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的天蓝滢滢的,淡云舒卷。
他倚着宫墙,手臂紧紧揽着她袅娜的腰身,她的身条只到男人的肩,依偎着肩头,呼吸中皆是男人阳刚的气味,两手相交,他说:“我跟我娘说了,她想见见你,太妃那儿要好好打点一番。”
定柔开始紧张起来,咬着唇,心跳惴惴,我做过御妻,名分上到底有瑕疵,陆太太会嫌弃我吗?我真的能嫁给昭明哥哥吗?
他摩挲着女子纤柔容软的小手,觉察到指尖微凉,知道她在紧张,安慰说:“别怕,我娘很好相处的,定会喜欢你。”
她大呼了几口气,闭目先不让自己想这些,能与他见一面太不易了,竟十分怀念建国寺的日子。
甲裙下挂着她的香包,她心甜的像灌了蜜,笑盈盈问:“喜欢吗?”
他“嗯”了一声,道:“你亲手做的,我自然喜欢。”这话定柔听出了不对,抬头看他的脸,眼眸闪着疑惑:“你不喜欢这颜色,还是花纹?”
他笑着抚摸她的脸颊,指尖带着温柔:“你怎会给我做一个这个样子的?”
她目光盈盈如水:“我想着你该喜欢什么颜色,什么花纹,就想到了这个,我以为......你会喜欢......”
她的声音变小,低落地垂颔。
他笑叹了一句傻丫头,强烈的念头想狠狠地亲吻她,又怕光天化日唐突了,给她落个轻浮的印象。“我喜欢秋香色,喜欢扶桑花。”
“哦。”她一颗心失落到了极处,一腔子欢喜被泼了冷水。“那我给你重做一个。”
“不用,反正等你嫁给了我,会给我做一千个,一万个。”
她羞臊的脸颊如火烫,心跳又堕入了蜜糖的漩涡:“谁要嫁给你呀!”
他双臂愈发紧了紧,将她抱得快喘不过气。“我不管,反正我纠缠到底了,你不嫁我,我就去庙里出家,或者你敢嫁给别人,我就去死。”
她呵呵地笑了:“你在耍无赖吗?”
“就是无赖,赖你一辈子!”
夜晚,月沉花静,别人都睡沉了,定柔悄无声息地起来,点了一支蜡烛,绣着一方龙凤呈祥的红盖头。
近日换成了白值。
这天当着值,慧姠让几个人跟她去内侍省领御窑新上贡的钧红瓷器具,太妃特嘱咐了多要几个雉羽纹和牡丹描彩花瓶。
到了内侍省,果然琳琅满目,釉彩鲜艳通透,胎体如凝脂,还有新烧制出来郎红、胭脂红、豇豆红、珊瑚红等新釉色,花团纹样争奇斗艳。
定柔将两只葫芦形的花瓶摆进托盘。
臀上斜剌里多了一只手,捏了一把,一个带着口臭的声音凑到了耳前:“太美了!”
她登时吓得差点跳起来,窜出两步,回头一看,一个八字眉三角眼,年纪约莫四十来岁的内监,着内侍官的蓝袍常服,衣上织花云雁,入宫这几年,她知道内侍官的品阶分别由正三品到从八品,正三品是皇帝殿前司的首领都监,地位崇高,吉服缀绣的立蟒,三品往下分别是孔雀、云雁、白鹇、鹭鸶......常服是织花纹,这个是正五品的副都监,好像姓邱,分管内侍省。
“你......你......干嘛啊?”她觉得全身起了鸡皮疙瘩,心口冒着烦恶。
那人摸着腮,奸笑着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色眯眯地,母鸭似尖细嗓音:“咱家活了半辈子,第一次见到这般姿色的!美人儿,过来,让哥哥疼疼你,以后在这宫里只管横着走,有哥哥罩着,没人敢惹你。”
说着张臂向她迫近,要亲脸。
定柔险些把隔夜的食物吐出来,操起旁边的花瓶掷了出去,恰砸在了那人脸上,霎时一地碎裂声,留下满脸血。
“妈了个巴子!”那人冲冠眦裂。“老子不剥了你的皮!”
指挥其他内监:“给老子按住她!小贱人!我要先划花了她的脸!”
十几个年轻太监一拥而上。
定柔猛抓起了身后的扫帚......
室内乱哄哄打斗成一片,踢倒许多瓷器,慧姠和几个宫女吓得躲到了角落。
小柱子恰来内侍省看到这一幕,忙转头急奔昌明殿,心里一边捉摸,到底该不该告知皇上?左掂量,右斟酌,那女子在皇上心中绝对不一般!
皇帝午觉方醒,斜靠在乌木浮雕罗汉榻上看书。
小柱子挥着拂尘急匆匆进来内殿,淌着汗说:“慕容姑娘在内侍省与人打起来了!”
皇帝惊的坐起,又顿住,眼角带着失意,想起了那个荷包,挂在别的男人身上,心里硌的全是刺,停了停,漫不经心地问:“为何事啊?”
小柱子喘着大气说:“邱安那个人,素日就喜欢在宫女们身上臊个皮、刮个油什么的,姑娘们敢怒不敢言,这次定是见人家长得漂亮,又犯毛病了,谁知碰到了硬茬子,奴才看见那姑娘操起个花瓶就砸在了邱副总管脸上,一脸都是血。”
皇帝心头冒起不安,她有危险!
下了地,小柱子忙伏侍穿靴。
“宸妃的人吧?”
“是。”
连辇都没坐,一路风驰电掣,内侍省就在昌明殿后的第一道宫巷,不过半多盏茶的功夫,到了门前,里头一片鸡飞狗跳,碎瓷狼藉、桌椅七零八落,内监们大多鼻青脸肿,或躲在了廊柱后,或蹲着抱头,或趴着求饶,小丫头正抡着鞋底抽一个人耳光,目光凶悍,蓬头散发,一张脸蛋红的煮熟了一般,透见内里娇嫩欲滴的膏腴。
她竟......
有两个拿起胆瓶要从背后偷袭她!
“陛下驾到——”
里头惊惶万状,仓皇俯跪一地,哗啦啦的膝盖触地声。
皇帝抬步走进。
小丫头手里握着一只绣花小鞋,面朝地跪着,发髻全塌,发丝凌乱地垂下,遮住了脸颊,他想起了那天小湖边她的一对玉足,胖乎乎圆润润,似个玲珑小巧的元宝。
左右微一扫量,找到那个脸上有血的,在角落,用血迹斑斑的帕子捂着脸。
再看小丫头,心说,你就没想过后果么?
原来,在韶华馆时,你是因为被触了底线。
皇帝皱着眉,威严可畏,对门外的小柱子说:“立刻叫宸妃过来!”
“喏。”
片刻后,宸妃知事态严重,乘辇十万火急地来了。
下了辇,三步作两步地步入门槛,只见几个宫女在拾掇碎瓷,不敢发出一丝声响,奴才们跪了一地,身着明黄龙袍的皇帝坐在旁边六方椅中,也未看她,神情不悦,眉峰隐隐透着愠怒。
这意思很明显,要看她如何个审问。
她思忖着,圣意何为?
来的路上已经了解前因经过,于是危襟正站,谨重严毅地命令主犯人等跪到前头来,然后说:“事情经过本宫已了解,邱安调戏宫女,与一干内宦行凶斗殴,着割去内侍官衔,没入永巷秽役。”
几个内监磕头不止:“奴才冤枉......娘娘赎罪......”
宸妃大义凛然道:“是否冤枉,本宫自有公断,尔等再敢置喙,仔细廷杖。”
又对那宫女说:“你这孩子啊,又是你,自进宫打了几回架了?便是有什么龃龉,本宫代掌凤印,来禀告本宫,自会做主,何辜兴起这败坏宫闱的大乱,汝也是大家出身的官小姐,怎地如此缺少教养?可知你犯了多大的罪?伤人为一,斗殴为二,损坏贡品为三,每一样都是重罪,缘自你先动的手,你且说说,本宫该如何惩戒你?”
定柔抬颔无畏道:“你不是有那个什么劳什子宫规么,该如何罚便如何罚,是杖刑还是囚牢,或者三尺白绫,反正我已经打痛快了,洗辱雪耻,也不算死的窝囊。”
宸妃气的瞪眼:“你还挺横啊,如此不把本宫放在眼里?”
定柔嘴角一丝惨淡的笑,宸妃的手段她是领教过的,杀人不见血,诚然道:“不然呢,跪倒脚边求你?你能轻易放了我?还不是被你们羞辱一顿,反正都是个死,我也干干净净的死,绝不要吃一肚子污秽。”
宸妃颊边闪过阴郁:“好,既是两方行殴,那就一起治罪!”
挥袖示意宫正司的人进来。
旁边的内监们开始大磕重磕,一边求饶告状,直说是宫女品性不良,勾引不成,恼羞成怒,状如疯癫,贡品全是宫女砸的。
定柔气得炸肺,朝他们呸一声,骂道:“无耻!腌臜人!”
宸妃瞠目结舌,不敢相信:“你.......你......皇宫圣地,陛下在此,你竟如此放诞无礼,有辱圣听!”
皇帝目呆了一瞬,望着那个小丫头,默默抬手以拳触鼻,极力掩饰嘴边一抹笑。
昌明殿御书房。
皇帝坐在明黄蜀锦团金龙座榻上,把玩着一个玉璜。
宸妃跪在下首,战兢兢地问:“不知这般审处,陛下可满意?”
皇帝嗤笑一声,眉角尚有余怒:“脏了朕的耳目!这样的人你也敢用!还是内侍副都监,朕是高看你了,你说六宫的人事皆筛查过,无有不妥,你自视比曹氏强,这就是你的实绩?今天是被朕撞见了,那素日看不见的乌糟,有多少?鼠屎污羹!”
宸妃忙叩地:“臣妾知罪......”
皇帝自嘲道:“你把底下全部换上了自己的亲信,六宫各处风吹草动都在你眼中,以你的心智,如何会不知他们的秉性,不过为着是自己扶植的党羽,姑息纵容罢了。”
宸妃流出了泪,心知今日不好了。“臣妾知错了,以后必慎戒之.......”
皇帝眼眸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朕有时想,是不是朕的一举一动你也了如指掌。”
宸妃骇的身躯震了一下,汗水溢出发根,磕头不止:“臣妾万万不敢,陛下可尽去查,握瑜岂是那般胆大妄为的,求陛下明察!”
皇帝直视着她:“握瑜,朕今日明着告诉你,这六宫的事务随你管到几时,朕仍会予你信任,但是从未想过要你取代曹氏,上次朝上易后的事,朕不知道你怎样挟制了沈家,事情已平息,朕不想再追究,也绝不容忍有第二次,否则,你知道后果!休怪朕不念血缘亲情!”
宸妃顷刻间肝胆欲裂,汗水滚滚,肩颈一阵觳觫。
走出昌明殿,全身抽了筋一般,抬不起腿,走路需要宫女扶,同知问那群奴才如何处置,宸妃红着眼:“杖毙!除了慕容氏,其余的统统给本宫打死!狠狠地打!”
同心看她脸色苍白如纸,心生担忧,娘娘近日很不好,时常整夜不得眠,日常服的药也加了量。
定柔被关到了宫正司暗室。
这是第二次来这地方,没有窗户,四下静的如幽冥,分不清白天黑夜,屋内只点了一盏油灯,光影绰绰。
她抱膝蹲坐在墙角,全身升起一阵寒瑟,手心攥出了冷汗,胸闷的如被蒙了口鼻,渐地喘不过气,心知,这不争气的身子,又犯病了,好久没发作,她侥幸以为好了。
地上忽地豁然一亮,照的四物可见,原来有人来了,添了很多灯盏。
她看到重重剪影,只抬了抬头,便沉重的发晕,只好枕着手臂,心想,要赐药要白绫,随你们,昭明哥哥,对不起!
我要负你了。
眼前多了一双龙纹麂皮舄,龙鳞龙睛金丝缂线章绣,栩栩如生。
然后沉香混合芝兰的薄香,她心下“咦”了一声。
男人弯身下来,好奇地看着她,忽发现她额角满是汗,一碰手指竟凉的像冰,顿时惊诧:“怎么了?病了?”
娇小的身躯动了动,有气无力。
皇帝忙吩咐人快叫御医来。
定柔费力攥住他的衣袖,唇色惨白:“我......我是......饿的......”
“饿的?”皇帝忙扶住她,叫外头的拿吃食来,定柔摇摇头,感觉胸口如压了巨石:“我这是......病......要先喝糖水......”
小柱子端着一碗蔗糖水送进来,定柔手颤的捧不住碗,皇帝端着喂她入饮,咕咚咕咚一气喝了个干净,换口气,靠着墙对他说:“谢谢!”
一个时辰后她才恢复了,坐到方桌前吃着一盘点心,方格漆盘盛着,有糕有酥,五颜六色,味道甚好,皇帝坐在旁边木墩上,静静瞧着她,问:“打的很痛快吧?”
“嗯。”
“出手之前可想过后果?”
她脱口而出:“想了,但是顾不得了,汝有可杀而不可辱也,我没有做错,也绝不认错,宁为玉碎,绝不苟且,将就瓦全。先打痛快了再说,要惩罚也得让他们先疼。”
他深深望着她,望了好一会儿才道:“朕少时也有一个人总是欺辱于我,我却只能忍着,攥着拳咬着牙忍着,多少次,幻想把他按倒地上痛打一顿,还是忍住了。”
定柔吃着东西问:“为何要忍着?你打不过他吗?”
皇帝温笑道:“不是打架,他也不曾动手,只是言语讽刺侮辱,说的很过分,大约是想诱逼我动手,他好就题发挥,我便要付出比那更沉重十倍的代价。”
定柔眼中全是同情:“那你岂不是很憋屈。”
皇帝说道:“是很憋屈,不过亦非窝囊,我忍他是为了骄敌纵敌,也为了韬晦自己的锋芒。”
定柔晃了晃脑袋:“不懂,为什么要让自己活得那么难呢,我只小忍从不大忍,我大概七八岁的时候,观里来了一位婆婆,是师傅姨母,带着一男一女两个孙儿,家乡遭了洪灾与亲人走散来投靠,住了两年多,那两个孩子比我大两三岁,个头高出一肩,头几个月总欺负我,抢我的吃食玩艺,捉弄我吓嚇我,把我鞋子丢进泥坑,诳我进黑屋子,拿虫子放我衣服里,我长的小,很怕他们,又不喜告状,所以也没跟师傅说,可越是忍着他们越是变本加厉,有一次他们又欺负我,把我按在地上打的鼻子出了血,薅下铜钱那么大一绺头发,还把手踩青了,我哭的全是鼻涕,我师姑来了他们才住手。
我师姑为人严厉果敢,观里的几个姑子都怕她,那天却没有一句责怪他俩,将我抱到屋子里训斥了一顿,说他们敢如此是我的过错,我的懦弱胆怯纵容了他们,生为人要站得稳活得正,不惧鬼蜮,无畏猛兽,宁折而不屈,告诉我即受辱,便要光明正大的还回去,还教授了我一些打架的技巧,后来看到他们我竟真的不怕了,一开始双拳难敌四手,还是被他们撂倒了,不过我再没哭鼻子,再后来我越挫越勇,打着打着便摸到了制服他们的诀窍,渐渐成了平手,再后来我一人不出十招能把他们按在地上,踩住他们的脸和肚子,如此,他们开始怕我了,见到我如避猫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