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太妃耳上的金珰叮叮作响:“不对啊,齐衰是细麻,你穿的是粗麻啊,且微有发皱,是洗过多次的,祖父母守丧一年为期,按说早该到了呀。”
一个宫女日日穿着凶服在宫中走动,这是犯大忌讳的。
小丫头诚然道:“奴婢先前为养母服着斩衰,近日才除了孝,无法购置细麻,只好用原来的代替。”
众人一阵唏嘘,安太妃立刻懂了:“忘了告诉你们,这孩子是有来头的,太后可记得我那堂姐,安云惜。”
母后想了想道:“虽未见过人,名声却如雷贯耳,太宗朝安相的独生女儿,名动一时的扫眉才子,听闻当年太宗有意让她入主东宫,做先帝的继妃,安相当时恰在病中,直说女儿福薄缘浅,有疾患在身,天寿不永,生生婉拒了,若不然,恐怕也没哀家的今日了。”
安太妃道:“我堂姐确实身体孱弱,有先天疾患,后来随游方的妙真女冠出家了,游方而去,不知到了何处,我那日在霓凰殿见到这孩子在吹箫,正是堂姐的旧物,问了才知,她是我堂姐收的俗家弟子。”
竟有这层这缘故!皇帝心中闪过一丝歉疚,望着小丫头,果然是我错解你了,没有仔细问清楚事实原由,妄下了结论,中了别人的套路。
皇后和握瑜那天,是故意的。
母后问小丫头:“你是安小姐的弟子?这么说也是道家人?修行几年了?”
小丫头低头答道:“奴婢四岁到了妙真观,不曾历三洗之礼,只作半个修行弟子,隆兴五年才返家的,为父亲过寿,养母去世时,因淮南戒严,无法赶去姑苏送殡,所以才将衰衣穿在夹衫里头,望太后赎罪。”
皇帝猛然懂了,她顶着个慕容家的壳子,实则是安家教养出来的孩子。
竟然,与矜情作态的慕容艳如此不同!
幼时听皇祖父讲起安相,殊深轸念,声泪俱下,称时卿乃蜀汉之诸葛,齐之管仲也,后,人之云亡,邦国殄瘁,安相,一个竭诚尽节的君子,为国鞠躬尽瘁,君臣间至诚至信,近一百年来绝无仅有。
初登基时,他就渴望自己也能遇到这样一位真君子,真贤良,君臣相佐,可是找了多年,除了四弟敦城,朝上多是蝇营狗苟,或安于守拙之辈。
母后赎了她的罪,孝乃为人之本,无错亦无罪。
静诚细细端详着她,忽然走过来问:“你是......咦,你不是我皇兄的御妻吗?我的花生和毛团怎么样了?”
“回公主话,奴婢将它们养在御苑了,出来时托付了小恒子照看,公主放心,长得很好。”
静诚喜道:“我就知道你是个可靠的,这两年我还想呢,不知道时日长了你会不会善待它们,我该好好谢谢你,对了,你怎么做宫女了?得罪人了?还是犯事了?谁把你贬黜的?哪个混蛋啊?我找她算账去!”
皇帝险些没拿稳茶。
太后轻咳了一声,那啥,那混蛋在这儿呢,请留口德。
董太妃连连示个眼色,静诚没看见。
小丫头清莹莹的眸子,毫无怨愤之念,道:“奴婢与安太妃投缘,求了皇后,才到敬惠馆的。”
静诚直直盯着她看,把小丫头看的羞了,羊脂玉般的底子透出一层薄薄的红晕,直如醉了酒一般,娇憨无限。
“你生辰是什么时候啊?”
“回公主话,元和六年冬月十六日”
静诚一听,顿时高兴坏了,挽住她的手:“与我同年同月啊,我冬月初十日,你原来是我的小妹妹呀!太好了!太好了!”
然后,静诚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矜持形象崩了,牵着小丫头的手,嚷嚷着要出去踢毽子跳绳,在婆家天天装模作样,憋坏了。
母后笑她:“都当娘了还是这般恣意,仔细你婆婆回去罚你。”
安太妃也帮腔:“合该得个厉害点的婆婆。”
静诚撇嘴:“我婆婆才舍不得呐,可心疼我了,素常我俩闹了龃龉,婆婆都训驸马,不管对错一概袒护着我。”
说着,拽着小丫头掀帘出去,两个背影一比,小丫头矮了一顶,身形玲珑窈窕,韵致着一股子巧意。
皇帝啜着茶,暗自抬眸深深望了一眼。
院中传来叽叽喳喳的喧闹。
皇帝起身回寝宫,走到廊外,只见宫女们乱作一团,或踢毽或挽花,小丫头和静诚比拼跳绳,静诚气喘吁吁,跌倒在宫女堆里,小丫头汗水淋漓,一跃一落,身轻若燕,裙袂飘飘,发髻乱了,乌莹莹的发丝垂下来,面颊红的快出滴出血了,却另有一种灵动美。
“四百八十三、四百八十四.......太厉害了!”
他看呆了。
“陛下来了。”
小丫头停了下来,和宫女们一起跪了。
他有些意犹未尽。
静诚歪着发髻走过来:“皇兄。”
在她头上弹了一个指崩:“多大了还这般放纵,明日朕就对严桐说,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你。”
静诚撇嘴:“他敢。”
***
陆绍翌苦于无法和定柔相见,托慧姠捎了个锦盒到淼可园,打开是一只红翡镯子,和阗籽料的,莹腻质润,殷如沁血,籽料以羊脂白为常见,这血一般的红,极为稀罕。
正应了她的名字,茜。
他如此有心。
她其实不爱戴腕饰,总觉得累赘,做事的时候总会磕了碰了。
不过即是他苦心所选的,自是定情之物,她挑着绷子为他绣一只鸡心荷包,昭明哥哥喜欢什么颜色和花纹呢?
菱花格子窗外月华如水,树影婆娑,虫鸣啁啁。
缀上同心结络子,太妃去了前头的颐宁殿赴静诚长公主的接风宴,眼下不是她的值,屋里只有她和圆圆,其她人嫌热,出去找地方乘凉了。
圆圆摇着蒲扇说:“不若咱们也出去走走吧,闷得很,睡不着啊。”
定柔收起针线筐,也好,今夜虽是残月,但很亮,踏月寻星河,也不失诗意。
圆圆拿出偷藏的两个大鸭梨,正好消灭了。
提着一盏纱灯,星河如瀚,半弦皎月如飞镜,浸浸一地白,轻雾笼纱覆地,树上挂着一溜宫灯,把月色都溶了,也不知走到了何处,出了一道白墙飞檐的月洞门,看见一道墙,一株大石榴树长在墙角,足一人半高,枝叶茂盛,恰跃过了墙头,这时节石榴花已落了大半,结了灯笼似的小果子,累累满枝丫。
定柔很想知道,这堵墙外是什么地方,是不是自由的地界。
卷起袖管,绞系着袖摆,圆圆还没反应过来,便看到她攀到了树头最高处,颤颤巍巍坐在一个儿臂粗的枝干上,向外眺望。
“你怎上去的?”
定柔朝她摆手:“快来啊,这里能看到好多宫灯。”
圆圆也想上去,但不敢攀,定柔下到树茎,伸手给她,圆圆抱了抱光滑的树干,根本没用攀登的地方,放弃了。
抛给定柔一个果子,两人望着月色吃了起来,一边聊家乡的事。
彩绢荷灯树映的殿外花堂光影斑斓,钟磬击戛争鸣,丝竹嘈嘈切切,舞姬们飞舞着霓裳,长袖展动,襟带飘舞,翩翩蹈出百花迎春的盛景,后妃们分坐铃兰桌,觥筹交错。
皇帝被众妃敬了一遍,小柱子握着玉瓒复又添酒。
今夜不知为何,面对眼前的花团锦绣,有些意兴阑珊。
心里总觉空落落的。
徐昭容小腹微微隆起,和薄画黛一起挑头兴起了酒令,以月色为意境,填词一剪梅,林纯涵也加了进去,其她除了皇后,也不服输,纷纷争逐。
皇帝左右环顾一番,无休止,只要有他在的地方,永远无休止。
如花美眷,无一是心人。
母后和太妃闲说子嗣的事,妃嫔们轮了一圈,徐昭容对着皇帝,撒娇的语气:“陛下,该您了。”
皇帝默默饮干了盏中酒,起身道:“朕乏了,你们顽吧。”走出御桌,身后一片唏嘘声,小柱子一众随在身后,皇帝摆了摆手,让他们退下,独留了小柱子和小栋子,执着一盏羊角琉璃灯,漫无目的。
很想到后园走一走,心里这么想着,脚下便去了。
走了好远,一盏盏宫灯被甩在身后,到了一处不太明亮的地方,忽听见箫声音音,隐约从前方传来,寂静的夜,流风回云,穿透重重花木疏影,悠远清长,如风入松壑,引的千树万叶飕飕,让人尘心顿洗,吹箫之人,定是一位清风霁月之人。
踏月寻箫声。
步入一道圆月洞门,淡白的月光,惊见一抹人影坐在石榴树上,箫声就在树上,借着灯光看到一个圆脸宫女在树下打盹。
小柱子上前:“陛下来了,还不行礼!”
圆脸宫女吓得趔趄了一下,慌忙跪下,箫声顿止。
“何人在树上?好大的胆子!”小柱子提着灯过去照。
那人影身形纤巧,是个女子,大概也是个宫女,竟坐在最高处,听到呵斥忙下到树茎处,蹲在那里,皇帝走过去,看清了脸,不禁笑了出来:“怎么是你?”
树上没搭话。
“还不下来吗?”
皇帝转头吩咐小梁子:“拿竹梯来。”
刚说罢,就听到身后一声“扑通”,衣角一扬,稳稳落了地,如惊鸿一闪。
皇帝惊异地望着她。
第66章 火葬场前奏 陛下,恭喜您已……
女子若无其事, 拍了拍裙角,手里握着一管紫玉短萧,还有一个啃的干干净净的梨核, 小柱子和圆脸宫女拱手肃立一旁。
“你身这么轻?”他在想那高度, 自己若跳,肯定会震了脚踝。
女子默声敛衽一福, 请了个金安,他刚说完免礼, 她便将玉箫塞进袖管, 弯腰向地, 拾起根树杈挖了个小坑, 把梨核埋了。
他看不懂了,又被她的行为逗笑了。“这是何故啊?”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土, 道:“乱丢在这里得好多天才会烂,会引来很多苍蝇,我师姑从小便教导我, 不可乱丢杂物,种在这里没准能长出一棵树苗。”
皇帝努力忍着笑, 真是个思维奇特的孩子。
“朕方才听你的箫, 含少商兮照清徵, 犹如风入松壑, 跌宕万千, 以为是《风入松》曲, 下阕又闻得平宫清商兮蹶跃徵, 羽音圆清急畅,至高昂处,激越而和, 竟有日暮沙漠垂,力战烟尘里之感,上阕为水,下阕为火,却是什么曲?”
静夜中女子一双眸子极亮,如露如星,她道:“是《窥月十二厥》,和合曲,我方才吹的是《入海》和《塞下》。”
皇帝微微蹙眉,却想不出来:“朕从未听过这个曲目,不知出自哪本曲赋?”
她道:“这是孤本,传闻不知哪朝哪代,一名蒙冤的死囚,在狱中临刑之夜所作,对着的一扇狭窄的角窗,月如银盘,几乎触手可及,他看的久了,月中窥物,恍惚中去遍了名山大川,大漠边陲,漂洋过海入华夷百国,最后回到故园江南小镇,由此经历一番,便觉天地广袤,苍生皆渺小,故而看淡了生死,枷镣在身,也觉轻松无羁,含笑踏步入往生,将谱子题在了墙上,后来几经流传,我师傅也只收集到前五阕的残谱,分别是《蜀道》《五岳》《入海》《塞下》和《水乡之国》,可惜华夷篇全佚。”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这才知道自己从来不认识她,像是沙砾中寻到了一颗明珠,璀然生华。
他静静地凝视着她,眸光深邃。“你可以将词曲和谱给我拟写下来吗?”
他没有说“朕”,说的是“我”。
定柔诧异了一下,淡然道:“可以。”
我与你已无干系了,只是你家一个婢子,给你也无妨。
他的眼睛舍不得眨一下,又问:“你既是妙真弟子,可曾习过真艺九雅?”
她想都没想:“自然习过,这是每日的功课。”
清辉如纱,朦胧映着面庞,他唇角一弯,眼眸煜煜,笑嗔道:“好个小丫头,你犯了欺君之罪知道吗?”
定柔眉心一拧,这人怎么变脸如同翻书啊!
他怕吓着她,忙说:“在淮南初见你的时候,为甚说雅乐诗歌一概不会,还有殿选那日,为何说自己字都认不全?不是欺君么。”
定柔仍旧理直气壮:“奴婢确实没撒谎,我师傅说,《说文》一册记载汉字足有一万零五百一十六字,我只算识得十之五六,可不是认不全吗。”
这个回答很狡辩,也很可爱,皇帝笑:“好,这个算你说的过去,那淮南呢?作何解释?”
定柔都忘了在淮南对他咋说来着,这个人真是个记仇的,她无奈,只好实话实说,坦白吐出八个字:“非吾所愿,莫可强求。”
皇帝身躯震了一下,第一次,听到如此直白的话。
从来没有人如此坦率的回应,对他的拒绝。
“......师傅教授我琴棋书画,是为陶冶情操,修养品格,不是为了给什么人献艺,取悦于人的。”女子眉目澹然如初,姣好的五官,凝着朴实和敦城。
他怔住了,久久凝视着她,眼眸直如汪洋,此刻这个小小的一射之地,成了他眼中的世界,而她,便是这世界的唯一。
怎会?小丫头,我寻的那个人,竟会是你!
我竟错过了你整整三年!
小丫头望了望月梢,敛衽道:“敢问奴婢可以告退了吗?”
你要去哪里?
小丫头捂嘴打了个呵欠,今天......若......是不是唐突了?他略一思忖,摆了摆手指:“去吧。”
小丫头和圆脸宫女又福了一福,执着纱灯,退了几步,挽着手走向圆月门,然后听到脚步的飞跑声,很快远去了。
夜深以后,他驰马奔出淼可园,回了宫,叫开白虎门,走进昌明殿,打开一间暗室,里头落了一层灰尘,紫檀书格摆满了雕刻摆件,书案上甚至还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他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长方锦盒,里头一排各式刻刀,好长时间不握,有些生疏了。
他记得有一年得到过一块绝品的金丝红玉,稀世罕见。
茜,秀美灵动也。
染绛茜草,红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