娆娆没辩驳,默默对着她们跪了下来,磕了个头,“婆婆,上次是我娘不好,我给你们赔罪,我不是来纠缠槐郎的,我只是有几句话同他说,说完我便走了,你们信我,我可以起誓绝不是纠缠他的。”
廖婆子冷哼:“穿的花枝招展,还说不是来勾引人,你们这些脂粉堆里的粉黛,戏台上的狐狸精变得,什么花样都演的出来,还不是要对着我家侯爷唱苦肉计,让他心软,容纳了你,郡君夫人发话了,就是你吐了血,横尸在地,也不能叫侯爷见了你,你识相的乖乖走,否则,自有苦头吃,可别怪我老婆子手狠。”
她明白了元氏的用意,心下火沸油煎,不停地磕着头:“婆婆,我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行行好,叫我见槐郎一面,我几生几世记得你们的恩德.......”
廖婆子见她双肩微微的抖,下颔荏弱消瘦,淡淡的脂粉难掩憔悴,秀丽的五官楚楚可人,与自己女儿差不多的年纪,却沧桑的好似衰败了的花朵。
不由心软了两分,转念想起太夫人的话,又把心狠起来,把眼前的当成披了人皮的狐狸精,叫左右拿泔水桶来,举起对着娆娆兜头浇了下去。
娆娆惊“啊”了一声,嘴里已尝到了酸馊的味道,头上哗啦啦流,衣服湿淋淋,菜叶挂在头上,眼泪冲涌而出,彻底崩溃,从来到这个世上便逆来顺受,却被命运如此践踏,跪着往前头爬,对着大红朱门撕心裂肺地喊槐郎,槐郎,我只是想在死之前见你一次啊,老天爷!成全我吧!
妇人们围上去将她按住,娆娆拼力挣扎,眼睛都红了,廖婆子急了,大骂:“小娼妇!再不走就是粪水!”
娆娆像是听不到,廖婆子扯住了她的头发,扬手就是几声清脆的耳光,嘴角瞬间流出了血,松手的时候,一绺头发扯落在掌中,心里惊叹,女孩年纪轻轻,头发竟如此不耐,已知脆弱到了极处。
到底是肉做的心肝,不免语声软了下来,苦口婆心地劝道:“你这是何苦,郡君夫人是不可能让你见侯爷的,再说了,你便是见到侯爷又如何,你当他还是从前吗?你这残花败柳的身子,他还会要你吗,侯爷从京回来,房中便有了伏侍的人,郡君夫人亲自挑选的蓉心姑娘,美貌在你之上,家世清白,还读过书,与侯爷磨墨濡毫,握手写字,那才是郎才女貌的璧人,郡君夫人房里的丫鬟说,侯爷要与外省的大家闺秀定亲了,等少夫人入了门,便抬举蓉心姑娘做姨娘,你纵是有千句万句的衷肠说出来还有何意义。”
她眼中怔怔地,似着了梦魇,心口一顿乱刀凌剐,疼的五脏六腑打颤,咽中急窜上一股尖锐的腥咸,努力忍着,没忍住,哇一声,吐了出来,洒在泥地上,殷红殷红。
婆子和妇人们吓坏了,急避几步。
望着那血,鄙视地骂自己,明明说了他值得更好的女子,这样算什么?万娆娆,原来从头到脚你都存着一丝侥幸,妄想着,他还如从前一般,对你疼惜爱重,会不计一切要你。
当初守在关家门外那一夜,他也是这般心碎到了极致,一切,不过天理循环而已,报应无尽。
如此狼狈的样子,被槐郎看了只会更加厌恶,艰难地起身来,踉踉跄跄离去。
雨下得密了,仰面朝天,冰冷彻骨的雨丝顺着脸颊淌流,试着洗涤去身上的污秽,无意识的走了很久很久,直到天黑了,不知自己该往哪里,老天生她这副骨肉置往何处?
没有回小屋,鬼使神差的回了关宅。
这里是坟墓。
污秽的血肉之躯理应归了最肮脏的墓冢。
禽兽看到她,胡子杂拉的面目登时狰狞起来,扯住她的衣领,声如狮吼:“他娘的,老子才听你爹说了,你跟那姓慕容的王八蛋有一腿,还劝我什么人家势力大,领着兵,触犯不得,让我割爱,去他姥姥的,老子的女人,天王老爷动了也不成,说,这两个月去哪儿了,是不是给老子戴绿帽子去了?你肚里的野种是不是那个小白脸的?让老子背龟壳,废不了他还废不了你吗!”
她噗嗤一声笑了,唇畔靥出了醉人的小涡,对着那张似人似熊的脸,媚声媚气地道:“没错啊,就是野种,我不但有槐郎,还有李郎、张郎、孙郎.......我娘的男人,也是我的男人,你算老几呢?呵呵......”
“妈了个巴子!我剐了你这臭婊子!”禽兽的眼珠膨出了眼眶子,变成烈烈的血红,张开血盆大口,露出森森的齿。
阶下雨声索索。
狂啸的北风闷吼着漫卷一院的草木,窗纸裂了许多口子,风灌进来呜呜作响,像是兽群悲鸣,摇曳的树影噼噼剥剥,阴魅魍魉。
屋内黑暗静寂的如同棺椁。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身下漫透了衣裳,黏腻的凝固成红漆,望着窗子透进来的一抹淡白,唇角始终挂着两个小涡儿,他说最喜欢的便是这一对涡儿,万娆娆,来世,你也要长着一对这样的笑涡,他才能认得你啊。
我终于可以干干净净做一个鬼。
闭上眼睛。
漫天五彩绚烂的光,他缓缓走来,微笑如清风,澄和玉润。
轻轻地,在额上留下一个吻。
.......
“我要娶你,娆娆,你可愿嫁我为妻。”
“槐郎,我梦见为你生了好多好多孩儿,和你一起坐在树下看他们嬉戏,牵着手,一直到我们老了,头发全白了,然后死了埋在一处。”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生则同衾,死则同穴。”
........
原来,我们都不曾做到。
你是否和我一样,不甘心。
死亡,是一个温软的床榻,绵软的云团,她以为这样就是死了,可是,忽然从云团上坠下来,才知道自己是醒了。
眼前蔼蔼的白雾,迷离深锁,好久也拨不开,娘的声音忽远忽近:“我儿还这样年轻啊!”
另一个苍老的声音:“失血太多,气血衰竭,伤重成这般能缓过一口气已是奇迹,宫胞脱垂,活一日也是疼苦,又五内忧思郁结,如火煎熬,眼下的生死关若能闯过去,也恐寿元不久矣,长则三年,短则一年,老朽从医三十载从未见过如此惨绝的戕害,唯有拼尽毕生所学,保她遍体创伤不至感染溃脓。
内里已油尽灯枯,其命如纸,华佗再生亦无能为力。”
娘嘤嘤宁宁的哭了:“儿啊......”
她扯了扯干裂的嘴角,依旧笑了。
十多天后才能看清人,曾经清莹莹的眸子只剩下浑浊,空洞洞地望着小窗,一看就是一天,不言不语,侧靠着枕头,瘦成了皮包骷髅,气息微弱的不可闻,娘端着鸡汤粥一匙匙喂,她一口一口咽着,像咽着焦苦无比的药。
那一夜,右手少了小指,肋骨折断三根,一条胳膊也骨折了,肚里的那块肉终于落了,掉出来的时候还动着猫叫似的哭了几声。
七个月的男婴,通身黑红的皮肤,小耳垂上有个豁。
彼时禽兽正在对她施凌迟,先是咬了两块下来,满嘴噙着她的血,继而用上了匕首,一直到了背上,一刀一刀,她听到滋滋的皮肉割裂声,不哭不喊,只是静静地受着,含着一缕笑,挨到第十七刀的时候,儿哭声戛止,禽兽转头去看,猛看到了耳垂,顿时明白了什么,丢下滴着血的刀刃,惊慌失措地去看婴儿,摸了摸鼻息,吓得缩回了手指,蹲地闷嗥一声,搔头嗷嗷起来,像极了野兽的哀鸣。
她心中大笑了两声,这世间不会再多了一个祸害。
一直给她送饭的老妪实在不忍,冒着被发落的危险,跑去新宅告知了娘,娘去找了爹,这才回了小屋。
生和死于她而言,已没什么两样。
第十九天的时候,身上才不渗血了,勉强能坐起来。
娘带着刚炖好的汤过来,告诉她,街上已围满了人,中间被兵士封了道,清水泼街,慕容家今日起行,就任封邑。
原来节度使是封疆大吏,一方的土皇帝,从前竟没瞧出这小子是个顶顶富贵的面相,王八羔子够狠,当初说什么爱你甚己,这下把你撇的干干净净,这就是男人,狠起来这样毒。
以后咱们都不用白日做梦了,关提辖答应了你爹,不会对你动手了,只要你安分在家,不出大门一步,一辈子供咱们娘俩花销。
话未说完,娆娆已经两只脚下了地,一只手发着抖给自己披衣,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走了!这一走就不会再回来了,我不管他是什么土皇帝还是倒夜香的,他不能就这么丢下我!我爱他!即便只能活一天一个时辰,也爱疯了他,来世喝了孟婆汤忘了他怎么办!槐郎,哪怕让我做你脚下的一条狗、一只老鼠。
衣带方系好,背上已血红一片,浸透了布料,也不知那儿来的力气,披散着一头稀薄枯黄的发,跑了出去,娘在后头惊叫,紧追去。
奔跑的人群如汪洋,汹汹吞噬了她,摔倒爬起来,再摔再爬,什么都不管了,就是变成一具白骨今天也要让他看到我!
仪仗兵高举十二幅泥金朱漆衔牌,上题官职和回避肃静的字样,十三棒鸣锣镗镗震耳,藩旗幢幢,一处围观人群看的正酣,忽闯进一个疯子女人,后背扛着一大滩血艳艳,把人吓坏了,自觉为她让开一道隙,她到了最前头,被外围执着长矛的兵士牢牢阻着。
一众鱼鳞铠甲的将士擎着旗旌,浩浩荡荡走在前头,他还是骑在一匹白马上,金相玉映,戴着双翅乌纱冠,系着红锦真丝金钱蟒的披风,身躯笔直如孤竹贞松,两侧护着侍卫,后头跟着十六人抬的轿舆,围着潮水般的家丁仆奴。
她用尽力气喊了出来:“槐郎......槐郎......”
人声鼎沸中声声如蝶泣蜂噎,她看到,他转眸望到这里来,目光怔了一下,她知道他看到她了,她心跳快要冲出胸腔,喊得更加撕心裂肺。
时间仿佛戛然静止了,天地间死寂无声,她耳边什么都听不到,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他,整个世间就只有他。
万娆娆生而为人一遭,只有他。
只是片刻,他便收回了目光,转眸向前,马蹄一步也未停滞,再不侧目一眼,连迟疑都没有。
很快,马背上的背影远去,大轿舆后头是一顶青昵小轿,簇着几个丫鬟,然后无数乌锤甲的骑兵执着掉刀,步兵执着长我,军步整齐威仪凛然。
很快的,马背上的背影也彻底匿没。
她痛苦欲绝,闭目咬牙,两行清莹莹的泪水如小溪潺流,恍若风中枯萎了的花瓣,软垂垂倒在人群中。
你还是恨我,如此恨我.......
三个月后,已进了腊月,屋子里的炭火渐熄,象眼窗格的旧棉纸破了斑驳的洞,透见大地白茫茫一片,搓绵扯絮,像是永远下不完,偶尔旋着一阵风裹挟进来,大片大片落在几桌上,晶莹剔透的小冰花,化为水滴,又凝成碎冰。
“花似伊,柳似伊,花柳青春人别离,低头双泪垂。长江东,长江西,两岸鸳鸯两处飞,相逢知几时......”
歌儿轻轻的吟唱。
曾经水葱般的小手已如冬霜中的干柴,挑着绷子绣一个荷包,一丛绿悠悠的槐枝。
床上盖着三层厚被,脚下的汤捂子凉透了,手脚冰的不像自己的,小木门被“吱呀”一声推开,浓妆艳裹的娘挎着竹编的小食盒进来,大红斗篷厚厚的白,跺了跺脚,绣鞋已被浸透,骂了一句“该死的鬼天气,没完没了。”
到几桌上取出三个小碗,一个装着两个小馒头,已冻得生硬,另两个装着炖菜和汤,上浮的油花也凝了冰。
床上的女儿仍然一副死人的模样,眼神涣散,表情冷漠,好像这个世界与她无关,不由生了气,摔了一下食盒,牢骚说:“你什么时候能打起精神来啊,就眼睁睁的看着你老子娘这么辛苦,今天也不知哪来的一个死鬼,老的掉渣了,自己不中用,偏埋怨我,连赏钱也不给,算白忙活了,我是人老珠黄了,应客都得捡剩下的。”
他走后一个多月,爹和关禽兽出事了,新皇最恨贪官污吏,当年没起义之前没少遭迫害,正憋着毒收拾他们,各地方官员皆是前朝遗士,按部就班,上下沆瀣,苛捐杂税乌烟瘴气,天下平定后的第一件事便是整饬吏治,各地派了暗访的按察使,到了邑县查出库银多年亏空,知府为了自保把爹和关禽兽推了出来,刑部也知皇帝脾性,正要杀一批以儆效尤,没几天便判了斩立决。
树倒猢狲散,县衙被抄没了,妻妾们流落街头,外头的唯恐波及到自己,纷纷卖房典当,带着钱逃去了外地。
几乎同一日娘这边也出了事,小相公多日的软语温存,彻底服帖了一颗心,视作了心肝,把多年的梯己和房契交到了心肝手里保管。
不想一天夜里醒来,枕畔空空如也,原来不知道什么时候小相公背着把宅子倒卖了,临走还卷了娘存首饰的百宝嵌。
娘哭的死去活来,风寒了一场,无处栖身,只好来小屋和女儿同住,眼见着一日日拮据,租赁到期,无奈,想着爹许是还藏匿了金银财宝,于是去送最后的断头饭,大胖子爹在死牢里骂女儿不中用,没从娘胎里学来勾引男人的本事,抓不住慕容小子,皇帝宠信功爵,凭那小子的声望,写个担保的密奏求求情,兴许就能免了死罪。
娘无功而返,回来又是一场哭天骂地,孙杀才和关狼狗全是挨千刀的,祖宗十八代乌龟孙子王八蛋。
她还下不得床,侧躺着笑了笑,对着地上大吐了一口唾沫,心里道,活该!都活该!
包括自己。
娘哭累了,骂累了,看着扁了的钱袋和半死不活的女儿,重操起了旧业,唱了几天,嗓音不如从前,被天香楼赶了出来,只好进了暗娼馆。
“我说啊,你能不能说句话,哪怕吱个声也行啊,这都几个月了,一个字都不言语,你是哑了还是聋了?你虽一身的伤疤,可肉皮儿到底年轻啊,脸蛋打扮打扮多擦些脂粉,还是过得去的,咱们也不求别人的地盘,就在这个小屋,你稍稍动动比娘卖十回都强,你是没多少活头了,就没想过娘老了怎么活吗,我生你养你一场,好歹给我留些养老银子啊。”
她努了努嘴,指了指掉漆的抽屉。
娘不知所以,走过去打开,里头有金属响,原来是那对金跳脱,当初关家下聘的,顿时欣喜若狂,笑的露出了牙,哈了口汽拿帕子擦拭:“你竟还留着这个,太好了!够我们吃几年的!”
她低头继续刺绣。
一直在那扔着,只是你没翻抽屉罢了。
“今夜咱们吃顿肉,好久没沾荤腥,馋死了。”娘打开门,一脚踏出门槛,娆娆忽然开口了,手上也没停,看着荷包说:“娘,你生我骨肉养我长大,我也用骨头血肉还了你了,女儿不欠你的了。”
娘回过头来,不知她为何这么说。
看了一会儿,见她仍然平静如常,绣完了那荷包,缀上同心结的络子,只当神经了两句,又转头出去,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