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子一行在后头急追:“陛下!穿靴!穿靴!”
路过一道垂花门,猛地被绊了一下,扶着门框才没面朝下跌地,赤足没有任何知觉,小柱子他们追上来,仓促中提上了两只靴,将披风长绦系在颈。
小柱子心惊肉颤:“陛下,您?”
皇帝望着的冥冥天幕,繁星浩瀚,手指握拳抖成了筛糠,宫灯照着,眸光闪烁着惊恐,小柱子八岁到霓凰殿做了他的贴身内宦,从未他这般模样,眼中胀出了满眶血丝,殷色森森,胸腔急促地大起大伏,好像喘不上气来。
颤声指着前方:“牵朕的马来!开宫门!朕要出宫!朕要出宫!”
小柱子霎时明白了:“这个时刻,您要去哪里啊?”
皇帝的两腮咬的硬邦邦,一字一字从齿间迸出:“陆府!抢回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她是我的女人!......”
他不停地说着,抬步奔了出去,披风飘飞扬起迅风,小柱子紧跑急追,又不敢大声喧哗。“陛下!陛下!奴才求您!冷静啊!冷静!”
一路到了宫墙夹道,小柱子才敢大声喊了一句:“陛下!您去算什么?您想想您算什么?明日朝上会怎么说!”
忽有惊雷在耳边霹雳炸开,震得身躯一趔,皇帝脚下顿住,眼前变成了茫茫的白雾,待那片白雾散开,才发现背抵着潮湿的墙,小柱子他们跪在脚下,挡的缝隙不透。
小柱子抽泣着,扯着中衣的衣角,自小形影相伴,漫长的岁月,自是养成了一副赤肝忠胆,今日便是拼着头颅落地,阖族株连,也不能叫做了傻事。“陛下,奴才求您,回去吧,已经晚了,这会子已是亥时初,新人,早已就寝了。”
这一句话彻底摧毁了意识,皇帝眼前黑了一瞬,千矢万镞相绞,尖锐锐攒入了心口,贴着墙,指尖深深嵌进了墙砖,喉间传出的声音:“她竟叫我输得这样惨......我恨她......我恨她......”
第78章 新妇 太后搭着皇后的腕走……
霓凰殿, 皇后就着榻几看书,一边吃着小碟子里的果脯,眉心难掩喜悦, 韩嬷嬷将内殿的帐幔一一放下, 对她说:“娘娘安置罢。”
皇后道:“这小果子也不知怎地做的,有酸枣的酸, 有蜜枣的甜,吃着开胃又不腻, 慕容姑娘留下的还剩多少?”
韩嬷嬷看了看青瓷小罐子:“下了一半了, 娘娘这几日不离口, 照这样子, 没几天就见底了。”
皇后吃光了小碟子里的,接过薄荷茶漱口, 韩嬷嬷看着她,笑说:“娘娘今日心情不错。”皇后擦拭帕巾,笑的如沐春风:“她能有个好归宿, 本宫甚欣慰,罢了, 入寝罢。”
晨曦初露, 龙凤花烛将燃尽, 绛泪堆叠。
大红喜幔垂委迤地, 质地轻容, 一重重将屋子装点成了潋滟的世界, 光线朦朦胧胧透进来, 弥漫着暧昧的气息,鸳鸯帐里,一对新人方醒了, 相拥而卧,对视一笑,新娘羞的煞红了脸,羊脂玉般的底子洇洇如一层西域葡萄红醉晕开来,眼角惺忪着慵态。
陆绍翌对着怀中软玉温香的人,经过一夜愈发美的惊魂摄魄,只觉意犹未尽,一腔子热血复而沸腾,定柔却挣扎着往锦被下缩了缩,不肯了。
外厅门扇响起了指扣声,一个妇人的声音:“少爷,少奶奶,该起了,老爷和太太已在花厅等候,几位叔伯婶娘也来了。”
定柔赶紧坐起身,穿好里衣,趿鞋下了地,梢间的丫鬟听到动静忙将帐帷挂起,打开门,一丛婆子端着盥洗的物什鱼贯而进。
定柔被围拥着到隔间沐浴,洗漱罢出来坐在妆镜前,穿上绫纱夹衣,里外三层皆是大红,两个房帏嬷嬷收拾着锦被,摸出了缝在床单上的白绫素帕,已沾了一抹醒目的痕迹,喜孜孜放在呈盘,蒙上红绸,端了出去。
定柔一张脸烧的如炭,不敢抬头,想起昨夜,愈发臊的直欲遁了地缝,一屋子人望着新妇,心中直笑。
头发绾了个妇人的盘恒髻,两边簪上一对累丝衔珠红宝风头钗,压髻正簪一只金雀翠鸟华胜,头天是朝谒尊长的日子,要穿的隆重一些,胭脂色天华锦花卉四合如意阔袖烟罗衫,高腰鸾裙,双胜锦带,华美端庄,娇巧玲珑的新妇变得仪态万方。
陆绍翌一身正红锦袍,缀绣宝相莲缠枝,轩朗的身躯,颀长笔直,望着娇美的妻子,乌黑的眼瞳如曜石闪着光,五官镌刻般明朗,松韵竹态,仪表不凡。
“走吧。”携起妻子软容容的小手,掌心微有汗意,手感极妙,只觉得一刻也舍不得松开,这一生有她相伴,真好!
昨夜一路进来被蒙着脸,今天方看的分明了,这是个碧瓦朱檐的跨院,阶下两个小圃翠竹郁郁,院中心汝窑镂花盆金菊斗艳,摆成了个“福”字,清幽雅致,到叫她想起了淮南的探芳院,出了白墙飞檐的圆月洞门,青石嵌的扇形小横匾,镌着“琅嬛居”三个字。
定柔心下一叹,这么俗的名字。
以后还是改了吧。
陆家不如慕容府地段好,虽也在东市,但在略微偏僻的集云巷,离大内五六里,平凉候回到京每日上朝得驰马两盏茶的时刻,不像慕容府,英博街到宝相街,若骑马,喘息之间便到了。
陆家人口少,宅邸也比慕容府小了三倍,五进五出,到是不失精致。
沿着抄手游廊到了正院上厅,平凉候夫妇并坐上首,底下两边六方椅坐满了士庶和珠翠锦裳的妇人,方才看了喜帕,皆叹好家教,听到新人来,纷纷翘首殷盼,见到新娘,眼前一怔,如在梦中。
定柔心跳快的直撞心口,陆绍翌紧紧攥着她进了门槛,在众目睽睽下姗姗步向正堂,跪在圆形花缎丝棉蒲团上。“父母大人在上,儿绍翌,媳慕容茜,恭叩金安。”
新妇声如蚊呐。
连叩三头,丫鬟捧着红木漆皮呈盘端来了茶盏。
李氏望着仙姿玉色的儿媳,再看看诸人惊羡的目光,得意极了,平凉候也怔了一瞬,这世间果然有羞花闭月的人儿,怪不得儿子豁了命也要娶她,只是,这样天生地造出来的美人,儿子一介凡俗之子,怎消受得起?
底下有两个妇人在窃语:“听说是宫里放出来的,做过皇上的御妻。”“呦呦呦,这般美人,满京城怕找不出第二个,怎地没有入幸?是不是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顽疾呀?”“咱们方才看过落红,不像作假,许是有什么旁的原因吧。”
昌明殿,皇帝下了早朝,换过常服,坐到御桌后,左手不停按揉鬓穴,右手三根指头缠着纱布,小柱子抓心挠肝地望着那嘴边瘆人的大燎泡,一个三四五六七,黄豆一般,一夜之间冒了出来,又犟着不肯叫御医,朝上大臣们直犯嘀咕,皇帝只说了几句,嗓音也是哑的,朝臣们不免关怀一番龙体,小栋子捧了薏仁茶来:“陛下,早膳没动,吃些这个吧。”
皇帝一个挥袖打碎,小栋子两手烫红了大片。
满室内监宫娥哗啦啦俯跪一地。
小柱子心疼地哽噎:“陛下,是奴才失职,没看住慕容姑娘,只防她与人私会,没成想太后会赐婚,您责罚奴才吧,别在心里苦着。”
皇帝牙龈生了溃疡,半边腮也是肿的,动一动都似在撕扯:“别跟朕提她!”
殿外通传太后和皇后至,皇帝忙打起精神,将手指藏进了袖摆,太后搭着皇后的腕走进来,瞧着皇帝,抬手数了数,皱眉道:“你这是燎泡上长了个嘴?怎地火气这么大?”
皇帝淡淡道:“无事,许是在围场食多了炙肉,秋天燥,经年的风热一起发作出来了,过几日便好了。”
太后坐到蜀锦团金龙座榻:“哀家听说燕州开战了,照理说你也不是第一次用兵了,不该这么焦灼呀。”
小柱子这才敢叫御医进来,把了脉,回禀太后:“陛下洪脉亢进,如波涛汹涌,是外邪内侵,肝郁气滞,实火旺盛之症,烈火烹油,火在煎熬啊。”
太后愈发诧异不已。
午后伏侍公婆进了膳,定柔回到琅嬛居吃了,饭后换了轻便的衣裳,一袭藕荷色窄袖交领烟罗衫,下襕石榴百褶裙,坐在椭圆形的妆镜前,眉笔蘸着胭脂,描着个花样子。
陆绍翌手抓一捧外头采来的紫菀花,蹑手蹑脚地进来,一把揽住了腰身,定柔嗅着那花,唇角绽开甜蜜娇羞的笑意:“送走叔伯他们了?”
陆绍翌磨蹭着小妻子细滑软腻的脸颊,反而坏坏地问她:“还疼吗?”
定柔臊的脸上刷地红了个透,这个坏人!
陆绍翌开始吻着后颈,辗转缠绵地一路到了锁骨,双臂一抬,新媳妇被横抱到了榻上,定柔气的直打他,大白天呢,丫鬟们都在外头,陆绍翌却兴致正浓,阖上内室的门扇,放下了帐幔。
定柔只好忍着疼满足他。
御苑凉亭,冰袋敷着半张脸,皇后端着药碗喂了两口,皇帝便挥手不要了,皇后劝半晌,那厢只剩满目不耐烦,皇后只好讪讪说:“臣妾去取绿豆汤来。”
四下只剩了一人,寂静无声。
望着亭下一倾碧水,眼前不自觉地浮现,一个鱼精划水奔游,浮在水上,手臂和小腿一弓,变成了蛙的模样,呱呱叫了两声,窜进了水底,而后探出个小脑袋,穿着夹衫小衣,口鼻喷水如注......
他瞧的失了神,恍若在梦中,左手食指无意识地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两个字,我戌未定的定,薇亦柔止的柔。
身后传来脚步声,皇后回来了,水上的鱼精倏忽消失,变成了平静无澜,茫茫无垠。
他慌忙胡乱地抹去。
第79章 你我已是路人1 皇帝连饭……
八月初一皇帝诞辰日, 宫中万寿节。
也是陆家一对新人归宁的大喜日子,平凉候身为戍边督统,事务繁多, 不得不归, 用罢早饭便被家人送出了大门,被兵士护卫着, 驰马离去。
几天下来对这个儿媳甚为满意,知书达理, 进退有度, 又无妖冶媚态, 说话清风细语, 做事干净利落,性子温柔敦厚, 璞玉之质,难得的佳媳良配,不像自家娘们, 闺中时便是个跋扈的烈货,夫妻间琴瑟不调, 当年自个在诏狱熬了五年, 回家本想过几天热乎日子, 不想媳妇变成了个泼辣的河东狮, 哪个男人受得了。
只要儿子此后砥砺上进, 想来时日长了, 慕容家安分守己, 淮南那件事在朝中也就淡了,皇帝恩赐了安府的宅子,这用意, 颇耐人深思。
午晌新人乘车回慕容府赴归宁宴,南国俗语叫“回郎”,京州这边叫“拜门、请女婿”,陆家准备了足金打造的吉祥猪一只(以示新娘清贞纯洁)、喜饼、喜果、烧鹅、烧鸡、凫脯、羊羔各一对、果子酒、米酒各两坛,山珍菜、生果若干,慕容府今日门庭若市,比往常的筵席热闹了数倍,大多是冲着陆绍翌的面子,筹光交错间,慕容槐笑容满面站在阶下,拱手对众男宾,谦卑道:“多谢各位同僚今日来参加小女归宁,舍下蓬荜生辉。”
这位历经四朝,叱咤一方的统帅,如今变得谨小慎微,规行矩步,哪还有当年意气风发,慕容节帅的风采。
日落前归家,醉意朦胧的陆绍翌猝不及防被妇人们围住,摸着锅底黑,涂成了黑熊脸,还说越黑越吉祥,定柔捂着肚子笑了一路,北地这个习俗有趣啊。
陆绍翌干脆仰倒一躺,枕着媳妇柔软的手臂,亲吻着小手,一路如在云巅。
夜半央,红绡烛笼满宫殿。
后妃们钗钿流光,今日皆穿的吉服大衫,九嫔以上戴着翠钿步摇冠,皇帝口疮破溃结了痂,成了一嘴血丝糊拉的,有碍瞻视,连上朝都得一手用帕子捂着,每日勉强进些流质,面前的佳肴美馔,琼浆玉液完全是摆设,坐在上位,不作一声,也不看歌舞,神情阴郁,不知在看何处,钟磬之音,歌舞之声听在耳中像蜂蝇鸣聒,烦噪不已。
后妃们听闻皇帝抱恙,本要关切一番,但观面色不善,只好将温情软语咽回了喉咙。
韶华馆的女御们争芳斗妍,或明艳,或清雅,各有千秋,一致的是发间簪了累丝金凤嵌宝衔珠步摇,巧夺天工的花丝累錾,富丽高贵的碧玺红宝石,举手投足间珍珠流苏簌簌漾动,一下将人衬的雍容大气,方是殿选那日太后所赠。
沈蔓菱等人今日是故意的,本要借机讥讽静妍一番,在韶华馆日日明争暗斗,这位慕容才人可不如先前那位好欺弄,惯是个有手段的,把下头的宫娥内监全笼络了,这次天上掉下来的好机会,叫她在陛下面前出出丑。
谁知静妍出了垂花门,发间赫然戴着与她们一模一样的。
不由傻眼了。
静妍得意地抚摸着发髻,绕过她们走在了前头,这一次,一定要赢得陛下的注目,她预备了一肚子金章玉句,只待咳珠唾玉,见识见识她的锦心绣口。
到了璇玑殿,才知与她想象的大相径庭。
皇帝连饭都吃不进去,话都说不痛快,哪有心情听你吟诗作赋啊!
她满怀不甘心,也只能生生憋回去。
舞姬们飞旋着霓袖,跳着一曲《满庭花》。
皇后注意到了静妍,望着步摇,笑问:“臣妾没记错的话,这支乃是殿选那日太后赠给各位御妻的,出自司宝司的吴司宝之手,慕容才人未经过大选,怎地也有一模一样的?累丝錾如此精巧,外头可做不出来。”
太后也好奇地瞧着。
静妍心头狂跳,终于有说话的机会了,摸了摸步摇,婉转如莺丝的声韵道:“回禀皇后娘娘,嫔妾原没有的,是舍妹所赠,她自视福薄,做了宫女,受不起太后隆恩,便转赠给了嫔妾。”
皇帝果然把目光投了过来,却是在看那步摇。
这足以令静妍狂喜。
“原来是慕容十一啊。”太后语气透着惆怅。
皇帝很快收回了目光,皇后对太后笑言:“母后,应当是陆少夫人才对,以后可不能唤人家慕容姑娘了。”
太后点头:“是陆少夫人,哀家口误了。”
静妍痴痴凝视着皇帝,望眼欲穿地,渴盼目光再回到她身上,却始终没等到,皇帝一手握帕掩着,一手端起面前的酒爵,一仰而尽。
太后惊呼:“你口中全是溃疡,怎地能喝酒呢!”
皇帝面无表情,摆了摆手指:“无事,不疼。”
新婚九天,过了百事禁忌的日子。
陆绍翌带着新妇入宫叩谢太后,而去了霓凰殿,千恩万谢皇后大媒人,最后去了敬惠馆,定柔每人赠了一样冰瓷,太后是一对雪瓣纹玉壶春瓶,皇后是一对梅瓶,敬贤太妃一对胆瓶,还给慧姠带了一个蔷薇锦簇的古玉摆件,把慧姠眼都看直了,定柔亲做了二十几个福袋,装着满甸甸的喜果,给那些宫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