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柱子握着玉瓒添酒,皇帝目光向前,静看着歌舞,慕容槐时刻注视着皇帝的神色,见机道:“微臣僭越,府中舞伎特排练《雪中梅》一阙,进献陛下。”
皇帝顿来了兴趣:“这样的时节,竟能排出雪景梅花舞,爱卿有心了,快呈!”
慕容槐谢恩,合掌一击。
钟磬之乐暂停,舞姬们躬身退下,琵琶筝瑟稍事调音,换上了靡靡婉转的音韵,泛羽流商,跳珠撼玉,箫笙娓娓相合,独鸣出一调清悠雅澹,缠绵蕴藉,似有千情万绪诉诉不尽,正是西江月调。
“腊梅欺雪飘玉尘,早梅闹巧雪中春......”
一从白纱羽衣的女伎蹁跹而出,双手舞着鹅羽纱扇,个个样貌秀丽,曼妙生姿,额间一朵碎晶贴成的雪花,唇上一点红,眉目含情,笑靥风流。
“更无俗艳能相杂,唯有清香可辨真......”
舞伎们无不身怀绝技,一边翻花舞袖,一边扇子在手中变着样儿,或抛起,或交叠,或分洒,扇纱挥挥如落雪,在那雪纷纷的中央忽然出现了一个惊鸿般的女子,红纱半遮面,一袭鲛纱广袖流仙连衣衫裙,衣上梅落繁枝片片,暗香绽蕊,舞着一条十丈长的霓虹丝带,轶态横出,瑰姿谲起,恍如一枝傲雪衔霜,在琉璃世界拟寒独自开,裙裾从风,飘逸似仙袂,霓带曳曳飘飞,交横绕旋,流风回雪,游龙腾踯,叫人眼花缭乱。
脚尖轻轻踮起,身轻如蛾蝶,霓带似活了一般,绕着她旋绕,虽遮着一半玉颜,可那双水杏般的妙目,那光洁丰腻的额,那黑缎子般的青丝垂泻如流瀑,随着婀娜的腰肢飞荡.....在场坐着的皆为男子,竟齐齐呆住,直如醉了一般。
皇帝也看怔了。
脚下越转越快,面纱轻盈无物地掉落。
在场的人惊的努大了眼,分不清是在仙境还是人间。
如此惊世出尘的美人!怕天阙仙苑才有!
“姑射仙人冰作体......素娥已自称佳丽,更作广寒宫中人......”
果然是广寒宫中人......
曲罢,舞停,舞伎俯跪一地,那姑射仙子含着娇羞的笑意,施施然然曲膝拜地:“臣女给陛下请安,圣躬金安。”
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
众人愈发沉醉......皇帝也犹在梦中,慕容槐起身,拱手道:“这是小女,在家中行七,名一‘岚’字,仰慕陛下甚久,特来献舞。”
皇帝这才回味过来,惊叹道:“世间竟有如此美人!”
顿觉生平所经所历的女子皆成凡花俗草,此乃天上的仙葩,方才还觉姿色秀美的舞伎,此刻一瞧,一张张面孔成了蒲柳。
邢全斜眸扫了一眼慕容槐,心道:“这老小子,看着畏首畏尾,实则憋着大盘算,够阴险!用美人计,温柔乡,腐蚀敌人的意志,《兵法三十六计》中说:兵强者,伐其将,将智者,伐其情,进美色以惑之,再则若生下皇子来,只需稍作经营,拥戴为帝,岂不是不费一兵一卒夺了他赵家的江山,古人百试百灵的策略,比战场上刀枪剑戟锋锐的多,可惜自己没有这样一位倾国倾城的女儿。”
邢家二子张着嘴,没注意口水流了下来。
来过慕容府不下百次,也听传言说有一位仙姿玉色的庶女,只当夸大其词,女人不过那么回子事,却不想,果然可沉鱼可落雁,这会儿才晓得,那些成日围在身边搔首弄姿的美姬艳妾全是庸脂俗粉,便是捆作一块,也不及这女子一半,早知道,那还轮得着小皇帝,吃也得吃剩下的。
皇帝吟道:“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吟罢,说免礼,到近前来,眼光再也离不开一分一毫。
美人下意识看向父亲,那厢对她点点头,这才款款起身,裙摆曳地,莲步婷婷地走在红毡上,踏过的地方都似散发美好,众人目光紧紧随着她移,到了御桌前,福了一福,又跽坐皇帝脚下,口中道:“臣女慕容岚,叩请陛下天恩浩荡。”
声音温柔的沁骨入髓,皇帝直勾勾看着,忍不住握住了纤纤柔荑,美人羞的面颊通红,玉雪般的肌肤透出一层薄薄的红艳,愈发娇媚的教人不敢直视,皇帝抚摸着柔软滑腻的纤指,直道:“朕是醉了。”
众官员一听,忙随声附和:“臣等也醉了。”
皇帝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飘忽忽地道:“散吧。”
众人立刻哗啦啦站起,拱手作揖:“恭送陛下安寝。”皇帝携着美人步向后寝殿,这才散了筵。
一辆华贵的马车行在街头的夜色里,两盏羊角灯随车晃动。
里头不时传来温氏的叹息声,对身旁的两个嬷嬷道:“我方才借着玉霙献舞稍稍往前走了走,站在墙角,可算瞻到了天颜,我的娘唉,当今皇上一表人才啊!老爷说的一点没错,鸾章凤姿,跟我康儿一样的年纪,人家穿着龙袍坐在那儿,全身都是气势。”
“七姑娘今夜可有福了!”姜嬷嬷说。
温氏几乎咬牙切齿:“她何止是有福,运气也好的让人羡煞!今晚这般出场,皇帝还不刻骨铭心啊,我茜儿以后即便进宫,也是被她举荐,风头都被她抢光了,再得宠也捡剩下的。”林嬷嬷不忿:“怪只怪咱们姑娘还小,若不然夫人也不会白白为她人做嫁衣,还得亲来行宫紧盯着,不能给老爷出了纰漏,夫人当着家,什么都得操劳,什么都得担着。”
温氏眼角滑下一滴泪,拿帕子拭去:“我这辈子在老爷这儿什么都忍了,咽了一肚子的碎牙,硌的心肝脾全是血,我现在就盼着几个女儿嫁得好,康儿和双生子有前程,盼着将来闭了眼,牌位也能入了他慕容家的大供桌,堂堂正正受他们的香火祭拜。”
姜嬷嬷道:“七姑娘是夫人带大的,又寄在您的名下,便是有什么殊荣也合该夫人得了。”温氏大大冷哼:“这年月亲生的都靠不住,还指望别人肠子里爬出来的!”
林嬷嬷趁机道:“夫人便是上了大供桌也当得,诞育了三个子嗣,那邹夫人只生了个丫头片子,就因为当了娘娘,竟和咱们夫人平起平坐,现在还成了命妇,踩在了夫人头顶上,真真不公道。”
温氏两行泪急掉。
姜嬷嬷问:“十一姑娘还未有天葵吧?”
温氏哽噎道:“没有,她回来这一个多月我观察了,没换洗过脏衣服,那天我旁敲侧击问她,根本不晓得我说的什么。”
“夫人也莫急,虽说二七天癸至,可人体质有别,有的女子早有的晚,兴许明年姑娘就有了,最晚也到不了十七八岁。”
温氏甩甩帕子:“岂能让她等到那般时候,玉霙地位稳固了,还有她的活路么,宫里还不知添了多少娘娘,高位都被人占了,最迟明年及了笄,必须送她入宫,改日带她去表舅那儿诊诊脉,看是不是经脉不通,开服药调理着。”
两个嬷嬷面面相窥,想说什么又不敢说。
竹烟波月堂,行宫的寝殿,灯火映辉。
宫人尽皆屏退,美人弹着月琶,天籁的歌喉唱着一曲《临江仙》,皇帝坐在榻椅上,以指支鬓,唇畔含着一抹笑,静静欣赏着。
待曲罢,皇帝拊掌大赞,美人两颊烧起来一般,含羞道:“奴家献丑了。”
皇帝招招手指,示意她也坐到榻椅上来,美人放下月琶,心跳的飞快,盈盈走过来,到了跟前却不敢僭越,皇帝亲昵地挽住她的手,携着坐下,手臂转而揽在纤腰上,指尖抬起美人颔儿,指上的墨玉扳指灯光下泛着润质醇雅的色泽,笑道:“慕容兰,却是哪个兰?”
美人羞的不敢看人,道:“山风岚,斜阳新雨后,空山望翠岫。秋岚流川色,虹霓似锦带。入画始提笔,回看是蜃景。我娘写的诗,她喜爱倚着窗子遥看远山雨后,流岚出岫,是她最喜爱的景致。”
皇帝又问:“小字作何?”美人低头答:“玉霙,正是那句苏子瞻的‘晚雨纤纤变玉霙,小庵高卧有馀清’。”
皇帝忽生出一丝疑惑,若有所思道:“雪花瓣?你这小字也非你爹爹所取吧?”
美人优雅地点一下头:“陛下圣明,此也是我娘所取。”
皇帝道:“朕说呢,你姐姐是‘衡芷娇艾’怎地会给你取个雪花,虽清雅脱俗,到底浅显了些。”
美人眼底浮过失落:“奴家幼时,我娘独自给我取了闺名和小字。”
皇帝已全然明白了,不再问下去,把玩起她的手,袖缘下露出一小截凝脂欲滴的素腕,一双玉纤滑腻生温,十指姌嫋,指甲饱满盈润,洇着堇色凤仙花汁的蔻丹,这是一双弹琴弄弦的手,莫名的,脑海中闪现那日在街上见到的“雪葱小段”,却不知,自己何时爱研究起女子的手来了。
“朕听你姐姐说,你慕容家的女儿皆有一个贴身的玉制小锁,自襁褓时便戴在颈间。”
美人低落地垂头,沉声道:“奴家......没有那个,奴家进府的时候已然八岁有余,祖母虽在,却不曾恩赐。”
皇帝心中喟叹一声,看来你祖母并未真正接受你,不过是为了......
他忽然说:“岚和雪花都是薄命的东西,不吉利,朕给你改个小字吧。”
美人惊了一下,没由来的慌起来,也觉不吉利,亲娘到底不是端庄大气的人。“奴家谢隆恩浩荡!”
他略一思索,脱口而出:“柔,唤作立柔吧。”
美人惊看着皇帝,只听他又道:“朕向来喜爱古诗小雅《采薇》中的一句,采薇采薇,薇亦柔止,柔在此处有新生之意,女子荏苒,女子之性柔而滞,陌上小草,虽弱有价,枯荣百世,逢春新生。天地之间,立必正方,柔胜刚克,人世苦难,愿你在任何困境,都能脱胎换骨,坚立新生。”
美人觉着自己幻听了,诧异到极处,抬眸只见皇帝依旧垂睑注视着自己的手,眼中神色复杂,心下愈发慌的不知所措,硬着头皮问:“陛下可是还识得我的其他妹妹?”
皇帝未想到她会这样问,也生了一丝惑,只道:“不曾。”
美人暗自嘘一口气,吊起来的心放了下去,唇角绽开了绝美的笑意:“偏就那样巧,奴家恰有一位妹妹,尚未及笄,小字正是采薇中的‘柔’字,先祖母所取,是以,重名不得。”
皇帝“哦”一声,也笑了:“这样巧......”也难怪,慕容府女儿成群,想了想,又道:“姚婳,可有重名?”
美人面露喜色:“这个无。”
皇帝也笑的温柔:“女子好好也,好为美也,好为永也,只你才配得起,以后私下朕便唤你婳儿。”
“奴家遵旨。”
皇帝又笑了笑,缓缓地,将一个吻落在女子乳脂般的颈上......
第41章 古来红颜多薄命(2) ……
午觉起来颈下一层薄汗,窗子外头蝉鸣热闹,聒噪的心烦意乱。定柔换了里衣,早芛端来温水净了把脸,绛芬上前说:“四少奶奶房里的鹃儿方才来送信,说做了仙草糕凉粉,咱们厨房可做不出来,只有四少奶奶会,让您过去吃。”
定柔璀然一笑,“我正馋凉的,嫂嫂是我肚里的蛔虫吗,呵呵。”
从针线筐子里拿出昨夜刚做好的小兜肚和福袋,绛芬已拿了荷纸伞遮阳,定柔恨不得一溜跑去抒思院,提起裙子甩开腿大走,丫鬟小跑着,几乎追不上,“姑娘慢些。”
到了一个小跨院的月洞门前,石砌小匾上写着“抒思瞻云”,铺面而来槐花的甜香,两个丫鬟气喘吁吁。定柔站在外头大声唤:“嫂嫂!我来了!”
尹氏坐在紫槐树荫下的摇椅里,手里捧着一个善财童子纹的白玉小香斗,焚着养神的瑞脑,应了一声,见到定柔,一手扯住丫鬟的手站起来,福了一福,定柔箭步冲上去扶她:“以后莫要这样,不若我不跟你好了。”
语声直如小女儿的撒娇,唇畔噙着娇俏的腼腆,尹氏笑点了点她的鼻尖,腹部眼见着又大了两圈,每日负累的厉害,腰酸背酸,喘气也不顺畅。
定柔扶着她又坐下,身旁搁着几盆冰,丫鬟扯着线运转风轮叶扇送风,黄花梨小方几上盖着轻纱伞罩,拿开,五个月白釉的小碗盛着颜色各一的粉,点缀小葱花和芝麻,香醋的味道登时让人噙了口水,另有一碗浮着一层红豆、笋尖和碎冰,沁着甘甜清凉的槐花蜜,看着就好吃。
定柔坐在圆墩上,尹氏一一为她指道:“黑色这个是蕨鸡根粉做的,很凉滑爽口,不过不宜多食,对脾胃不好,那三个是豌豆粉、荔枝粉和紫薯粉,我本来想着你爱吃桃子,浆了黄桃汁儿,谁知他们去晚了一步,今日送来的桃子都被四叔院里的庆哥儿媳妇挑过了,余下的不怎么好,听说近日刚怀上,害喜的厉害,就吃得下桃脯,南院厨娘拿去做了,我只好浆了荔枝,那个红豆的是仙草糕,咱们这边吃不到,我跟我娘家药铺送药的红苗女学得,这个最好。”
定柔把银匙含在嘴里,犯了难,好像都很好吃唉。“我先吃哪个呢?”
尹氏笑着道:“豌豆粉吧,先开胃,最后吃仙草糕,甜的沥口。”
定柔喜滋滋吃了起来,酸凉滑口,很快见了碗底,又吃蕨根粉,刚吃了两块慕容康回来了,箭步铿锵跨进院子,穿着戎装,脸上汗水洗了一般,皮肤晒得黑红黑红,像爪哇国回来的。
尹氏忙吩咐丫鬟取来茯苓凉茶和水盆里温着的手巾,慕容康咕咚咕咚一口气仰干了三盏,接过手巾把擦了脸,脸颊有好几处脱了皮。
定柔看的直心疼,不禁蹙眉道:“那个皇帝也是奇怪啊,大伏天的不远千里来什么巡狩,他不热吗?哥哥可别中暑了。”
慕容康也牢骚:“谁说不是呢,我这甲胄下头起满了痱子,每天出一缸子汗,里衣都能拧出盐来,贴着身子刺拉拉疼,兵士每天都有晕倒的,绿豆汤得十几锅,那家伙若不是狗屁皇帝我非逮住揍他一顿不可,坑害人。”
尹氏掉下了泪:“你给爹说说,这街上巡逻的差事你和大哥二哥轮换一下,大哥可清闲了,在屋子里成日守着冰,昨天还叫了戏班子进来。”
慕容康端起紫薯粉三两口吃了个干净,又拿了仙草糕,也不用勺子,就着碗口吸溜,一边道:“我张不来口,你也别去求,爹这些日子心里煎熬着呢,没得找挨骂。”
尹氏“呀”一声:“你吃荔枝粉,那是我专门给小姑做的,晚上我再做给你。”慕容康已经吃完了,大张开嘴仰碗控了控,又伸舌舔了一下碗底。“我娘子做的就是好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