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上前握住她的手,揽抱着她,讲小时候和霓凰殿的老监偷学雕琢的事,这念头如此强烈,但想到她刚建立起来的好感,还是不要跃进了,欲速则不达,来日方长,不能让她觉得是个轻浮的男人。
“我那里还有很多雕作的东西,改日带你看看,若有喜欢的,尽管拿去。”
定柔将猴儿放进针线筐子,拿起针线,出于客气地说了句:“谢了。”
皇帝瞧了一眼,今天她没带来那只香包。
坐了一会儿,定柔想起一件事:“对了,你这园子里分散着很多果树,果子熟了也不摘,也不许人摘,都烂在树上了,那天我走到一棵樱桃树下,落了好多,还挺甜的,竟被内监呵斥了一顿,还拿廷杖吓唬我,说什么烂了也是御果,凡人吃不得,这是为何啊?”
他道:“我也不知道,不是我定的,那些都是种来赏花的,至于果子,还真没在意过。”
“你们都不爱吃樱桃吗?”
“不是啊,有泰州和皖西御贡的,所以没人吃园子里的吧。”
定柔说:“你们这些人真奇怪,自家园子明明长着,还要人家给上贡,费马费人力,简直.......”后面的话是,吃饱了撑的吧,她没说出来。
皇帝猜出了后边的话,心想,还是那个牙尖齿利的小丫头,你在太妃那儿怎么混得,还混得挺好,是个奇迹。
她说的不无道理。
“你若想要,便摘了去吧,我让人给你掩护。”
定柔心头一乐:“真的么?”
后园,一树璎珠浑圆玲珑,红红小果熟的透了,洇出黑珍珠般的光泽,诱人的果香,累累压弯了枝桠,皇帝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家还有这么好的果树。
皇帝望了望树头,比那棵石榴树高了许多,便吩咐小柱子去取竹梯。
定柔挽起了衣袖,系住裙摆:“这么点子树还要什么梯、子啊。”说完,活动了活动手脚,攀抱住树颈,双腿夹着,摩擦着树皮,极流利熟练地就逆滑上去了,到了树头,跳兔般地,一跃往上,坐在一枝不太粗壮的枝子上头,颤巍巍地动。
皇帝呆了一般站在树下,目瞪舌结。
兔子上树?
然后她便解开裙摆,摘了满满一兜,小柱子取了挠钩和几个竹篮来,隔空勾下一枝,皇帝挽起袖管,小柱子惊了一下,陛下,您这是......
皇帝没理他,摘了放到篮子里。
不一会儿,六个篮子盛的尖尖的,树上只剩了绿沉沉的叶子,定柔攀着树,刺溜一声滑了下来,皇帝看了看她的衣裙,果然有磨损了口子的。
她有一双巧手,回去还不知生出个什么花样,或纫或绣,猛想起了淮南被玫瑰花刺挂破的粉萏绣蝶裙。
下了树,捏起篮子里的一粒大的,放进嘴里,太甜了!问皇帝要不要,那厢直摇头:“没洗过,上面有灰尘,脏的。”
定柔心说,这人真是个矫情的,一个大男人,干什么斤斤计较那些小节!
仰颔瞄了瞄树上,有殷红的小点藏在叶子后。“落了。”
举起钩干,够不到,跳起来,还是够不到。
皇帝站在身后,只有两步,触手可及的距离,望着那婹袅纤巧的腰身,雪葱白玉的小手握着木柄,少女的体香透着衣衫,萦萦入嗅,乍似梅蕊,又不似,好像是一种果子花的香味.......心潮澎湃起来,那天披风上的,也是她。
忍不住,上去一手环在腰身,一手覆住小手。
定柔猛骇了一大跳,大步闪了出来,转而瞪着那人:“你......你干嘛啊?”
皇帝在回味着那手感,只是手背,竟那么软容容,腻玉一般,我错过了多少啊。
“我来帮你。”
定柔皱着眉,表情臭臭的。
你是故意的?还是戏弄人啊?太过分了!
你不会想再把我弄回韶华馆吧?徐昭容怀孕了,司徒和薄画黛你也腻了,便来打我的主意?
以后我要有多远避多远!
果子有些没心情要了,但想到自己亲手摘的,不要也无人要,肯定会被丢在这里烂掉,不如带回去给姐妹们分了。
找了个布袋子,纷纷倒进去,装了满满一兜,皇帝忙说:“你都拿走啊,我还摘了很多呢。”
定柔气呼呼道:“哪些是你摘得啊?”
“都被你弄浑了。”
定柔耐着性子从布袋子里抓出一大把:“张开手。”
皇帝捧开手掌,定柔连抓了三把才放满了,问他:“这些够不够?”
皇帝点了点头。
定柔扛起布袋子,转头走了。
望着她的背影,小身躯扛着袋子,笑对小柱子说:“告诉下头的人,若有问起,便说是母后允准的,赏赐太妃宫女的。”
“奴才醒的。”
现在这时候,不能被人注意到她。
捏了一粒果子,小心翼翼咬了一口,舌尖鲜甜甘凉,怎么都给她拿走了!
忽然觉得这个下晌,从未有过的轻松。
太后的寝宫,松鹤清越。
林国公夫人身后引着一位美貌女子,含着恭顺的笑意,梳着朝云髻,娴静如娇花照水,眉如远山含翠,眉心一粒朱砂小痣,眼瞳幽深若黑曜珠,一袭妃色提花苏罗水仙衫裙,挽着云雾绡披帛,仪态端庄,妍姿娇艳。
林国公夫人甘氏介绍说:“这是靖国公慕容家的九姑娘,妾身去了慕容府几次,看这孩子甚是得体,故而喜爱的紧,特来引荐给太后。”
太后坐在座榻上招招手,女子莲步婷婷走过去,跪在矮踏下,柔缓的声音:“臣女慕容姝,恭请太后万福金安,长乐未央,寿享期颐。”
太后不禁笑了:“好个嘴甜的孩子。”
握手瞧了瞧肉皮儿,又赞:“果然天下的美人都长到慕容府去了。”林国公夫人忙不迭道:“妾身观来观去。怎么看都是个宜男之相呢,这孩子初到京生了场大病,被御史彭家退了婚,现今痊愈,却是耽搁了,不若请太后垂怜,找个怜香惜玉的贵人,圆满了她吧。”
这意思已不言而喻,太后心头闪过不悦,慕容槐,到底是不死心的。
她即愿意来住冷宫,便来吧。
前头送进来那个刚打了脸,这个得揉一揉。
太后让锦叶安排了“芳诸临流”阁,那儿离皇帝远,无有传召,御妻是不能乱走动的。
出了园子,甘氏坐在马车里,小女儿去世后病了一场,眼角还有慵态,身旁的嬷嬷问她:“太太,你何苦做这不得益的差使,与咱家何干啊?”
甘氏咬牙切齿道:“纯涵那个贱丫头得了圣宠,珮儿还得给她行礼(襄王妃),周氏那个贱胚在家里狐假虎威,还跟我同桌进膳,我咽不下这口气!哼,徐昭容她们进宫后,那贱人的宠爱到底淡了,再多了,她岂不更凄凉,我要看她失宠的样子,再说举手之劳的事,卖慕容家一个人情,以后有什么,还不是任我差遣,这买卖不亏。”
第68章 备胎与炮灰 他懵了片刻,……
荫疑翠帟展, 翳若繁云覆。
桐阴如长洲之林,灼灼炎日像隔了一个世界,软轿走在青石砌的路上, 三五步侍立一个内监, 四周似误入了一个百花阵,朱朱兼白白, 叫人眼花缭乱,很多是她未曾见过的名卉, 有专门看顾花草的女史。
臻臻至至碧瓦朱甍, 赫赫巍巍雕梁画栋, 浮翠流丹, 美轮美奂,一路行来, 走过几重垂花门,脚下越过石拱长桥、穿山长廊、亭台楼榭......桂殿兰宫与湖堤岛洲交相辉映,雄伟壮丽而不失清幽雅静, 果然是皇家园林,清凉宜人的避暑胜地。
这淼可园历经三朝, 十几位皇帝, 起初本是一位摄政王的私邸内园, 原名“清绮园”, 灵山秀水, 百湖环绕, 甚是风景绮丽, 后篡位自立,此处成了潜龙藩邸,因地势清凉, 延建为皇家避暑的“夏宫”,前朝时几经开拓,占地达到千亩,构出林苑湖岛等六十八景,比御苑大了二十倍不止,一度到了鼎盛,战乱时被诸侯联军洗劫,烧毁多处,开国后,太.祖皇帝来不及缮修,到了太宗至德十五年后,渐地国富安定,才重新列入皇家林园,经年修建,改名为“淼可园”。
烟波浩渺,山水合意,体物而不可遗,光景不可负。
“姑娘,这边请。”
宫人将她引到一处翠竹掩荫的画阁。
装饰典雅的小院。
站在什锦花窗前,有几个宫女呈来盛着玫瑰花瓣的清水、澡豆、和茶点,她优雅地浣了手,接过帕巾拭了,这才坐下,接了茶,对家里带来的丫鬟示以眼色。
丫鬟从包袱里取出一沓票银,给宫女内监们分了。
她说:“以后好好当差,出力效忠,吾自不会亏待了各位。”
宫人们握着厚厚的一叠,足有百十两,又观她琦玉年华,容貌娇美,仪态万方,颇有气韵,想来日后前景无量,自不敢小觎了,纷纷跪倒:“谢主子恩典,我等必鞍前马后,唯命是从。”
她满意地点了点头。
踏进宫门的最后一刻,母亲对她说:“走出这一步,万没有回头路了,莫要后悔。”
她笑着昂扬阔步。
心悦君兮,我永不悔!
春天的时候,一次外出恰遇上銮驾狩猎归来,神武卫持戟开道,两旁民众哗啦啦跪地大叩,随行的丫鬟婆子们皆吓得伏地,她已进了马车,便没有下来,过了会子,忐忑地掀开一丝车帘,遥见一个身影乘着玉勒雕鞍的雪花骢,翩然而过。
一袭蔷薇宝相团花箭衣,围着白玉龙纹革带,束发玉弁,身线潇洒,磊落明秀,如众星攒月,宝光玉润。
世界刹那静止了。
只闻得蹄声“得得”。
她呆住了。
从进了京第二日开始,我就四处托门路打听你,厚着脸皮加塞各种宴会,借机探看男宾,凡去淮南的年轻将官窥了大半,引得旁人蜚短流长,得了轻浮的名声,却没想到,你是......
回到家,父亲和母亲在前厅说十一妹的事,成了宫女,不知下次恩遇在何时,还有没有可能放出来,父亲正寻人打点。
她郑重其事:“我要进宫!”
父亲听了她的际遇,陷入沉思中,母亲急了:“娘不同意,十一折进去,娘已愧悔难当,再添一个你,岂非活活要了命,毓娟嫁人也有一年了,你的病即好了,我和你爹商量过了,工部员外郎的儿子不错,在羽林卫做上校尉,在西南平叛立了功的,升官指日可待,恰到了适婚年龄,与你同岁,正作良配。”
“我不同意,你们若逼迫我,我便宁为玉碎,我说的出做的出,不信试试。”
母亲起身又要扇她耳光,被父亲咳了一声,打断了。
父亲问:“那是个百花斗艳的地方,花多的迷眼,你何以认为自己行?”
她说:“他即没看上玉霙,没看上十一,便说明不是个好色浅薄之人,是重才德,慧眼识珠的,我蕙心纨质,满腹珠玑,必能得垂青!”
父亲又问:“十一是扫眉才子带出来的,玉霙也是怀玉韫珠,她们容貌在你之上,都不行,你如何出众?”
她道:“玉霙身上难脱风尘之气,十一完全是个野孩子做派,莽撞少教,不怪男人不喜,身为女子要有风骨,有手段,掌握擒纵之术,欲拒还迎,才能将男人握在手里。”
父亲捋须笑了,赞赏地点头,起身拍怕她的肩,走到门口说了一句:“舍你而选十一,为父错矣。”
她知道,父亲动心了。
为她铺路去了。
母亲捏着帕子拭泪,哭道:“静妍啊静妍,孰知纸上谈兵,不自量力!你容貌也是极出挑的,但比起玉霙和十一,还是差了,那是个以色事人的地方,似她们那般都折了,娘现在看透了,这皇宫的水太深太深了,比咱们慕容府要混淆多少倍,你以为凭着几分才情就能得到圣宠垂青,岂非做痴梦,人家皇帝锦绣堆里长大,见过的女子车载斗量,什么样的美人才女都成了埃土,宫里头你这样的千千万,你妹妹老死那里头我死了都不心安,再加一个你,是要熬煎为娘么。”
“别看不起我,我偏不信!定要混个样儿来给你瞧瞧,给你挣个诰命回来,你不是做梦都想当诰命夫人吗?在家等着吧,我还能叫爹把你扶正。”
母亲不信。
想到这里,吩咐丫鬟夏琴:“去打听打听,陛下平日爱去什么地方,近来最得宠的是哪位娘娘。”
“是。”
***
六月初五日是太后的寿诞,临近日子,阖宫纷纷忙了起来,各地属藩的亲王、郡王也携眷陆续赶到,话说敬贤太妃那日的梦魇正是应了成王府,确有血光之灾,应验在了成王妃身上,产娩时大出血,孩儿是保住了,血也流干了,成王新鳏,神情微带恍惚,太妃攥着帕子哭的泣不成声,太后和各位王妃不免安慰一番。
宓王赵禃多年不曾入京,今年破例来了,现今已二十有八,仍未迎娶王妃,这次忽然带了一个女子,容貌秀丽,端静尔雅。
太后问起,宓王只说是王府女眷,未说明是侍妾还是侧妃。
宸妃掀帘而入,迎面撞上一双清风朗月的目光,他们兄弟几个,除了最小的福王随了金贵妃,其他容貌皆肖似,类翩翩君子的先皇,眉如利剑,目如朗星,唇丰而饱满。
他站起身,对她颔首:“宸妃娘娘。”
语声平静,就像水平如镜的湖面,毫无波澜。
他身边多了一个美貌女子,柔情似水,与他言语间,默契十足。
她忽觉得,雪森森的刃攒入了心中,疼的喘不过气。
略略坐了一会儿便告辞回了寝宫,连再看他一眼的勇气都没有,进了内室,全身脱了力一般,攥着衣袖,心口疼的翻搅,泪水滚滚如雨,咬着牙,额角青筋暴起:“骗子!骗子!天下的男人都一样!”
白握瑜,你在想什么?
你是秩正一品妃,是表哥的女人!一辈子都是!
松鹤清越,别人都走了,只剩襄王坐在宫中,摩挲着指间的扳指。
太后坐在上首鸦青织金芙蓉大引枕座榻上,没好气地看着他。“这几个月你总共请了几次安,怎么,恨上为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