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皇帝的眼底,又闪过了黯然。
  他就这样抱着她,不知多久,忽然开口问她:“告诉我,你喜欢赵禝什么?”
  她骤然一惊,眸子瞬间点燃了光彩,有多久了,初进宫的时候他对她,便是自称“我”,后来就变了,突然就变了。
  她抬头,双臂绕颈,静静地两两相对,坚定地道:“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他的眼中,第三次闪过了黯然。
  她闭目缓缓附过去,与唇相贴,气息迫近,两个呼吸交错在一起,他本能地避开,吻向了女子的颈项,缠绵地挪移下去......
  外头的雪还在飘,只是下的不密了,夜色的墨尚未褪去,映着白茫茫的大地,一片混沌,皇帝已起身,林顺仪和一从宫人伏侍盥漱,穿戴朝服,系上大带,林顺仪接过呈盘里的冠冕,二十四梁,附蝉十二首,珠翠黑介帻,珰金博山,翠缕,组缨......只觉拿在手里,颇重。
  内监进来说,雪足有半尺厚,请陛下稍作等待,容奴才清出道路。
  皇帝看了看铜漏,对小柱子道:“拿油皮长靴来,朕走着去大正殿,不可误了朝会。”
  林顺仪忙和宫娥拿起黑狐裘为他围上。
  一行内宦宫娥簇拥着,林顺仪敛衽一拜:“恭送陛下。”
  那傲岸的背影已决绝地出了殿门。
  林顺仪无力地坐在了氍毹上,抱膝啜泣,我到底错在了哪里?为什么我就是想不透?
  宫人们看的不解,陛下昨夜与娘娘柔情蜜意,怎地娘娘不欢喜,反而忧伤呢?
  晨起打开窗子,雪已停了,外头是一个纯白的世界。
  定柔第一个起来,穿上宫女的丁香色羽缎掩妗小袖灰鼠襦袄,打来热水倒进几个铜盆,对几个赖床的说:“快起,一会儿该迟了。”
  筝儿往被窝里缩了缩,呜咽道:“我真想睡他个一年,我的被窝啊,真不想离开你......”
  定柔在小铜镜前篦好了头发,系着宫绦,道:“我先去交值,太妃患恙,想来也要多睡会儿的,待过几日雪化了再开法会,咱们怕是要在山上多困些日子了。”
  炕上的鸢歌嘟嘴对她扔了个亲亲:“你真好!我们稍稍迟一些,你把盥洗的准备好。”
  换了值,太妃巳时才起,用过膳,慧姠她们才来,太妃也开始菩提不离手,捻着珠说:“本宫听太后说过,西边后园有一片梅林,想来梅花开的正好,定柔去收些梅树雪来罢。”
  定柔正觉着屋里闷,喜滋滋找了个花瓮,噔噔噔跑了出去,自去了。
  太妃直笑,:“这孩子,有时候是个七窍玲珑心,有时候又傻乎乎的。”慧姠也笑:“她身上总有用不完的劲似的。”
  雪没到了小腿,走的深一脚浅一脚,甚是艰难,一串崭新的脚印铺在纯白无垠上,园中果然是一大片梅林,远远便闻到了暗香凛冽,树干有半个怀抱粗,看来足有十几年树龄,琼枝白雪,沉甸甸压满了丫,覆住了花蕊,有殷然点点,缀在其中,是花苞。
  定柔才知道自己长得矮,试了几次,完全够不着啊。
  站在树下,一脸苦闷,早知道就带个竹梯来。
  身后十几远,一个内监衣服的站在树后,手里攥着一条麻绳,脚踩在雪上微有“嘎吱”声,只得一小步一小步,慢慢迫近。
  定柔跳起来试了试,手碰到树枝,激的颤了一下,乍然落了一大堆,来不及闪,砸在了脸上,口鼻,颈中凉冰冰全是,她又拍又抖,快愁死了。
  “十一妹。”
  昭明哥哥的声音,定柔记得他的声音。
  他穿着亮锃锃的铠甲,微笑站在身后,趟出一长串新脚印,把她的衬成了小脚印。
  花树后的人身影倏忽一闪,不见了。
  “你怎么来了?”她樱唇一咧,绽开了欢喜,围着月白色竹纹羽缎猞猁狲斗篷,梳着百合髻,发间一朵珍珠小花,肌肤胜雪,水灵之气逼人,底子薄的吹弹可破,把这琉璃世界的风景都凝聚了。
  陆绍翌走到他面前,四下张望:“好像有个人鬼鬼祟祟站在哪里。”
  定柔也左右张望,陆绍翌伸出手弹去她发间的碎雪,目光温柔如水,融融盈盈。“这么大了,还是顽皮,我若不来,是不是打算上树了?”
  定柔脸颊一阵热,抓抓头:“有这个想法。”
  陆绍翌解下宝剑,踮起脚来,小心翼翼捏着一枝,老枝桠韧力不强,只够到她头顶,定柔这次举臂试了试,勉强能摘到,捧着花瓮,忽然腰上一紧,脚下立刻凌空起来,她吓得“啊”了一下,陆绍翌将她抱举起来了!
  定柔囧的脸颊和耳根如火炭,快要烧起来了,这个高度,有些眩晕:“你......你......”
  陆绍翌笑:“忘了小时候坐在我肩头摘葡萄,摘石榴了,你怎么分量还是这么轻,小时候就跟只小猫似的。”
  定柔心跳击撞着胸口,硬着头皮取雪,剩下红梅灼灼婆娑,鹅黄的蕊,少女的脸比花儿还红,一枝完了,陆绍翌却没将她放下来,一手箍着她,一手去够另外一枝......
  待花瓮装的满了,陆绍翌已满头汗水。
  手上却舍不得放开,定柔挣扎了一下,他才松开,稳稳将她落了地,脚下踩在绵软的雪上,感觉身上也软绵绵的。
  从袖袋拿出绣帕递给他,陆绍翌接过来,不舍得用,在手里眷恋地摩挲着,上面有幽幽的女儿香,定柔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陆绍翌已将帕子塞进了铠甲的内衣里。
  “你......”她不知该说什么。
  他正视着她,坦然道:“那年在你家,两位祖母有意为我们定娃娃婚,若不是老太君突生病患昏迷,你爹要将你点天灯,可能我们......”他没有说下去。
  定柔眼眶一阵热意,是啊,如果祖母不生病该有多好,如果祖母还在多好,可能,我不会错过很多事,可能......我已经是昭明哥哥的......
  那样我就不会无故来到那个皇宫,被困在那里。
  可是,那样岂不是不会遇到师傅。
  人生的事,造化莫测。
  他又道:“我离开淮扬的时候,你还没有被送去姑苏,不过人呆呆的,不言不语,也不会笑了,叫你也不会答应,总是发着低烧,老太君找了很多医者,说你得了失魂症,京中来了信催我和祖母回去,我爹找好了门路让我进崇文馆做太子伴读,我祖母后来去了信到淮南,说你送养出去了,没过两年我祖母也病故了,我爹给我定了别的亲事。”
  定柔将一绺发丝拢到耳后,黯然道:“是我们没有缘分。”
  陆绍翌语声激动,恨不得立时将她抱进怀里:“也许,现在我们有了,妹妹,从淮扬重见你的那一日,我的心就陷落了,从前你是皇上的人,我不敢奢望,可现在你是自由之身,你告诉我,我能不能争一争?”
  他站的太近,几乎一抬头就触到了下巴,定柔能感觉到那炽热的呼吸,和胸腔子里的擂鼓声,不由后退一步,心跳快的几乎喘不过气。“我......我......”
  “告诉我,好妹妹。”他又向前一步,定柔被迫后退,一直退到了花树下,抵着树干。
  她只好说:“我不是自由之身,我是宫婢,做不得自己的主。”
  他立刻道:“敬贤太妃与我娘是中表之亲,我可以求她,我也可以去求皇上,他亲口答应过,只要我有了爱慕的人,便成全我的。”
  现在,只要一句话。
  定柔额角滑下了汗滴,心慌的失了措,太突然了,事关一生,她完全没想好。
  “我该回去了,当着值呢。”说罢,转头急奔而去,脚印紊乱,跑的太快,险些摔了一跤。
  陆绍翌望着她的背影,手掌拍了额头两下,太心急了。
  定柔妹妹,我一定要得到你!哪怕是九天揽月,摘星,也再所不惜!
  第二日,刚换了值,羽林卫和内监将各院的雪铲作了堆,宫女们用竹扫帚帮着清扫,干的热火朝天,慧姠又让定柔去后园取雪。
  定柔颇觉诧异,忐忐忑忑走到梅园,昭明哥哥果然站在树下,手里抱着一个暖手炉,和一个油纸包。
  “寺里吃的清淡,我给带了绉纱汤包,一直用暖手炉烘着,不凉,你快尝尝看,味道地不地道。”
  “啊,哪里买到的?山下的小镇?”接过来,打开油包,果然热气腾腾的,咬了一口,齿间溢了汤汁儿,汤皮劲道,馅儿浓香。
  他笑了笑:“京城,有个吴兴那边的庖厨,在嘉福楼。”
  定柔咀嚼着,惊道:“你回了京?你们内侍卫不是不能擅离职守吗?”
  他道:“我换了便装,星夜驰马去的,到了那儿天刚亮,解了宵禁,方出笼就买到了,放在食盒里,用暖炉温着,怕你吃的晚了,没了胃口。”
  她大口咀嚼着,一气吃了三个,心头热意暖暖。“笨蛋,你干嘛要用暖炉温着,上来溜一溜不就好了。”
  他像个憨傻的毛头小子:“这包子现蒸出来才好吃,溜了便塌了,滋味全无。”
  她两腮鼓鼓,嘴里塞的满满的,吃的像刚出窝的小兽。“慧姠怎么会?”他知她会问,答道:“她算起来是我远方表姐,我求了她。”当然,是许了好处的。
  定柔有种跑不出他手心的感觉,她,也有点不想跑了。
  “我们多说一会儿话。”
  这一天,倚着花树,他们说了很久的话,都是小时候的囧事,他没有再逼她,也没越雷池一步。
  因为道路积雪,滞留了半个多月。
  未免耳目,慧姠同意她们每隔一天见一次。
  每一次他都会带来新奇的吃食,然后变着法子,哄她笑。
  第五天,他抓握了她的手。
  她羞的要甩开,却被他紧紧攫住,软容容的小手,滑腻纤巧,还有一种说不出的美妙手感,男人挖心摘肝一般,舍不得放开。。
  第七天,她还是来了,这次没有甩开他的手。雪渐渐化得干净了,一树树琼葩玉蕊,晶莹剔透,千姿百妍。
  然后,后来的日子,他们都是牵着手走出梅园的。
  回宫的时候,已是腊月底,雪化得尽了,下了山,拥着太妃上了舆车,慧姠和几个女官上了马车,定柔和几个宫女正要走,三个明金甲的侍卫牵来几辆青呢骡车,说是陆中将特地给太妃身边的宫人准备的,免得一路跋涉辛苦,宫女们顿时欢呼起来,一拥而上。
  定柔心头狠狠甜了一下。
  仪仗长队绵延一路,坐在车厢内,蹄声答答,掀开车窗布帘,昭明哥哥骑在骏马上,勒着马缰深情地凝视着她,唇畔浮着温存的笑意。
  她面颊一烫,直烧到了耳根。
  每个夜里,她闭上眼睛,都是他的身影、神情、语态,手上的力道和温度,原来两情相悦,是这般旖旎美好。
  炮竹声声中,隆兴九年来了。
  过了正月,玉门关那边和大矢国爆发了冲突,大矢人在边境射杀了中原的商队,安西都督带兵迎战,平凉候也接了诏率兵驰援,昭明哥哥担忧父亲,请旨去了前线。
  托慧姠带了信,说他只是奉旨去督战,不会当前锋。
  定柔第一次知道了相思的滋味。
  战场刀箭无眼,无法不担忧他的安危,整夜辗转,食不下咽。
  还好,这场仗没打多久,鏖战了半月,以大矢人退兵收场,两方皆损兵折将,朝廷派去了使节,借机修好。
  慧姠告诉她,陆公子要过几个月才能回来,战事罢了,还要巡查几个州的布防,还有凉州军中一些琐事,路上就得走一个月。
  这一等,就等到了夏天。
  今年立夏早,暑热自然来的早,五月节刚过,便一日日懊热起来了,下旬进了伏,每到午间如在火窑,蕴隆虫虫,如蒸似熨。
  晨起微有凉意,一从紫衣宫娥走在宫巷,搬着物什,都是太妃的日用,阖宫要挪往淼可园避暑,忙着送到青龙门外的马车上。
  徐昭容坐在肩舆上,前簇后拥着妃嫔的小驾仪仗。
  紫衣宫娥忙回避到一侧,鞠身施拜。
  待走过,宫女们才起身,有人小声嘀咕说:“昌明殿侍寝回来的,听闻徐娘娘又有喜脉了,怀着孕还被召幸,可见荣宠之盛。”
  也算相识了一场,定柔从心底替她高兴。
  前头,一个嬷嬷问辇上的人:“娘娘,好像刚才那队宫女里有慕容美人,跟你一起入宫的,要不要打个招呼?”
  徐昭容抚摸着蔻丹,漫不经心地道:“本宫是主子,她如今只是个奴才,本宫作甚要跟一个奴才客气。”
  陆绍翌回来的时候,还是大正殿的殿前直卫,定柔身在淼可园,无法相见,也无法带信。
  知道他平安回来,她欢喜的像个孩子,满心都是满足。
  皇帝每日下了朝也在淼可园的“万壑松风”。
  烈日炎炎,灼烧的地皮发烫,树叶恹恹地,花圃里新开的月季朵朵发了焦,这日批阅了会子奏章,被外头的蝉声聒噪的心烦意乱,四下摆了数个鉴缶,还是热的难耐,那热像是从心里冒出来的,直要把人蒸出油来。
  起身,从书架上寻了本《将苑》,夹在腋下,走了出去。
  小柱子一行撑着黄罗华盖,雉羽扇,端着茶水,提着销金提炉,皇帝沿着草埔走到了一处,这是淼可园最大的假山林,里头像迷宫,他记得有个小湖,是地下泉水,清清泠泠,蕴而生凉,想来惬意的很。
  小柱子要跟进来,被皇帝踹了一脚。骂道:“再跟着就让你们吃板子,离朕远点,看到你们就烦,找凉快地儿呆着去。”
  小柱子等人一脸悲苦。
  皇帝的身影已消失在假山丛。
  窄隘的山道尽够一人通行,假山怪状嶙峋,参差起伏,矮松上住了麻雀窝,蔓藤和凌霄花附在青苔茵茵的石壁上,不知走了多久,有氤氲的水汽浮动,凉爽适宜。
  两山相夹一倾碧水,明澈如镜,映的山石波光粼粼。
  捡了几颗尖石,活动了活动手腕,弯腰掷了出去,咚!咚......只溅出了六个波咚,退步了,从前能打出十五个,许久不练生疏了。
  不服气地扔了几回,终于有一个打出了十个响。
  这才找了个干净的地方,铺了一方黄绸帕子,坐下,静静地翻起了书。
  泡桐树完全遮出了荫凉,四周幽静的像是方外的世界,只闻得鸟声啁啁,忽听得有细碎的脚步声,纷杂而近,水桶沉闷的轻响,一个声音说:“还有这般地方,真的有鱼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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