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我晓得,你从来未将我当作亲娘,我也从来没想过取代你母亲,你八岁来了我身边,到今天十年,扪心自问,我待你如何,但凡静妍她们有的,我可短了缺了你了,我可曾一时一刻阳奉阴违,私下刻薄了你,这宅子里的恩恩怨怨你也见得多了,八姑娘和你身世差不多,她怎么死的,亲娘是个伶人乐女,不配有名分,生产的时候冲撞了太太的生辰,被赶去田庄,路上着了风,害了月子病,没几天就薨了,你爹将襁褓交给了吴姨娘,长到三岁,瘦的跟小柴猫似的,身上都是伤,连饭都吃饱过,底下的人都知道,可你爹日理万机,宅子这么大,谁敢把风声递上去,可怜的孩子,成日被吴姨娘做出气筒子,失手打了头,当场就没气了,殓葬的时候我去瞧了,身上皮包骨头,没一处好的,你爹十几房妾室,假如你落到的是别人手里,该是怎样一番境况。”
  说着泪水已掉下两行来,用帕子拭着,说的连自己都动容了,没法子,谁叫自己亲生的不成器,再不情愿也得硬着头皮笼络住这个,兴许能得了她的益。
  玉霙也咬咬唇,泪水如急雨。
  “你心里有主意,有志向,我也高兴,谁家的娘亲不希望孩儿有出息,活成人上人,体体面面,风风光光被人疼惜着,你入行宫去献舞,我亲送你去,看着你飞上了枝头,成了金凤凰,有了归宿,我心里欣慰,要说没私心也不实诚,我想着你成了贵人,看在抚育一场的苦劳,提拔提拔你四哥和两个弟弟。
  你惦记你娘,要去祭拜她,我也不敢说什么,出了这样的事情,现在纵是你恼我,也不得不说了。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你娘尸骨已寒,你来日册封了娘娘,荫封诰命,得了凤冠霞帔,她能穿吗?她便是有一丝在天之灵,牌位在上,眼瞧着你受侮,怎生不显显灵救你一把?若她今时还活着,站到我面前,我必问她一句,有这样狠心的娘吗,当着孩儿挂在梁上,也不想想孩儿怎经受得住,不想想孩儿以后孤苦伶仃怎么活,生而为人,谁活得容易了,哪个不是血和泪趟着走过来的,女人成了母亲,这命便不是自己个了,我温良意做了母亲的第一天,便告诉自己,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锤不扁,炒不爆的,凭她们如何把我踩在脚下,我也得笑着活,为我的孩儿筹谋生计,这世上除了我自己,谁也不可能惜我孩儿如命!但凡是个惜你入骨髓的,也不会那般轻易寻了短......”
  玉霙哭出了声,撕心裂肺地,抓住温氏的手,扑进了怀抱:“娘......我该怎么办啊......我完了......”
  温氏知道自己彻底将她收服了,趁热打铁,轻轻拍哄着后背:“别怕,知道这件事的人都灭口了,邢家你爹也敲打了,私下找了邢胤辉,许了好处,这是诛灭九族的大罪,量他和底下那些人也不敢出去乱说,便是有了一丝风言,我们也咬死了不认,等你身上好了,回到行宫,终其一生,这件事都得烂肚子里,倘若不慎有了孩儿,别管是谁的,只能是龙种。”
  玉霙拼命摇头,哭的胸腔直颤:“我......不能再去行宫了......我没了女儿身,还如何侍奉皇上?”
  “你说什么?”温氏听傻了。
  慕容槐每夜必要喝安神汤才能入眠,近一二个月以来劳神苦思,不免加大了剂量,这一夜又是宿在书房,外间值夜的丫鬟听到敲门急忙披衣起来,打开门,温氏一脸惶悚地进来,直奔里间,进去点染纱罩灯,到纱帐里唤:“老爷,快醒醒,不得了了!”
  叫了半晌慕容槐才睁开眼,被扰了觉不免有些烦躁:“怎地了?”
  温氏凑到耳边低语了一番,听的懵了一下,然后,脸色“刷”一下白透了。
  星河如银带,东方地平线一弯新月初生,夜莺在树头谷谷长啼,哀怨绕梁,丑时的梆子刚敲过,正是更深夜浓时。
  玉霙被两个婆子架着,带到了书房,身上虚弱的没有半分力气,软踏踏跪在地上。
  慕容槐眼珠都红了,伸出指头,颤巍巍指着她问:“孽障!今天不说实话老子顷刻打死了!你和皇上到底......有没有.....肌肤之亲?”
  玉霙额头贴地,磕了一个头,手臂撑着地费力地起来,悲泣道:“事到如今,女儿不敢撒谎,在行宫一共待了二十来日,一直是完璧之身。”
  慕容槐如霹雳轰顶,脑中嗡嗡嗡响个不停,看人都成了重重的影,温氏及时扶着才没有摔了,喉间隐约有咸腥的滋味:“你......你......你竟敢隐瞒老子这么久......”
  温氏也手握成拳抵着心口:“太不可思议了!你羞于启齿,也该告诉娘一声啊,咱们一起拿拿主意,可是因为你的身世?皇上心有芥蒂?或者是......皇上有什么难言之隐?”
  玉霙全身瑟缩,哭的眼睛红肿,使劲摇头:“女儿不是有意隐瞒的,皇上他,待女儿很好很好,同寝同食,形影不离,只要女儿想要的,一个眼神他便知道,我的身世,他从不介意,也从不用异样的眼神看待,他是正人君子,冰壶秋月,不愿行无名之事,他说我既进了行宫,便是他的人了,早一刻晚一刻没有区别,不愿在外头屈就了我,自来嫔妃侍寝皆是在昌明殿,堂堂正正册封了,堂堂正正与他在一起,等回銮的时候带我回中京,内廷有十二殿,他为我物色好了栖霞殿,那是西六宫之首,自来只有四妃才能寓憩。”
  温氏还是不敢相信:“你这般容色,他天天和你睡在一个塌上......怎么做到的?”
  玉霙将头低的几乎进胸腔里了:“只亲过我的颈,抱过我,便是只穿着寝衣,紧挨着在一起,也从不越雷池一步,我们素常在一起,皆是谈诗论赋,填词作曲,他喜欢听我唱曲,看我跳舞。”
  慕容槐眼前一阵眩晕,手扶在几桌上,指尖凛凛地抖,他已全然明白了。
  皇帝防备他竟防备到了这般地步!
  一切都是演戏!
  近些年邢全蝇营蚁附,到处累结党羽,江南西道,黔中道,大多守将已被笼络,早已不受中庭牵制,徐、颍、隋、鄂、宣等十州暗度陈仓,屯上了剑南和武宁的重兵,将淮南困作了孤城,每日都能听得里头锤锻兵刃的声音,下头许多官员已有被邢全策反的意向,淮扬城成为两军交战的修罗场不远矣,谁都走不出去,剑南军倍于淮南军,加上武宁军,这几年厉兵秣马,操练成了虎狼之师,气焰正盛,邢家向来又善于兵器,硬碰硬,胜算邈茫,这关头,皇帝却没有任何动作,这是最可怕的!
  这说明,所有的动作都在暗处,淮扬是自己经营了四十载的地方,每一道街巷熟悉的如同呼吸,在眼皮底下竟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觉。
  邢全迟迟未曾动手,便是这个原因,疑惑。
  此刻已进退维谷,依附邢全,只会加深怀疑,与皇帝做了圈套诈他,且邢全此人,绝不可仰赖。
  而皇帝,虽年轻,却比先皇城府的多,深不可测,对邢全尚且了解,自己这一生宦海里打滚,阅人无数,可对这个后生,有些看不懂。
  数年前还是储君的时候,第一天参与政务开始,他就在观察这个青年人,几年下来,颇觉费脑,根本看不透底线。
  淮南是有备而来的。
  最可怕的敌人是,不露刃。
  原想着,英雄难过美人关,男人最薄弱的地方便是枕边,进献爱女于御前,攀葛附藤,便于探究为人心智,衡量之下,较邢全作出抉择,成败与否,明晰出一条前路来,而到了邢全那儿,便是以美色愚惑皇帝心念,攻其将,伐其情,未尝不是助力一件,两军交战之下,不论哪一方,进则可攻可守,退则虞保慕容氏全族。
  却不想,邢家毁了玉霙,提前捅破了窗纸。
  更不想,皇帝如此戒备。
  招招手,让人进来带走玉霙,说:“从今日开始,你是真的染病了,麻风之症,再不能侍驾,行宫那边,明日我亲去给陛下赔罪,待几年后风头过了,改名换姓寻个商贾嫁了,我有生的年岁,自会安排你温饱安逸一生。”
  玉霙临走又磕了个头,额头贴在地上久久起不来,脖颈似有千斤重,泪珠儿碎了一地:“谢爹爹......”
  待人走后对温氏道:“她不能在家待了,连夜套车,送到田庄里去,远远的,身边的人全换了,但凡有知情的,一并交于贤儿。”
  温氏也听出了事态的严重,不由也脸色凝重起来,鞠身福一福,应了一句是。
  慕容槐忽又说:“叫茜儿回去睡吧,她是个幸运的,虽进了行宫,却未入幸在册,名声到底保住了,以后还能再嫁旁人,行宫如今,是个四面楚歌的地方,生死存亡之际,艳儿一个陷进去便罢了。”
  温氏骇的手抖起来,心里说,我的老天爷欸,老爷你是孩子的亲爹啊!哪有亲爹拿亲骨肉当试棋石的!
  不怨孩儿到现在不肯唤你一声爹。
  人都走了后,丫鬟也被屏退,屋中死沉沉的静谧,独自坐在灯下,苍老的身影被拉长在地上,寂寥孤凉。
  血流如河,人口减半,这句谶语,将要应验在今朝吗,是抄家?流放?
  邢全,赵禝,会是谁?两方博弈,孰胜孰败?
  此时此刻,多么希望自己年轻十岁,有足够的精力和心力与他们斗。
  定柔正在树上打枣子,一树沉甸甸的大枣红艳艳像苹果,被温氏推醒了,柔声地对她说:“孩儿,回探芳院睡罢,你爹心软了,这里气味不好,仔细熏着了。”
  定柔揉着惺忪的眼皮,感觉自己还在梦中,连打哈欠,温氏拉住了她的手,软柔柔的,从骨子里透出纤巧玲珑,手感甚妙,只这一双手也无人可及,含着泪抚摸手背,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
  翌日才听说,玉霙夜里突发恶疾,会过人,被送到了几十里外的田庄子上。
  跑去问母亲,也说一时半刻回不来,她便急了:“姐姐既是恶疾,应该求医问药,何辜扔出去,难道要她自生自灭。”
  温氏在看着账本,对她道:“那是会传染人的烈病,伺候她的婆子都被染了,放在家里,这上有主子,下有奴仆,近两千号人,岂非都别想活了。”
  定柔道:“告诉我她在哪里,我去求爹爹,我师傅虽走了,可妙清师姑也精通医术,让爹爹想法子,送我们去妙真观,我照顾姐姐养病。”
  温氏不耐烦了:“我说你啊,不知道谁是亲的谁是后的,静妍和毓娟才是你嫡亲姊妹,还有十五,玉霙她娘是个秦楼楚馆出身的,你老跟她瞎搅合什么,没得把你带坏了。”
  定柔冷冷看着母亲,好半天吐出一句:“没人味的家!”
  扭头走了。
  行宫,红情绿意堂,慕容昭仪午歇后起来,一丛宫娥伏侍净面,坐到花梨木螺钿梅花妆台前,对着芭蕉扇形的大铜镜,被围拥着重新上妆,邹氏来探望,穿着诰命服,刚拜见了皇后,从明月涵芬堂过来的,得了一箱赏赐。
  “我今来啊是你爹嘱咐的,让我问你几句话。”邹氏看着一颗杏果大的南珠,挪不开眼。“这珠子真好,摸着滑溜溜的,跟活生生的人眼珠似的,听说南海合浦产不出来这么大的了,一粒百金,价钱离谱。”
  慕容昭仪对镜含着口胭纸,抿一抿,红的滴透,道:“这是个什么形容,珠有九品,大品无市,如玉在璞,明月含珰。出去你还是少说话,没得让人笑话你是个没读过书的,现在可是朝廷命妇,别给你闺女丢了面子。”
  邹氏连连点头:“我醒的。”
  昭仪多用了一些玉雪膏,敷的一张脸白腻细润,愈发一双水眸含情凝睇,穿着藕合蔷薇纱大衫,齐胸水绿砑罗百花裙,系着双鸾带,松松地绾着坠马髻,乌黑的发间只簪了一朵赤芍大宫花,略显几分家居的娇慵意懒。围上一条霞彩纱披帛走过来,盈盈坐在织金芙蓉座榻上,邹氏感慨说:“我儿和以前大不一样啊,甚是雍容高娴。”
  昭仪摸一摸头上的宫花,手停在腮边,随便一个动作都优雅到了骨子里,笑道:“这还像句有见识的话,娘,以后您也得多学学,看人家温姨娘,那气度是从骨韵里透出来的,到底是官小姐出身,有才学。”
  邹氏不由冷哼一声,笑道:“再有气度她也不是皇帝的丈母娘,还不是得对我卑躬屈膝,听说昨天十一姑娘被退回来,她哭的眼泡子都肿了,如意算盘打错了。”
  昭仪“噗”笑一声,唇边漾出得意,大酒窝隐现:“十一妹也是吃了豹子胆,敢对着陛下犯驴,我瞧出来了,她白生了一副脸蛋,人是个没教养好的。”
  邹氏笑的打跌,擦擦眼角的笑泪:“你不知道,銮驾没来时,她被你爹打了一顿藤鞭,我的妈呀,身上抽的都是血,还不肯说一句软话,真真犟驴一个。”
  昭仪惊讶:“她顶撞爹爹了?”
  邹氏:“可不是咋的,非要给姑子观的人戴孝,跟你爹对着干,气得脸色铁青铁青的,险些没拿藤鞭亲自打死了,我瞧这孩子愣头愣脑的,好似缺了根筋,别是小时候点天灯吓着了吧。”
  昭仪拿起象牙纨扇,掩面嗬嗬大笑。
  邹氏道:“哪个男人能顶住这个呀,她呀,成不了你的威胁,今夕给皇上留了这么个印象,以后便是你爹再送进宫,出头也难了。”
  昭仪摇着扇:“但愿吧。”
  宫娥拿来了下午茶和甜点果子,邹氏进了一半才想来:“差点忘了正事,你爹要我来问问,你这年纪轻轻的,时常承宠恩露,怎地一直未有孕?可是身体有什么不周?在咱家的地界,有什么不好说的赶紧看医,趁着年经怀上龙嗣,你这辈子也有了依傍。”
  昭仪捏着小银叉吃着一枚杏仁糕,面色突然失落起来,放下银叉,问:“我爹怎生突然让你来问这个?”
  邹氏便说起了玉霙中邪祟,又染了麻风,诚然是个顶顶没福气的,听说昨夜给送到庄子里去了,这个贱种,活该,老天有眼,真解气!“十一姑娘是个扶不起的,你爹能指望的也只你了,合该我儿造化,哼,这娘娘也不是人人有福份当得的,得前世烧高香。”
  昭仪喝了漱口茶,吐进宫女端来的盂盒里,让宫人都退下,默了片刻,才道:“娘,我心里一肚子话,没法子瞒你,皇上不是个贪恋女色的人,心思极难揣摩,我至今仍摸不透他的喜怒爱好,素日也不常到后宫来,一个月之中临幸不过半,这些日子还有一半去了宸妃那儿,剩下没几日,女儿和林纯涵勉强均沾,其她的得些零碎雨露,有时听诏去了昌明殿侍寝,他还在东侧殿处理事务,忙到半夜,卯初便要起来,用早膳,上朝,没多少时刻欢愉。”
  邹氏觉得这话不对:“可我听说人家林国公姑娘怀上了呀,比你还晚进宫两个月。”
  昭仪面色难看了起来,一滴泪忽然从眼角滑下来,邹氏更觉诧异,不由握住手儿啊儿的追问,昭仪只好全盘托出,悄声道:“我进宫两年,侍寝无数,可真正行云雨之欢的,屈指可数,有时只是寝在一起,然后便说累了,若不是我使尽法子,他推脱不过......便是那几次,他也小心翼翼,从不把那东西留在我身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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