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定柔要换夜值,到了晌午换值去睡了,酉时来换,走到耳房的小院外,一个内监守在角落,拦住了她,恭敬地道:“姑娘,小的是殿前司的,皇上让奴才来取谱子?”
谱子?定柔这才想起来。
昨夜回来就睡了,没誊写。“我还没写好,明天再来拿吧。”
内监又拦住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婴儿巴掌大的小锦盒,塞到了她的手里,“皇上让给您的。”
定柔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内监便趁着四下无人,走了。
定柔一头雾水。
打开盖子,赫然装着小叶紫檀木雕刻出来的一只,猴子,对,就是猴子。
那猴儿欲作跃树状,长得甚小巧,雕法趣致可爱。
他说我是猴子?
好吧,师傅从前也说她像只小猴儿,猴儿才会成日爬树。
翌日晨起换了值,揉着眼走回来,差点和一个人撞上,又是那个内监,定柔回屋取了一卷写好的桑蚕纸,递给他,内监又从袖袋取出一个更大的锦盒,塞给了她。
又是猴子,这次多了两只,一只雨花石的,一只岫玉的,还有一只是......泥塑,然后雕刻出来五官,或啃果子,或梦游打呵欠状,或瞪眼嗔怒状。
没事净送人猴子干嘛啊?
前晌睡饱了,午间起来到值房吃了饭,下晌无聊的很,在屋子里打扫了一遍,后颈全是汗,打来水沐浴了,拿起针线筐子和未做完的针线,走偏僻的小路,找了个清静的地方。
离上次那个假山湖不远,几棵参天的泡桐树遮出一方荫凉,四下静谧的像是世外之源,麻雀落在不远处啄着狗尾草籽,找了个平坦干净的山石,坐下来,对着绷子绣衣服上的仙鹤。
刚做了几针,听到一个脚步声,麂皮靴的,好像是男人。
果然,一个明黄衣袍的身影极快地走进来,束发螭纹金冠,腰系白玉带銙,定柔以为自己看错了,慌忙起身行礼,皇帝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刚散了一个廷议,听说她独自来了这里,便让人清理了耳目,跑着追来了。
他面庞线条柔和,眼中带着融融的笑意。“快免礼,以后私下不用这样,朕......我不在意的。”
定柔愈发疑惑,也赖得多想,大约他是来问道曲谱的事吧。
复又坐下,继续捻着针刺绣。
皇帝径直坐到了身畔,定柔嚇了一跳,忙挪到了一旁,他要作甚啊?
皇帝没有再靠前,笑了笑,不能让她觉得他是个轻薄的人,女子埋头做着针黹,静静望着她,细细地端看,细微至每一根眉毛、眼睫,一举一动,一颦一笑,深深刻在心里,越看越惊叹,心里说:“从前没这么近的瞧过,原来,她长得这么可爱!”
一袭二等宫女的齐腰宫裙,娇艳的淡紫色,衬托的面颊美玉生晕,不施丁点脂粉,十八岁的姑娘,正是美貌芳华,乌莹莹的头发绾着齐整的百合髻,鹅蛋小脸,两弯柔柔的细眉,浅颦长蛾,天然无需裁剪,双眸翦水脉脉,零露漙兮,清扬婉兮,眼睫长长的鬈起,小鼻子高挺俊秀,更惊艳的是那樱桃小嘴,直如一两岁的孩童,唇上有小小的纹痕,弧度俏美玲珑......他的心渐地狂跳起来,怦怦怦击撞着心口。
愈跳愈快,几乎喘不过气。
怎会这样?
握拳抵着唇,努力换气,让自己平复,却毫无作用。
从前以为,女子里头,容貌最让他满意的是林纯涵,霞韵月姿的人儿,水晶剔透,现在才知,这世间还有增一分太艳,少一分太淡,清丽与娇媚,小巧与美的浑然契合。
不由自主往下看去......猛瞥见了十指“雪葱小段”,心头惊了一下,果然是她!纤纤出素手,指甲粉透莹润,似破壳的珠贝,那天在淮扬街头,马车珠帘后的人,是她!
他觉得像是瞬间找到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东西。
那纤巧莹腻的小手捻着银丝线,极是利落,手中是一件黛蓝色桑波缎的夏衫,男式的道袍,是慕容槐的罢,她在给父亲缝缉夏衣。
不明白,便是从小没有养在一处,也不可能同样的女儿,如此不同啊,慕容艳闲暇时,只会描眉点唇,总是用很多的胭脂,将唇涂得红红的,他说不出的厌恶。
便是慕容岚,在行宫短短的日子,也是使出浑身解数地取悦他,琵琶不离手,小曲歌儿萦绕不断,听得夜里闭上眼耳边还在唱。
绷子里绣着一只仙鹤,针针刺破绸缎声,从襟边到下摆,道袍样式新奇,对襟直领,袖摆宽松,全无一般道服的拖沓之感。
飞针走线......飞针走线......他终于知道这个词不是夸大的,她手极快,绣完了鹤咬断了线,换上蓝色的绒线,纫起了袖缘,手如磨锋利的剪,没几下便好了。
坐在那儿,静的像一幅画,光影婆娑下,身线胧着柔和的光晕。
他想起自己画过林纯涵,画过握瑜,画过徐相宜和司徒安然,此刻,恨不得飞跑回去,取了画轴,将眼前女子缝纫的样子,完完整整临摹下来。
他突然发现爱极了,这个做针线的安静样子。
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机会的。
他对自己说。
“我幼时也爱到树上去顽,只是母后管的严。”她久久不开口,他只好先找话头。“......后来大一些,便忙起来了,再没机会,你上树是为什么呀?掏鸟窝?”
定柔抬眸看他一眼,又低头看针线,道:“摘果子啊,为什么要抓了小鸟的窝?”
他笑道:“不是小鸟,是鹞鹰,在御苑的白杨树,我那时七八岁吧,沿着竹梯上去,攀了一大段才能够到。”
定柔惊讶:“那个鸟凶猛的吧,幼鸟出生喙就尖利,你不怕啄伤你的眼睛啊?”
他道:“那时还真不怕,随身带了弩机,我想着它们若伤我,我必先伤了尔等,没想到母后来了,将我诳了下去,狠狠训斥了一顿。”
定柔听得咂舌瞠目,难不成威严无限、雍容端方的皇帝陛下也被打过屁股?
这个人是有多无聊,来同她说这个,可能因为同样喜欢上树的原因吧。
想着,便忍不住笑了出来,抬指将一缕发拢到耳后。
皇帝又看呆了。
那一抹腼腆......
小丫头,你会不会如林纯涵一般,和我在一起之后,所有的美好,成为了想象。
他微微挪了挪,离她稍稍近一些,她低着头没发觉。“你的小字是定柔?”
“嗯。”
“谁给你取的名字。”
“祖母。”
“你祖母也是道家弟子?”
“不是啊,我记得她喜欢拜观音像。”
他疑惑道:“那可能不是你祖母,薇亦柔止,草木新生也,柔而立,柔而正,柔而坚,你的名字是祝福的意思,在任何逆境都可以脱胎换骨,获得新生。定字为刚,柔者刚之反,立地之道,曰柔与刚,这是《易经》说卦中的句子,为你取小字的可能也是一位道者,并且精通占卜的,意为荏苒茜草,逢春新生。”
她点头:“也许祖母的意思是要我做人如磐石,心坚不可撼,陟遐自迩,处事如蒲草,荏苒若韧,百折不挠,百辱不屈。”
他笑了:“据我所知,除了你七姐姐,身世特殊,你的姐妹皆是以女子品德为小字,为什么给你取个祝福新生?你可遇到过什么置之死地的事情。”
定柔听到玉霙,不由对这个男人反感起来,准备不答,但又想着现在人家做着奴婢,不好明着得罪,于是不冷不热地道:“没有。”
皇帝看出了她眉头闪过的思虑,知道不肯敞开心扉,不由愈发要探究个根底,他要知道她所有的事情,知道她所想所喜。
“当真没有?欺君罔上可是重罪。”
定柔只好无奈地说,手上也没停:“我即好生坐在这里,毫发无损,无病无痛,过去种种便是消逝殆尽了,我自忘记了,有和无,有何区别,徒添烦恼。”
皇帝从未听过这般豁达的话。
自来女子无不是对着他倾诉,博得怜惜。
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每夜躺在怀里,含泪说着在林国府的种种不公,甚至虐待。
她做完了衣袍,叠在一旁,拿起针线筐子整理线,他看到里头躺着一只吉祥如意大红福袋,想是给静诚妹妹孩儿,还有一只鸡心形的荷包,雨后天青色的料子,坠着丁香色同心结络子,绣着一尾芝兰,那绣法简约,煞是清雅。
这......
他伸手去拿。
定柔眼疾手快,猛然抢了过去,他有些不高兴,“给我看看。”
她竟揣进了袖袋。“抱歉,不方便。”
他生气了,像个要糖的孩子:“我最喜欢雨后天青色,喜欢芝兰花。”
“真的不方便,请见谅。”她起身福一福。
“奴婢告退了。”
她竟真的走了,头也没回一下。
他闷闷地坐在原地。
第67章 火葬场前奏 备胎的自我……
夜晚的灯光下。
刻刀对着雏成人形的血红玉料, 细细地雕琢着五官。
小梁子捂着脸走进内殿,小栋子问他怎地了,小梁子拿开手, 露出一个黑眼圈, 额头两个鸡蛋大包,哭丧着说:“奴才被那慕容姑娘发现了, 堵在旮旯打了一顿,我的乖乖, 直接拿石头夯我。”
皇帝问:“你没被认出来吧?”
小梁子揉着包:“没有, 奴才说瞧她长得好看才跟着她的。”
小栋子鄙夷:“蠢货, 你怎么找了这么个烂理由, 活该人家打你,你不会说姑娘长得像我娘, 或者像我姨啥的呀。”
小梁子:“那情形下我就只想到了这个理由,结果她骂了一句登徒子,捡起石头就扔, 要不是我蹲在地上抱头装哭,还说要叫人来把我送宫正司呢, 我想着那样不是把陛下暴露了么, 索性装怂算了。”
小栋子扶额。
皇帝手上刻着鼻子, 道:“以后不用去了, 她的性情朕已经了解了。”
她在生我的气, 我却不知怎么哄她。
小梁子仰天呜呼, 哎呀我的娘, 终于解脱了!
是日下晌,定柔又去了那个假山林,然后还没坐热石头, 皇帝竟又来了。
定柔郁闷了,作甚跟我抢地方啊,以后归你了,我换。
皇帝握着拳在她眼前摊开,掌心一只水晶猴,这次做成了佩饰的样子,温笑着说:“送你个小玩意儿,看看喜不喜欢?”
博你一笑,原谅了我罢,过去的三年我加倍补偿。
紫瑛水晶雕刻出来的,其莹如水,冰质剔透,猴儿是个笑脸,小小的嘴,露着尖尖的齿,笑的娇憨可爱,可惜那颊边浑然而生的腼腆,镌不出来。
定柔心里有些喜欢,但还是推脱了:“我总收你礼物干甚,前头的当个玩意,这个贵重了,我不能要。”
皇帝强要给她,抓住了腕,猛然觉得肌肤腻滑,不盈一握,手感颇好,定柔急急甩开,大走两步避开,生气了:“你干嘛啊?有这么强迫人的吗?”
皇帝生平第一次对母亲以外的女人妥协,讪讪道:“我想让你打个络子,挂在腰间,你不喜欢,就算了。”
定柔头快大了,谁把猴挂在身上的,没好气地:“我又不属猴。”
皇帝眼睛眨也不眨望着她,道:“我知道,你属兔,庚寅水兔,那我回去给你雕个兔子来。”
定柔忙摆手:“我不爱挂累赘的东西!”
皇帝看到她腕上有只和阗红玉的镯子,知道她在说谎,“那你为何戴着这个,太俗了,你怎么戴这么没有灵气的东西。”
定柔把镯子往衣袖里塞了塞,想起昭明哥哥,脸颊顿时发热,争辩道:“我俗是我的事情,与你何干?你看不惯,你别看。”说着收拾起针线筐子,对他福了一福,走了出来,七绕八转,看到有座山石长着一个天然的窟窿洞,弯身钻了过去,里头是个狭小的地方,石壁上长着铃兰花,还不错,就这了,一回头,吓了一跳!
他他他......怎么跟来的?
他从袖袋拿出黄绸帕子,坐下:“我一直跟着你啊,钻洞进来的,还卡了我一下,我也是第一次知道假山还有洞。”
这儿很好。
咱们不如就在这儿......
定柔气的不轻,端着针线筐子往外走,哧溜就钻了出来。
回到原来那个地方,埋头绣一绢美人问花,太后宫里的锦叶姑姑要的纨扇,那家伙好半天才跟上来,想来被洞卡了半天,定柔忽然有些想笑。
皇上是不是今早起来洗脸,水进了脑子了?
皇帝见她眉目微有笑意,心中一喜,拍拍衣袍,“促狭的小东西,害的我被卡在那儿,也不来救我。”
定柔端详着他那宽广的腰身,想象着那画面,“噗嗤”笑了起来,笑的流出一点泪。
皇帝静静望着俏美的人儿,唇角独一无二的腼腆,眸光如珠辉熠熠流彩。
她笑了,是不是表示原谅他了?
定柔继续埋头绣蔷薇花,皇帝铺了帕子坐下来,将水晶猴地给她,“当个玩意儿把玩着罢,改日给你个惊喜。”
定柔接过来,指尖相撞,皇帝心头快了两拍。“我给打个络子,你回去戴着吧。”
皇帝道:“我只能私下戴着,不然会被人笑。”
定柔反问:“你怕人笑,我就不怕啊,你这人好不仗义。”
皇帝肘支在膝盖上,握拳抵着下巴,耐心道:“你只是个小女子,没有人要威慑,我不行,我得让他们都怕我,才有威信。”
定柔想起在淮南初见他时,坐在合欢树下,身肩如格尺一般,端方矩正,无意识地跟他聊了起来:“所以你时时刻刻都要仪冠堂堂,不苟言笑。”
他点一下头。
“不累吗?”
“从小习惯了,不觉得累。”
定柔第一次明白,连这堂堂的九五之尊,也有不逞之处,不能随性所欲。
她摸着那水晶猴,仔细摩挲每一道雕刻的纹理,愈发觉得精致,生出些爱不释手的意思。“你说这东西是你亲手刻的?你还有这手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