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从袖中拿出半个虎符,交到她手中:“朕要带走六千神武军和两千羽林军,与守备军分作两路,半数随銮护驾,半数乔装潜行,朕走以后,中京布防任你调遣,安县还有一万守备军待命,骁骑卫中朕已布置好了,只需你令下,朝中的事情由余、任二相和中书侍郎代行御批,凡有决断不下的你来处理。”
宸妃双手捧着虎符,热泪盈眶:“臣妾起誓必不负陛下所托,以身家性命守护中京的安危,定将完璧归赵。”
“还有西南,需要加以威慑。”握瑜毕竟一介女流,皇帝担心陇右薄家轻视女辈,趁机作乱,变生肘腋。
“陛下放心,臣妾自幼在陇西长大,对薄殊和薄家了若指掌,薄殊心腹有几个,薄家有多少人口,臣妾再分明不过,只需一封书信自能挟制,叫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如此,朕便放心了。”
皇帝抬步要走被宸妃抱住,双臂紧紧揽着腰身,贴着他的胸膛说:“臣妾知道你绝不会输,臣妾静待君凯旋,这件事了结以后,老虎尽除,再没有人堪配与我们为敌。”
皇帝也抬臂抱了她一会儿,然后,在其颈上留下一个吻。
霓凰殿,皇后吩咐宫人将仍在熟睡的安庆安和两个公主送入康宁殿,托付太后看顾,殿外内监通报宸妃娘娘到,皇后心知是来取凤印的。
宸妃走进来满脸堆着善意的笑,皇后也笑:“还劳烦妹妹亲跑一趟,姐姐派人送去含章殿便是。”
宸妃忽转严肃:“娘娘轻薄了,如此圣物,怎好叫那些贱奴的手传授?岂非亵渎了,娘娘就这般不放在眼里吗?”
皇后连忙赔笑,伸手打嘴:“本宫失言了,妹妹可莫往心里去,合该姐姐亲送过去,姐姐这就赔罪。”
宸妃轻笑,眉毛一挑:“娘娘此话差矣,怎地是给妹妹赔罪,娘娘可是做了对不起妹妹的事?莫不是心里发虚?该是给这玺印赔罪才是啊。”
皇后快冒出冷汗了,后脊心嗖嗖冒寒意,跟这个女人说话全是坑,全是埋伏,你防不胜防。“是了,姐姐这就给它赔罪,”说着对着几桌上的凤宝鞠了个身,双手捧起描金紫漆的宝匣恭敬地奉到宸妃面前,“托付给妹妹了。”
宸妃唇畔一丝不易被察觉的笑,伸出两指漫不经心地抚摸那宝匣上的龙凤呈祥,好一会儿才接过,皇后不敢再同她多说话,只好继续赔笑。
宸妃却没有离开的意思,捧着宝匣凝视她,那眼中全是善柔的笑意,皇后被盯得头皮发毛,有些手足无措,只强撑风度。那眼瞳深处分明闪烁着审视和冷戾,刀锋的寒芒。
宸妃笑道:“娘娘当真让握瑜刮目相看啊,握瑜方才在想一句话,娘娘可知是什么。”
皇后感觉发根冒冷,小心翼翼道:“姐姐猜不出来,妹妹心思如海底针,姐姐自愧不如。”
宸妃淡然道:“既生瑜,何生亮。”
皇后心惊一跳,宸妃继续说道:“娘娘堪为天下第一守城之将,这些年来将这后位守的固若金汤,后宫诸人皆有把柄或痛处在握瑜手中,只有娘娘,孑然一身,两袖清风,可不是劲敌么。”
皇后缄默不语。
宸妃还是那样盯着她,眼睫已闪出了寒光,对着她转碾似地走了一圈,从上瞧到下,冷声道:“娘娘以为握瑜不知你玩的什么把戏吗?扮柔弱扮平庸,安分守拙,处处伏低做小,作尽谦卑恭顺,与我白握瑜反其道而行之,做一个让太后和陛下放心的皇后,便以猜忌了我白握瑜,可对?”
皇后坦然地抬颔:“妹妹思虑过甚了,本宫时时刻刻只想着自保,在这荆棘丛生的宫廷活下来,人之本能罢了。”
宸妃轻蔑地一笑,冷哼道:“要我白握瑜扮蠢钝简直对我的侮辱!真当表哥那么容易猜疑我,我们心心相印,岂是鬼蜮伎俩能撼动的,方才将虎符交于了我,这是何等的信任?娘娘真当握瑜拿你没法子么?不过是前朝多事之秋,后宫不能起波澜罢了,表哥还用得着你曹家罢了。”
“娘娘,好自为之!”说罢,挥袖离去。
皇后望着那背影,出了正殿大门,渐渐消失在晨曦中。
巳时三刻,华清门到朱雀门外的天街黄龙旗招招,日月为常,交龙为旂,垂九旒,绵延十里,天子巡狩的大驾壁垒森严,卤薄千人,气势破云,因皇帝口谕轻车简从,礼部不得不把仪仗减之又减。前街已被清道,临街的商铺蒙了黄布,神武卫骑兵为前导,腰挎班刀,外仗又白虎、青龙、玄武、朱雀、风、雨、雷、金木五星五岳等六十四旗,其后太常寺少吏执绛引幡、告止幡、信幡、文武幡,擎黄盖、华盖、红盖,雉扇、朱团扇、氅......鸿胪寺少史执幢节、响节、金节,內仗黄门侍卫排黄麾仗。
皇帝乘金辂车,皇后和昭仪乘玉辂车,随行内监宫娥三百人。
羽林都尉骑马执金吾,校尉执长戟,步兵带立瓜仪刀左右列行扈从,散骑常侍数十人,□□手无数。
千乘万骑浩浩荡荡起行。
太后和宸妃在朱雀楼上目送,心中开始祈祷。
第22章 慕容家有女初长成(1)^^……
淮扬城。
人流熙攘,车水马龙。
一辆菲纱帐裳的二驾马车停在一个绣庄外,挂着水滴珠帘,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持刀守在旁边,路人一看皆知是富贵人家的女眷,不由纷纷驻足观看,想目睹主人是何等风姿。
两个嬷嬷模样的人先走出来,家丁摆好杌扎。
然后三五个女婢簇拥着一个女子走出来,身穿玫瑰紫斜襟半臂水仙绫纱衫裙,梳着女儿式的凌虚髻,簪着花蝶搔头,额前薄薄的留发,蛾眉如弯月,眼若杏秋水,面若芙蓉娇,颈若牛乳脂,唇如落英瓣,姣姣吴宫西子,窕窕汉宫飞燕,楚腰一袅,行若风扶柳,回眸一颦,百媚千娇顿失颜色。
路人尽皆看呆了。
莲步娉婷,伸出缀珍珠金线梅的小鞋,款款登上杌扎,嬷嬷掀开珠帘,美人钻入驾乘,轻纱放下,面前遮上了珠帘,马车开起,家丁两边卫护着,马蹄答答由近至远,路人犹在回味。
有妇孺问:“这是谁家的姑娘啊?如此貌惊天人!莫不是月宫嫦娥临凡了!”旁边知情的解释道:“咱们节帅老爷府上的七姑娘,因喜欢这绣庄的手艺,衣裳都来此处做,这一带的都识得她,誉为淮南第一美人呢。”
“如此闭月羞花之容,当得第一美人!”众人赞叹。
有老妪与人接耳说:“听闻其母就是从前瘦西湖边上茗花楼的花魁娘子,花名‘桃华’自小养在勾栏的雏妓,后来出了名。”
旁边妇女们围成一堆八卦:“可不是吗,绝色倾城,红极一时,拜倒了多少儿郎才俊,跟了节帅老爷做外室,先元老太君不容,时常派人羞辱,每每必掴巴掌,还必把口鼻打出血才罢休,生下这孩儿也不叫认祖归宗,后来被逼的悬梁了,遗落下这孩儿,不想长大了也是倾国倾城。”
“听闻在外头没名没分孤苦伶仃长了好多年,元老太君那年大病了一场才看开了人事,接回了府,入了家谱,拜了宗祠。”
“大户人家果然风流韵事多,节帅老爷多排场的人物,也有这般韵事。”
“哎呀呀,听闻咱们节帅老爷是个极怜香惜玉的,六房妻妾,通房庶妾十来个,去年还新纳了隔壁武宁邢老爷家的养女,才十八岁。”
众人捂嘴偷笑:“这不是一枝梨花压海棠么,节帅大人老当益壮,呵呵.......”
这厢,美人的车驾走到另一处街市被一群持着棍棒的跳出来截住,众家丁立刻将马车团团护住,哗啦啦抽出白森森的刃,怒目相峙,持棍棒的中间走出一个华服青年男子,两个醒目的大黑眼圈,眼睛布满血丝,下巴刀削了一般,衣带松垮,容色憔悴,哀哀求道:“玉霙,叫我瞧你一眼吧。”
来往民众见状纷纷围观,人越聚越多,有人认出这人是庐江郡知府乔铖的独子,名讳乔郁,素有玉面乔郎之名。生的风流倜傥,淮扬家喻户晓的浪荡公子哥,花心大萝卜,秦楼楚馆的常客,歌台舞榭的伶人清倌多半与他有染,还爱撩拨闺阁女子和成了家的少妇,弄出不少始乱终弃的荒唐事来,为他寻死觅活送了命,惹了一臀的桃花债,又曾大发厥词扬言终身不娶妻,不为一花一草所羁,要采遍天下名葩异卉。
传闻在一个诗会上见了慕容七姑娘便从此失了魂掉了魄,第二日天不亮就抬了堆金迭玉的三媒六聘,贽着一对活蹦乱跳的大雁带着父母敲了慕容府的大门,慕容老爷嫌他德行有亏,很强硬的拒了婚。
家丁呵斥:“乔公子,我家四少爷说了,倘你再纠缠姑娘,休怪不客气,直接见了血!”嬷嬷其中一个也厉色骂道:“还不死心!登徒子!非要我家老爷跟令尊大人撕破了脸皮么!令尊那官位还能坐到几时!再不让开叫巡城军过来捕了你们!进监牢子去吧!”
那乔郁听了忽而扑通一下跪了地,嗓音沙哑:“玉霙,我求求你,我想你想的快死了!真的快死了!我真的得了相思病,我除了想你什么都做不了,玉霙,太苦了,我求求你,我就看一眼。”
“满嘴污言秽语!龌龊不堪!凭你也堪肖想我家姑娘!”嬷嬷十分反感。
另一个嬷嬷冷哼:“倾慕我家姑娘的人多了去,哪个不是钟鸣鼎食之家的公子,京中还有人慕名来求亲呢,我慕容府的门槛都快踏破了,你算个甚!”
乔郁眼泪涟涟,透过那纱帐和珠帘只能隐约看到一个窈窕的剪影,心下恨的热油滚腾,双目直欲透视:“我改了!我真的改了!玉霙,自打我见了你便再沾不得别的女人了,那些姬妾都被我发卖了,可伯父还是不同意,拒不收聘礼,我爹说伯父打算将你高嫁,伯父是嫌弃我爹官小,嫌弃我没功名没爵位配不上你,我恨死我爹了,谁叫他从前不管教我,不鞭策我上进,我若早知道能遇见你,必洁身自好,勤恳苦读,考个一官半职,也许就能配得上你了。”
珠帘轻轻摆动,从里头往外瞧却是清晰分明。
“乔公子请自重。”车厢里响起一把玉碎之音,吐字柔缓婉转:“吾乃闺阁在室女,汝怎可当街直唤吾的小字,这般毁损吾的名誉,以达轻薄之念,可是要害吾无法立身处世吗,吾与你有何仇怨?”
乔郁听着那魂牵梦绕的声音恍惚了一瞬,待明白过意思来急的面红耳赤,连连摆手:“不不不,玉霙,我错了,我是太想你了才出此下策,我每天怕的睡不着觉,你若嫁了旁人我必活不得了,我恨不得把心都剜出来给你看。”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把匕首,抽开刃来,掀袍挽袖,比在那白生生的血肉之躯上,“你是我心目中的仙女,自我见你的第一面便觉你是我这辈子来寻的人,我从前不好,爱寻花问柳,可我真的洗心革面了。我不求你现在嫁给我,我只求你不要嫁给别人,等着我,我打算去从军,到西南最苦的边陲,到玉门关,那里有大矢人常年进犯,我从兵卒做起,建功立业,挣出一个前程来。今天让我瞧你一眼,明日我便走,我立血誓五年之内我必金镳玉辔,带着凤冠霞帔,迎娶你做诰命夫人。”
说完手下一使力,那白生生的皮肉瞬间鲜血直涌。
围观人群惊呼。
美人欲掀帘被嬷嬷拦住,劝道:“姑娘慎重,今儿这帘子一掀可就是答应他了,您是老爷最器重的人,这么多人围观着,您一露脸这名声也就毁了,以后都和这个登徒子绑在一起了,这是他的手段,您可别中了计,姑娘这番美貌难道就甘心委身凡夫俗子?”
美人的纤纤玉手动了动,收了回去。嬷嬷对着家丁叱骂:“一群没用处的,听他啰嗦什么!仔细四少爷回来发落你们,快带姑娘走!”
家丁们个个是军中挑选出来的好手,扬起刀背打的那些持棍棒的横七竖八躺了一地,马车又动了起来,乔郁见状扑上去抱住了车轮,马车不稳晃了一下,车里的美人骇了一跳,当下两个家丁上前生薅硬拽抬起来,抛乞丐似的掼到了别处,袖摆上全是血,犹不死心,在地上打了个滚,叫嚣着疯了一般,跑到马车前头,指着马:“有种弄死我啊!”
扑通一仰,大喇喇横在前头,马蹄险些踏在肚子上,小厮紧勒马缰。
车里的美人哭了起来,家丁们火大了,纷纷上去揍人,围成一圈挥拳踹脚,乔郁抱头翻滚着顷刻鼻青脸肿,马车从另一边绕着走了。
美人在车内回首凝望,隔着轻纱霏帐,那挥舞着的七手八脚下,那衣衫上已灰土斑斑,头破血流了还在挣扎向前,伸着那条血臂拼力想抓回了什么,她心下一痛,帕子拭着泪,垂泪的样子尤为动人。
节度府内宅厨房,婆子们在预备饭菜,美人攥着一把梅花映雪的纨扇走进来,婆子们恭敬地问:“七姑娘安,可是有什么吩咐?”
美人道:“算算日程母亲她们这一二日便该归来了,也不知十一妹妹爱吃什么,近来家里所有菜蔬肉荤都备着,以便十一妹妹要。”
婆子笑道:“我们醒得了,姑娘放心,即便有什么稀奇的我们做不出来的,让人骑了快马到酒楼办便是。”
美人说了句:“也好,晚饭焦婆子还给爹爹煮八卦羹罢,上次说不错,用了大半碗。”
婆子颔首:“是。”美人提裙转身迈出门槛,水纱披帛曳在地上,身形婀娜如惊鸿,踏过的地方都似会散发美好,婆子们呆看了许久,一个叹道:“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仙人啊!怎就生的这般好,一样的骨肉皮囊,人家吃了什么?不知哪个男子能有这般福气,得这么个美人,还不受用一辈子啊。”
另一个切着葱丝的道:“前年朝廷派了巡检使来视察民生,老爷本来藉着送七姑娘入宫伺候皇上的,谁料出了事,好端端的在园中赏着花摔折了腿,老爷才不得不换了五姑娘去,听闻可得宠了,五姑娘到底有手段。”
又一个小声道:“我听四夫人身边的丫鬟说,是五姑娘的心腹丫头推的七姑娘,从那亭子里摔了下来,老爷不想家丑外扬,才压下来的,可就委屈了七姑娘,原该她如今做着娘娘的。”
又有一个凑近低语道:“许是福薄罢,我怎瞧着七姑娘的面相,没有子孙禄啊......”
此后过了三日,前晌骄阳似火,婆子们在忙碌着午饭,厨房热的像蒸笼,人人挥汗如雨,一个婆子突然急匆匆奔进来,喘着气对众人道:“快去看看,四夫人带着十一姑娘回来了,就险些被点了天灯那一位,我远远瞅了一眼,娘嗳,真俊!跟那画卷里走出来的西施娘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