队长的忠诚敬礼:“是!”
然后,乔帆才回答质疑:“体罚孩子不仅仅是不专业的表现,而且也是有违道德和法律的。所以我不可能做出那种行为。”
“那你这要怎么解释?”大概也是护子心切,这位孩子家长焦虑地敲打着桌子,越发用力地斥责道。
争论到这里,也听到了自己的员工表态,园长这时候才起身,郑重其事地说出决定性台词:“其实,也不是没有证据。”
幼儿园是有监控的。
动机并不是监视学生有没有听讲之类的,而是单纯出于安全考虑,尤其在新闻上还冷不防会出现报复社会人士屠杀孩子们的今天,假如可以的话,只怕热情与专业能力双双达到巅峰的园长绝对会在幼儿园里准备好防空洞和军火库。
小朋友身上的淤青是前一天才发现的。
他们一群人,生生就这么把一个礼拜每一处的监控录像看了一遍。
乔帆确实是,没怎么,跟那孩子接触。
唯一能称上动手动脚的,也就是常规的帮忙穿衣服。
这样一来,就算是原本气势汹汹的孩子母亲也哑口无言了。
强行让徒弟代班了大半天的乔帆,也差不多能在心累了一天后下班了。
因为太恼火了,太憋屈了,以至于甚至都没去换运动装,反正上班穿的也是帆布鞋,乔帆直接背着双肩包绕着公园里的人工湖跑了几圈。
离谱。
就离谱。
跑完步以后,她气喘吁吁地找了张长椅坐下,拿出手机,大概刚刚遭遇过了坏事,所以有点破罐破摔,竟然主动点开了秦殊的微信。
她试着问了句:“今晚有空一起吃饭吗?”
发出去以后,愣了好几秒钟,乔帆才反应过来,自己现在并不是适合一起吃饭的状态——头发一天没洗,素面朝天,衣服也被汗湿了。
她手忙脚乱起来,随手抓起包,就准备冲刺回家,立刻滚进浴室。
然而手机响起来。
她看到秦殊回复:“不好意思,今天比较忙。这周四晚上七点来接你吧。”
一瞬间,刚刚还沸腾的血就这么安静了下去。乔帆忽然意识到,说得夸张点,人家处在日理万机的阶级,和她根本没有共同点。只有她配合别人,怎么可能别人来配合她。
最应景的是,刚回复了“还是算了打扰了哈哈”之后,才退出聊天界面,就看到本地新闻的公众号推送出秦殊参加商业场合的文章,身旁有许多受邀的漂亮女模特。
简直是教科书式的成功人士。
汗珠在额头上逐渐转凉,空无一人的树荫下,呼吸格外清晰。她拿着手机,肩膀酸痛,心也还在跳动着。
假如照片里的他仅仅只是陌生人,只是作为学生家长存在的话,大概看到的那一刻,她就不会被一种微妙的落寞感击中了吧。
手机忽然响起来,孟修就是这么刚好地打来电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随意,好像真的只是刚好:“刚做完手术。吃了饭没?”
“没呢,”她吸了吸莫须有的鼻涕,心情顿时放松了不少,“现在去买。有什么推荐的零食吗?”
“冰的?”他在说。
乔帆独自走到便利店。
冰箱里的冷气凉飕飕地拍打脸颊。她拿了一只椰子灰去结账。屏幕上显示出价格,她打算从口袋里翻零钱,还没来得及掏出来,只听“滴”的一声,已经有人用支付码付过账。
赵直敏穿着有点漏线头的睡衣,头发乱糟糟的,额头上略微爆痘,戴着口罩,看起来刚熬过不少夜。她问:“你和孟修出去玩了吗?”
看到是她,吓得乔帆立即掐断了电话,把零钱塞进她手里,不怎么收敛情绪地说道:“我今天心情不好。”
“发生了什么吗?”
“什么也没有。”乔帆心情差得不行,外加和赵直敏也勉强已经不再是素不相识的关系,所以索性放下客套,有话说话。
她自顾自上楼,赵直敏还是紧紧跟在她身后问东问西,虽然很招人烦,但又不是那种能逼得乔帆理智断线的程度。
关上门之前,她已经筋疲力尽,停顿在关门前一刻,想了想,又记起陈欣怡,忽然说:“你这人,真该去跟别的信徒取取经。”
她就要关上,赵直敏却卡在门口,抓住重点问道:“什么意思?什么意思?你们遇到别的孟修的信徒了吗?”敏锐程度简直令人害怕。
乔帆手脚并用把门关上,赵直敏拼死继续往外扒拉门。最恐怖的是,即便使用着女鬼一般的力气,她竟然还有多余的精力讨价还价:“是谁?是谁?万梓萱?李艺灵?冯娜?”
“那都是谁啊?”乔帆语塞。
“那还有谁?难道不是大学和初中的?陈欣怡?”
听到正确答案时,乔帆一不小心松了手,害得赵直敏直接借由惯性摔倒在地。
乔帆趁机关了门。
赵直敏扑到门上,执着堪比中了邪:“真的假的?是陈欣怡吗?她的条件也未免太差了吧。”
“你还会给人分等级吗?属实太垃圾了……不是她。真的不是。”
“你现在瞒着我也没用,我会去调查。只要跟孟修有关的事,就没有我不知道的。陈欣怡啊……”赵直敏仿佛在自言自语,“这个人可要重点关注一下。”
乔帆没吭声,但就连沉默也透着疑惑。
赵直敏已经继续说下去了:“因为她是才生孩子没多久的单亲妈妈啊,孟修那种不正常的男人,谁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取向。”
电光火石间,门已经重新打开,乔帆厉色道:“说他‘不正常’还是过了吧?”
“哈哈哈,瞧你这样子。真搞不懂孟修到底喜欢你哪里,”沉迷于扭曲恋爱的女人脸上浮现起不合时宜的嘲弄,“被蒙在鼓里拿捏得死死的,却什么都不知道。”
握住门把手的手心渗出汗,分明已经是夏末。乔帆问:“我有什么该知道但不知道的事吗?”
难得有自己掌握主动权的时候,赵直敏毫不遮掩享受的心情,扭捏着身体想卖关子。哪能想到,最近的乔帆,实在有些不对劲。
心里像煮着一锅巫婆汤,咕咚咕咚的冒泡。乔帆知道自己迟钝,但没想到,自己对炎热的感知竟然也如此迟钝。夏天快过去了,才恍恍惚惚开始感到焦躁不快。
她伸出手,一把攥住了对方的手臂。
赵直敏吃痛地想要缩回去,但只有越发被抓牢的份。乔帆目光灼灼地凝视着她,转瞬就搅得局面风声鹤唳。
她言简意赅,只命令道:“快说。”
“知道了!放开我,我说就是了!”赵直敏不断后退,竭力想要从绝对的力量压制下脱身。她对孟修具有摈除感性的危险等级判断,可是,却疏忽了他身旁看似俗不可耐、毫无亮点的女人,“孟修是故意的。”
她追问:“故意的什么?”
“故意的就是故意的啊。”赵直敏终于挣脱,也开始用同情的眼神看过来,“你想过你为什么会这么刚好住到他隔壁吗?你的相亲总被他搅黄,对象也都是问题人士。父母的生意受照顾,过节都有收到礼物。就连幼儿园同事里都有他的联络。我知道被算计不好受,但总要有人告诉你吧……再说了,happydog相亲的服务那么周全,你真的觉得他们会犯让初中同学分到同一场次这种错误吗?”
第31章 33 光天化日之下,简直有伤风化。……
接下来的一周里, 主人不在的孟修家安然无事,反而是乔帆家门口动辄出现礼物。
第一天是蔻驰的卡包。
第二天是肉松小贝,特地标注了未开封, 是由店里的外卖员送来的。
第三天是一台游戏机, 虽然乔帆不会玩。
手机上有收到短信, 赵直敏说“对不起”,乔帆直接通知物业公司更换了小区公寓楼的门锁。
妈妈时不时会询问乔帆的结婚进度,顺便要求她带在做医生的未来女婿回家吃饭。乔帆暂时顾不上判断究竟是该和本人当面对质还是私下确认,每天还要按时去幼儿园上班。
就在这样的关头,她收到了一条意料之外的消息。
那是一个与以为并没有什么不同的早晨, 乔帆发现每天雷打不动给她推送消息的happydog相亲在聊天列表里沉底了。
当时她并没有在意。
幼儿园最近的新热点还和她有关系。上次指责她体罚学生的家长从园里无功而返,末了竟发现丈夫有虐待孩子的倾向。虎毒食子,向来是能令大多数人义愤填膺的状况,更不用提以一切为了孩子为创办理念的幼教场所,幼师们一天之内把一年份骂人的次数都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