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和襄王也呆住了。
“定柔!定柔!勒马缰!快勒马缰!”那马虽性子温驯,但身形高大,骨子里野性未消,陆绍翌慌忙大叫四周围立的骁骑卫设马栏,谁知媳妇轻轻勒缰,马儿四蹄稳稳定住,不过这么会子,那马已与她熟了,隔着老远,她回头笑说:“不用紧张,我到那边看看。”
说罢,踩着马镫,挥手扬鞭,四蹄生风,披风如飞蝶振翅,陆绍翌上了另一匹,打马去追:“不能这样胡闹!你有身孕!定柔!定柔!......”
皇帝指尖震了一下,一个意识模糊地想着,这么快......这么快她就......
垂眸看地,努力不去看,不去想,却忍不住,魂儿已随着那马蹄飞远了,他唤侍卫引御马过来,对襄王说:“咱们也去那边看看,不用他们跟着。”
定柔奔马到围场边,一连跃过几个栏,越驰越快,闪电般纵横在蓝天绿草间,恣情洒意,风灌得围风鼓鼓,四野的远山飞掠而过,只觉一腔沉郁尽消弭,心绪豁朗,无比的痛快,发钗小簪耳珰纷纷落地,乌莹莹的三千云丝散落开来,长若飞瀑,如瞬间挣脱了羁缚,随风游飏蹁跹,整个人飘然若仙。
直跑出了七八里,皇帝和襄王到了草场尽处,看见那对夫妇并骑站在一个山包上,望着壑下出神,女子长发垂泻,丝丝风拂不乱。
皇帝也驱马上了山包,襄王只好跟着。
站在高处平楚望去,原来那下头是一大片桔梗花,蓝的发紫,六角单瓣,繁秾如花海,静静开在绿草簇簇中,草色花色参差,花姿娟娟,纤袅婀娜,妖而不艳。
就这样看着,花为一景,独自开在一方,清风吹拂着面颊,蓝的天,绿的草,恍觉天地宁静致远,万千纷扰隔了一个时空,心也跟着澹泊下来。
皇帝看了会子,不自觉地转头,那女子坐在马上,逆光迎风,满目神往,身形盈盈,衣袂曳曳,一头乌瀑垂悬,闪着乌油油的亮泽。
只这一眼,已觉窒息,全身血液沸腾不止。
陆绍翌对她讨好地说:“喜欢啊?咱们让人移植回去几株,养在庭院。”
她眼中忽而失落下来,悠悠摇头:“非汝所愿,莫可强求。”
调转马头,这一次骑得不快,陆绍翌对皇帝鞠了鞠,紧追上去:“娘子,怎么又不开心了......”
襄王转看皇帝神色,只见怔怔望着那女子的背影,如魂魄出窍了一般,心下一紧,哥,从未这样过,绝不是巧合,哥......竟然......
待他们走远才驱动马蹄,走到一处,忽而纵身跃下,捡起一只玉钗,那上面的流苏已断散了,粳米粒大的珠子不知滚落到了何处,皇帝径直拨开草窝,一粒粒仔细寻找,点翠小簪,水滴耳珰,尽收集齐了。
襄王忍不住:“哥,你......她可是......”
皇帝一只手捧着那钗簪,低头轻轻嗅着余香,苦涩悠长的语气说:“活了这么大,终于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了。”
回到围场,那女子弯腰在地上,盘好了发髻,随手摘了一朵狗尾草箍住。
襄王感慨,竟是如此随性的女子。
皇帝在马上凝视着,目光万千眷恋,掌中握着钗簪,踯躅着,犹豫着,众目睽睽,陆绍翌在侧,最终没有给她。
御苑华琼池,二十来个羽林卫轮换潜下水,小柱子在庭中指挥着,水太深,水草茂盛,费了一个多时辰才找到,一个紫檀小匣,挂着一枚小铜锁。
小柱子捧在手中,送回昌明殿。
皇帝坐在御案后,接过来,打开盖子,所幸,玉人,猴儿,玉锁,纹丝未损,拿着黄绸帕子细细擦拭着,“定柔”两个簪花小字摩挲了一夜。
如今才知,我爱极了你。
深宫三年,我竟错的那么离谱!
我该拿什么,才能换回你。
***
何嬷嬷也是安府的老人,家在京州,京城外的子良县,近日家中亲戚遇丧,请了小半月假,定柔少了助手,陆绍茹便趁机下绊子,让她孕中劳累,将对牌钥匙送了回来,撂挑子了。
丫鬟荆儿勉强看懂账本,竟发现这月亏空一大笔,足有三百两,账房说是大姑娘挪用了,定柔去问陆绍茹,那厢摇头如拨浪鼓,摆手不知。
定柔只好自己补上。
算账是个大难题,她天生对历算不通窍,越算越迷糊,越算越错,堆积了一叠账目,苦恼的只想撞墙。
赶上陆绍翌休沐,每天白日出去应酬,夜里在灯下教媳妇算盘。
这夜缠绵完,各自穿上寝衣坐在圆桌前,定柔打着呵欠,陆绍翌想着让她早点入寝,便大包大揽,一直对账到了子时,还没算完。
陆绍翌笑说:“你知道我见过的人中珠算最好的人是谁吗?”
定柔颇好奇。
会打算盘的对她来说都是大师。
陆绍翌答:“当今陛下,四岁就会算盘,无师自通的,那手打起来真是天马行空啊,叫你只剩眼花缭乱的份!”
“哦。”定柔有些心虚,这算什么本事。
陆绍翌望着她不屑的表情,握住香腻的小手:“你好像对陛下有很大成见。”
定柔极力掩饰着不安:“算不上,他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
陆绍翌道:“不要这样,他人挺好的,这次咱们的事情他没有追究,足以说明他的心胸。陛下是我生平最钦服敬重的人,没有之一,父亲自小对我冷淡,我对他的为人不甚认同。”
那年记得是先帝元和十一年,我刚满十二岁父亲千方百计将我送进了崇文馆,用尽了门路和人情,为的就是成为太子伴读,为日后前途打下基础。我之前是在国子监开蒙读的童生,本以为国子监汇集天下英才,可到了崇文馆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天底下最高贵的学堂,师傅不是丞相就是大学士,能在那儿读书的都是皇亲贵胄。
我初来乍到,坐在最靠后的位置,前面的人每一个都身份尊贵,只我一个低微,紧张的心里直打鼓。
国子监修儒学,而崇文馆主修政学,我一时难以适应又是半路插班,根本听不懂师傅讲得什么,一连几天甚是吃力。
陛下当时是东宫太子,且是学堂上最出类拔萃的学生,他年纪不是最大,课业却是最超前的,天资非同寻常的聪颖,我们几个小的在读《春秋》,最大的永王和几位郡王在读《中庸》,只陛下一人在读《尚书》,他那时大概束发的年纪,每堂策论侃侃论经纬,汝等只能望其项背,我每每敬佩不已。
下学的时候,也不知哪儿来的胆气从背后叫住了他,一时紧张竟忘了尊称殿下,唤了他太子哥哥。
他和襄王走在一起回头看我,竟对我笑了,问我何事。
那么高高在上的人一点架子都没有,我当时瞬间就觉得亲近了,问他今日的课,他也很耐心跟我讲解了。后来便熟悉了,他也不烦我,带着我一起击鞠狩猎,教我骑射诀窍,本来樊城王家的两个世子欺负我是新生,给我下绊子的,因为他的关系也不敢了,反而对我恭敬起来。
“......有时候真羡慕襄王,我若是有那么一位亲哥哥就好了,凡事都替你筹算担当。”
定柔心中想,我跟昭明哥哥认识的是同一个皇帝吗?
月末敬贤太妃遇小疾,李氏带了定柔入宫探视,坐到了傍晚才离开,走在宫巷,李氏时刻不忘教诲,说的全是大道理,夸的全是自己,多么多么伟大无私,多么多么苦熬的不容易,定柔亦步亦趋跟着,默默听着。
皇帝的銮仪在另一处宫巷,远远望见转折处一抹姌巧的身影翩翩而过,顿时叫住辇,下地抛下仪仗,独自一路狂奔。
她们走的白虎门。
他上了朱雀楼,跑的直喘,沿着城墙,找到了那一处巷道,那两个身影漫步走着,他眼睫眨也不眨地望着,目送一路,出了内皋门,他跟到另一边墙头,看着她们出了宫门,上了马车,车轮转动,走远了,消失在天街尽头。
他握拳打在雉堞城砖上。
上次到今天,已是整整十一天。
翌日下晌襄王去了校场,见皇帝奔马击鞠,挥杆击球,打伤了几个羽林将,忙吩咐左右,过去把人遣退。
皇帝勒住马缰,一跃下马,对他说:“你去问问陆绍翌,他要什么,位极人臣,禄赐百亿,告诉他朕允了,十年之内让他权倾朝野,只要他同意和离,把她还给我。”
襄王深知再不警醒他不成了,站着不动:“臣弟不去,您是糊涂了。”
皇帝痛苦地抱着头,弯腰在草坪:“这滋味太他妈难受了,每天似在炭火上炙烤,哈哈......心爱的女人睡在别人怀里......还有什么比这更痛的,更难堪的,早知道她在我心里这么重,那日就不该由着她,打断她的腿,绑了她,也不允她出宫!悔之晚矣......悔之晚矣!”
襄王不得不道:“他们便是真和离了,你们也没可能,你清醒清醒哥,她已是个妇人女子了。”
皇帝猛握住了拳头,起身攥住襄王衣领,声线颤抖:“我不在意了行不行?只要还能亡羊补牢,只要她肯跟我重新在一起,肚子里那孩子我也能认了!”
襄王道:“打死臣弟也不能让你做糊涂事,你动手吧,使劲打,就当出气了,兴许发泄出来你就好点了。”
皇帝拳头剧烈抖着,实难下手,慢慢松开襄王,转头看那穹苍,以君主的威严命令道:“天地不仁!把她还给我!”
第83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2 你说怪……
寒衣节后立冬, 连着下了几日冻雨,琅嬛居的玻璃凝了一层霜花,分外好看。
定柔今年有孕, 手脚心总是寒凉, 屋子早早生了炭盆,银灰炭无烟, 可何嬷嬷还是怕她中了炭气,玻璃密不透风, 时常开一隙窗扇, 京中每至冬季便有无数烧炭中毒毙亡的, 不过那都是素民百姓用的柴炭。
到花房挑了几盆水仙养在屋里, 据说这样可以吸收炭气。
日常除了管理庶务,晨昏定省, 侍奉婆母三餐,守着熏笼缝纫绣花,到觉日子也算安逸。
小儿的衣裳做了满满两大箱, 不知男女,反正她以后还是要生的, 昭明哥哥说, 想要三个儿子, 三个女儿, 等老了, 坐在堂上, 又是阿丈又是翁, 孩儿们凑成一桌,热热闹闹。
定柔也觉得,松萝共倚, 两情厮守,与他头发白了,牙齿缺了的时候,儿女饶膝,子孙满堂,是无比愉快的事,她自小亲情缘浅,归家不久又遇上了淮南叛乱,不曾尝过阖家欢聚一堂的滋味,但愿往后弥补了罢。
这日回了一趟慕容府,为父亲送去过冬的暖衣,用罢午饭才归,李氏下晌叫了几个官夫人来家打叶子牌,嘉福居摆了两桌,定柔便做了茶点送过去。
几个贵眷正打的起劲,见到一位妙龄女子盈盈掀帘而进,身着丁香色银鼠毛滚边羽缎右衽襦袄,襟上绣着海棠花,绾着利落的燕尾圆髻,捧着托盘给李氏请安,顿觉眼前一怔,出尘如仙。
茶是珍藏的石岩茶,茶色碧绿如翡玉,和着两三样蜜饯,两三样糕酥,用的玫瑰糖和蜂蜜,甜而不腻。
几位官夫人一尝,就知是用了心的,其中一位不由赞叹:“哎呀呀,果然石岩出好茶,好茶在岩石,只闻其名,终见其声啊。”
另一个问定柔:“咱们只听说过这茶是古时的天贡,却不知是什么叶子?”
定柔莞然道:“这是我从姑苏养母处带来的,是岭西山中一位修道的友人所赠,乃是亮叶黄瑞木的老树,长在悬崖石缝间,又诨名‘猴摘茶’,极是难采,也是药材的一味,有清肺明目的功效,芽叶肥厚,香气悠长,我想着婶子素常贡茶吃的腻了,便换换口味。”
贵眷们不由多饮了几口。
另一位吃着酥,好奇问:“这上头的酱甚好,是什么?”
定柔答:“是洛神花奈酱,有洛神花,奈花,樱桃果子,红豆,是我家中母亲做的,我嫌太甜,多加了一样山莓,会有一丝果酸味。”
贵眷们拍拍李氏的肩,齐叹:“你从哪里寻来这么一位仙女似的媳妇,真是七窍玲珑啊,叫人爱死了,割让了罢。”
李氏得意的笑成了一朵花:“休想!我儿才有这福分,你们只有羡慕的份。”
旁边的陆绍茹一脸不悦,对一个官夫人递了个眼色,那位心有不忍,但想想袖袋里的票银,思想摇摆一番,还是利益占了上峰,凑到李氏耳边道:“我多句嘴,你别见怪,我观胎十有八九准的,你这媳妇长得虽好,却不是宜男之相的,方才进来先迈的右腿,肚子里的,怕不是带把的,令公子岁数不小了,这第一胎若是个女儿,以后再生,不知何年何月。”
李氏面色骤变。
阴沉沉地看着定柔,在肚子上盯了一会儿,语气尖刻起来:“就你懂得多,瞧能耐的,你婶子们都是大家出来的,什么稀罕物没见过,乡下粗鄙的东西也敢拿出来显摆,吃坏了怎办,还不去换!”
定柔耳根一阵烫,敛衽一福:“儿媳这就去换。”
走出堂屋,端着托盘,陆绍茹也掀帘出来,屋中太暖,烘的脸颊发红,那些雀斑密密麻麻,更衬的亮眼了,轩轩甚得地冷哼了一声:“你个外姓的,还想在我家占了上风,走着瞧,有你乖乖的那天,把财帛统统交出来,这家将来我才是太夫人,你们都得听我的。”
定柔扭头去了。
傍晚康宁殿,皇帝来定省,清云殿刚送来徐昭容分娩的消息,顺利诞下皇七子,太后喜不自胜,叫宫人们送去赏赐,皇帝闷头喝着茶,眼中并无多少悦色。
太后问他:“名字可想好了?”
皇帝正走神,望着紫檀几案的一对玉壶春瓶,冰清玉洁的釉色,玲珑剔透的雪瓣纹。
“禝儿。”
皇帝回过神,忙掩饰,啜着茶道:“从日字旁找个寓意好的字不就得了。”
太后玩笑道:“你是当爹当的烦了不成,这些日子除了过节在皇后那儿点了个卯,也不去后宫,不是母后说你,过于清简寡欲了,前朝忙归忙,忙完了也该顾及一下她们,你还不到而立,正是血气方刚,你父皇七子三女,你算持平了,太宗十五子八女,这皇嗣上头,该再接再厉才是啊。”
皇帝一口茶险些喷出,呛在了喉咙,一阵咳。“您饶了儿子吧,若天天去后宫,您又该别的说道了。”
太后抱起暖手炉,正色道:“哀家这一生的心愿,是你能做一个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皇帝,载入青史,文治武功震古烁今,子嗣繁茂百代不衰,后人只能高山仰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