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苦涩无比地笑......
胸口忽一股急剧攒绞,如麻绳相绕,勒住了喉管,一力力撕扯着脏腑,咽中窜上一抹尖锐的腥咸沫子,一手扶住了墙,吐到地上,凝成殷红的一小滩......
他望着,惊恐不已。
銮仪走在华清门后的宫巷,摩挲着拇指上的扳指,心中对自己说:“赵禝,你之身不是自己的,不能再想她了,若不然,你这条命都要折在她手里了,必须忘了,忘得干干净净!”
“陛下,可是回昌明殿?”小柱子问。
他思索片刻:“去韶华馆。”
小柱子恍惚以为听错了,韶华馆,陛下从来不曾去过哪地方啊。
已值黄昏,各处都在交值,去了内侍官耳房给宫监都报到,皇帝没让通传,独自步进垂花门,越过小水塘,面前四个月洞门,分别写着春夏秋冬,四种景意寓境。
秋意清,花木纷纷凋碧,只剩了白皮针松,傲然笔直,枝叶葱郁。
忍不住想,她住在哪里?
两年,七百三十多天,在这里,她的芳年华月,就葬送在了这里。
也许,她曾,对他有过期翼。
那怕只有一日,那怕是自欺欺人,他宁愿相信,她曾等待过。
两个嬷嬷从值房掀帘出来,猛瞧见月洞门前伟岸的背影,长身玉立,围着一袭玄色滚绒烫金龙纹大氅,呆呆凝望着“一坞香雪”。
在这宫里,服龙纹的只有,两个嬷嬷大惊一跳,仓促间忘了该怎么行礼,扑通跪地:“陛、陛下......”
又几个内监急奔出来,忙一起跪地,对着月洞门里传:“陛下驾到!”
御妻们正在吃着晚膳,这下子仓皇至极,只剩了不敢置信,扯过帕巾擦了嘴,来不及漱口,到镜前照了照,正一正发髻钗环,宫女们也乱了阵脚,乱糟糟地从各院奔出来,乌压压跪了一地。
静妍和宫娥从一坞香雪出来,看到皇帝盯着自己的院门,只觉这惊喜从天上砸下来的,叫人做梦一般,快晕厥过去了,早知就该梳妆一番的,发髻有些毛了,胭脂也浮了。
皇帝默了片刻,回过神,想到初衷,对着地上的人,略略扫视一番,随意指了两个:“你们今夜侍寝。”
没有静妍,是沈蔓菱和另一个御妻。
两人立刻眉飞色舞,险些没绷住端庄。
小柱子进来问:“可是先通知宫闱局入册?”
皇帝沉声道:“不用,直接带去昌明殿,带上乐器,朕要听弹唱。”
最后忘了一眼一坞香雪,复坐上舆辇,两个御妻随在仪仗中,在众人目送中,得意洋洋走远了。
静妍的指甲深深刺进了肉,眼泪剧烈打转,恨得咬牙切齿。
定柔沐浴的时候解开衣袖,两臂酸痛,青黑的指印,幸好昭明哥哥这几日不回来,否则还不知怎么解释,气骂:“混蛋!”
昌明殿今夜歌声绕梁,莺啼燕啭,一个弹唱,一个跳舞,水袖飞旋,桃争柳艳,使尽了浑身解数。
皇帝坐在明黄蜀锦团金龙座榻上,手肘支着膝,含笑望着。
那弹唱的女子杏眼桃腮,五官会变,幻化成了另一副截然不同的面容,柔柔的眉,俊挺的鼻,俏美小巧的唇,颊边意犹未尽的腼腆,琵琶曲变成甜美婉转的梦江南小调,那翩翩惊鸿,也是另外一个姌巧的身影。
他握拳抵额,直想发了狂。
挥手掀了榻几上的茶具,一地碎裂的震响,突兀地打破了歌声、琵琶声,跳舞的沈蔓菱一个站不稳,摔于地,只恐御前失态,吓得大磕特磕。
满殿人跪叩伏地。
他揉了揉鬓穴,阖目指着下首:“滚,给朕滚。”
小柱子立刻让下监来将两位才人叉出去。
第81章 有孕 定柔上次来月事是新婚……
陆绍翌再回家已是月底, 恰逢家里亲戚做寿,晨起定柔早早梳妆好了等待丈夫,陆绍翌进了家门没去上房给母亲请安, 直接奔去了琅嬛居, 十多天没见媳妇,想煞人也。
进了房间, 饿狼一般抱住了坐在妆镜前翻看曲谱的娇娘,丫鬟与何嬷嬷本来都在房里, 这下臊的急退了出来, 很周到地闭上了门扇。
定柔又捶又打:“母亲在前厅等着呢, 马车都栓好了。”
陆绍翌不管不顾。
定柔只好从了, 她有个习惯,拒绝陆绍翌碰自己的唇, 因为总会想起那张面孔,便是躲不过,也只是贴一贴, 牙关绷着。
李氏听说儿子回来,问下人, 答:“少爷钻少奶奶屋里去了。”
李氏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先上了马车, 待那小两口出来, 陆绍翌登跨上了马, 定柔和婆婆坐在车厢里, 看着儿媳穿的不是早起那身衣裳, 脸颊边一抹嫣红,李氏想起自己,陆弘焘总是一副阎王脸, 哪有过这般温存。
又想起儿子是儿媳妇的了,老爷是那小妖精的了,自己什么都没剩下,净讨人嫌弃了,不免悲郁起来,定柔成了出气筒子,被训了一顿轻佻,大白天爷们不懂事,你也不嫌臊,云云。
定柔低头听着训。
想起了母亲训斥尹氏嫂嫂,想起了师傅说的:“妇人,执帚,洒扫,会意,服侍人也,侠牀于侧,时而待命......”
做了妇人,就该这样吧,如履薄冰,清清谨谨的日子。
到了那家,定柔一露面顿时成了焦点,李氏被簇围着,左一句“仙娥临凡”,右一句“西施降生”李氏得意极了,笑成了一朵花,又觉得媳妇是天下底下绝无仅有。
席罢坐在花园子听戏。
陆绍翌带着一帮季友伯兄凑到游廊下:“看,我娘子美吧。”
只是一个侧影,也让看呆了,众男子眼睛忘了怎么眨,嘴巴大张,口涎欲流,其中有御前当值的江林,认出了正是那日在昌明殿,陛下要临幸的人。
直纳闷,陆绍翌这是......公然给陛下戴了绿帽子?
进了九月,李氏先前口中一直念叨的长女,在齐州经商的陆绍翌姐姐,陆绍茹夫妇终于来了,带着一双女儿,和两个通房,一个庶女,定柔亲下厨张罗了一桌酒菜,束袖侍立一旁,布菜添汤。
这一对夫妻和她想的完全不一样,姐夫叫卜耀廉,长得一副奸猾商人模样,笑起来像老鼠,不笑像猫,姐姐却跟昭明哥哥容貌迥异,一个肖父,仪表堂堂,一个把父母的缺点全攒足了,李氏的大嘴,平凉候的塌鼻梁,两颊还有些雀斑,微微驼背,全不似个侯爵世家出来的女子。
陆绍茹喋喋不休和母亲抱怨,抹泪拧鼻涕,弟弟娶亲也不等女儿回来,敢情当没我这个人。
李氏最怵这个长女,只好不停安抚。
旁边的姐夫眼角余光不时地落在弟媳脸上、身上,偶尔给妻子夹菜,衣角划过,幽香淡淡,直让人血脉欲涨,一顿饭菜食之如嚼蜡,怪道前人说秀色可餐。
下晌陆绍茹到琅嬛居做客,定柔摆了明前龙井待客。
陆绍茹先是夸赞弟妹的玉钗和耳珰,工艺精巧,定柔想着初见长姐,该有所赠物,以表亲情,便摘下来给了,谁知那厢满屋子打量几番,看到了供案上的玉雕摆件,又说喜欢,那是师傅的东西,长姐也不是外人,定柔咬咬牙,忍痛又给了,陆绍茹还不罢休,到妆台捧起螺钿首饰匣子,抱起说了句:“谢谢弟妹啊。”
直接走了。
定柔傻眼了,何嬷嬷和陪嫁两个丫鬟,小艾和荆儿也傻眼了。
自来也不是小器的,给便给了吧。
第二日,陆绍茹又来了。
扫荡走了定柔又一个玉摆件和首饰匣子,第三日,第四日,这下子凭是多好性子的也不耐烦了,来而无往非礼也,师傅的东西禁不住这样式的,再不敢摆出来了,首饰匣子也收到了衣橱里。
陆绍茹又来了!
何嬷嬷眼中看到的是,强盗来了。
陆绍茹这次扑了空,临走大为不满,骂了句:“还国公府出来的,如此不大气!”
然后,李氏的态度大转变,看定柔的眼神冷了许多,成日挑剔,端着婆婆的款儿,稍不留神便是一场叱责,因为一件小事让儿媳到廊下立规矩,站了三个时辰。
直到端着汤羹去婆婆房中,偶然听到了陆绍茹的声音:“你对她太纵容了,没个威信,娘你就是太面善了,我奶奶当年怎么对你的,那些手段,你如今还不该加倍发作出来,出出这口气,更待何时啊,就得叫她怕你,她才知道这个家谁是权威。”
定柔转头折了回去。
日子开始变得艰难起来。
窗纸上不知为何,总破窟窿,有一天夜里,定柔半夜睡不着,只穿着寝衣在灯下看书,何嬷嬷起来出恭,竟撞见一个男人扒在窗上眯着偷窥,听到呵斥,一溜烟跑了,何嬷嬷认出那身影是陆家姐夫。
原来那些窟窿是......
定柔后背一层冷汗。
第二日拿出梯己叫了工匠来,全换成了波斯商的玻璃。
她开始盼着这一对夫妇早些归去,偏一日日过去,陆绍茹要走了对牌钥匙,大有死守阵地的架势,克扣各处的用度,翻出积年的亏空,赖在定柔头上,叫赔出两千多两银子,定柔看懂了,这是变着法剥削她的嫁妆。
她虽不是贪怜黄白之物的人,但也不能由着搓圆捏扁。
争辩不过,一概任由她们说,只不言不语,左耳进右耳出,有本事你来琅嬛居抄家。
等陆绍翌回来,定柔将窗纸的事告知,陆绍翌劝她忍了,莫声张出去,自己私下警告一番就行了,卜姐夫就是那样的人。
定柔闹了脾气,陆绍翌讲起了幼年的事,父亲被冤入狱那年,母亲方诞下他,没出月,家产被抄没,身无分文,带着六岁的姐姐和年迈的祖母流落破庙,母亲白日出去拾荒,姐姐背着弟弟挨家挨户乞讨,被地痞混混欺负的时候也是姐姐挡着,养成了尖刻泼辣的性子,弟弟在姐姐背上长到五岁,姐姐长成了驼背,由于常年风吹日晒雨淋,容貌也毁了。
父亲昭雪了冤屈,家产返还,姐姐却变不回来了。
世家豪爵之中自然寻不到肯结亲的,姐姐一直到二十岁才不得已屈就,嫁了商贾。
弟弟,欠姐姐的。
听到这儿,定柔不得不继续忍气吞声。
素日陆绍翌出门,除了伏侍一日三餐,她极力避着陆家其他人,呆在房中。
金秋九月,疏桐叶半黄,到了下旬,定柔上次来月事是新婚第三日,数着日子,这个月推迟十来天了,记得六姐说,好像这个样子,是.......她不敢胡猜疑,回慕容府问了母亲,找了医婆把脉,才敢确定下来。
温氏喜得直拍女儿肩:“进门喜,我儿是给他们家带来福泽的人,若生个男丁,自是皆大欢喜了。”
正逢陆绍翌下值回家,定柔进了房门,问了几句军营的事,才敢红着面皮凑到耳边:“我有了。”
陆绍翌待明白过来,喜悦的如颠似狂。
一把打横抱起小妻子,叫嚷着奔向前厅,李氏听到声响,出来问,陆绍翌忙告诉母亲:“娘,定柔怀孕了!你要做祖母了!”
定柔羞的捂住了脸。
李氏一听也喜上眉头,菩萨显灵了,对儿媳的态度来了个大反转。
一旁的陆绍茹满目不忿。
定柔没什么害喜反应,除了胸闷,胸口像压了巨石,一天到晚喘不过气来,看房梁都像是笼子顶,医女来家中问诊,只说孕妇是郁结在内,气滞血瘀,该多多出去,到宽阔的地方,纾解纾解。
陆绍翌心疼妻子,恰这一日皇帝要到城郊皇家草场骑射,他和一众骁骑将要去护驾,皇帝私下的时候,与这些人毫无架子,骑射围猎一概讫情恣意。
陆绍翌便突发其想:“不若我带你去吧,那边气候比京中暖,草还是绿的,我牵着带你骑骑马,兴许就好了。”
定柔想到皇帝,有些犹豫。“我想就我们两个,我骑马可好了。”
陆绍翌是个直性子,想到什么,便要付之行动,架不住再三劝说,定柔便拿了披风,上了马车。
皇帝临时加了一个议会,銮驾到草场的时候,远处陆绍翌正牵引着一匹白马,慢悠悠走着,骑上坐着一个女子,圆髻素钗,米色白针毛滚边披风。
襄王远远招手,陆绍翌忙丢下马缰,奔过来行礼,襄王问他:“你怎地带家口来了!”
陆绍翌拱手对皇帝:“内人在家中烦闷,臣想着带她出来走走,望陛下赎臣僭越之罪。”
皇帝摆了摆手,陆绍翌忙谢恩不止。
第82章 单味相思是苦药1 皇帝痛苦……
皇帝今日穿的斜襟窄袖箭衣, 外罩明金护心软甲,坐到了草地御帐下。
天湛云淡,秋阳高照。
这皇家马场设在四面环山的平原, 时节已至深秋, 山上叠翠流金,平地茵茵如绿色巨毯, 一望无际,襄王挑了一匹燕骏, 驰骋了几个来回, 箭镞飞出, 皆中鹄心。
将领们忙不迭拍手喝彩。
襄王在兴头上, 正想皇帝怎么不动,转头去唤他, 却见坐在乌木椅中,直直望着远处,如着了梦魇, 一手紧紧握着椅扶,一手攥成拳, 扳指深陷肉里, 身躯竟在隐隐地颤。
顺着目光望去。
那对夫妇不知何时共乘一骑, 女子小鸟依人地偎着男人的胸膛, 行走间髻上的米珠流苏随风摆动, 男人双手环住腰身, 咬着耳朵, 含笑说了句什么,女子一脸娇羞,马儿缓缓地走着, 好一副甜如蜜的恩爱画卷。
再回头,看到哥的眼中布上了血丝,指节“格格”地响。
襄王生了满腹疑惑,忽想起了那天在河工上,哥提起的那个女子。
陆绍翌毕竟是来护卫的,不好一直同媳妇在一处,下马牵着过来,几个将领已露出了不满,下次我们也带家室,还能这样的。
陆绍翌对媳妇说:“下来喝点茶,到那边凉棚坐一坐,等着我。”
定柔从前在妙真观时,妙清师姑生性豪爽,不似巾帼,教授了一身骑术,长久不练,这会子完全意犹未尽,很想打马驰聘到远处看看,是多广阔的世界。
待陆绍翌放开马缰去同人说话,她便接过来,勒马转头,扬鞭一挥,马儿嘶啸一声,放蹄飞驰起来——
“唉唉唉......”陆绍翌与一众骁骑将说着话,众人惊看着他身后,听到蹄声,已经迟了,马儿驾着媳妇窜了出去,以为是马惊了,登时吓得三魂去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