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让裴牧远没想到的是,短短几年,她竟然会怂成这个样子。她看见他的那一刻,如同欠债之人见到债主,窃贼与警察相逢。
她很快就把自己缩成一个球,窝在一张并不能完全藏住自己的转椅里。她巴掌大的脸轻易被帽子遮住,从镜子里只看得见半截下巴。她此刻的状态跟刚刚和小帅哥嬉闹玩笑的俏皮模样判若两人。
裴牧远随意看过去,在心里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
大概是——“呵”。
自己那部分录完后,裴牧远找了个空当开始查晚班机机票,他急不可耐想要逃离这吊诡的一天。
后来录到祝贺,他才重新提起兴致,因为他在祝贺的稿子里听到的一个熟悉的童话主人公的名字——焦班尼。
裴牧远的脑子里像打开某个开关,抬起头看提词器,想确认自己没有听错。
《银河铁道之夜》是他送给安静的一本童话故事书,后来分手,安静把这本书和一大堆他送给她的浪漫玩意儿一并还回来,他当时并没有在这本新书上发现一丁点打开过的痕迹。
节目录制完,祝贺来加他的微信。他花了点时间才点开自己的二维码,又随口问道:“你也喜欢宫泽贤治?”
“谁?”祝贺的反应倒也不让他意外。
哦,她看了。还把自己的阅读体验贡献给了自家艺人。
漆黑的眼珠子微微闪动,裴牧远看着祝贺,信口胡诌:“没什么,一个埃塞俄比亚冷门摇滚歌手。”
宫泽贤治是日本知名童话作家,代表作之一就是祝贺的稿子里提到的《银河铁道之夜》,主人公中文译名焦班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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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买到回家的机票,这一晚,裴牧远被学姐生拉硬拽,去参加了一个极其无聊的局。他很少熬夜,是打着哈欠被拖进包间的。
“Hi~”祝贺晃着他的大长腿过来打招呼。
裴牧远没想到这人也在,略微有些尴尬,因为祝贺两个小时前发来的那条调侃微信他没回。
祝贺:“哈哈哈哈哈哈,我可爱的小助理就叫静静哦。”
他认为这完全没必要回。
两人顺势坐到一起。
裴牧远去放置外套的时候,发现那里存在一件并不眼生的黑色冲锋衣。他打量一圈这间屋子里的人,确定唯一会穿这个品牌的人只有祝贺。
接下来,祝贺发现裴牧远的话变多了。这人倒也没有那么高贵冷艳难相处。祝贺是容易动情的柔软顺毛小动物,他决定收回自己对裴牧远的成见。
一个小时前,祝贺从安屿那儿得知宫泽贤治到底是谁后,对裴牧远的好印象大打折扣。他甚至有种被耍弄的愤懑,恨恨地吐槽道:“不就是学历高一点,长得还凑合嘛,真不至于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他也不搞搞清楚,我是明星唉,他只是个素人。呵呵,我就不爱跟这种清高的好学生玩儿。”
安屿问都没问这人是怎么得罪他的,说:“那就也别正眼看他。”如何跟这种人打交道,她看似深谙其道。
裴牧远轻描淡写地就把话题引到那件外套上。
祝贺说:“这衣服不是我的,是我助理的,就是名字叫静静的那个。”
昏暗的灯光下,有一位微醺的副导演正在动情演唱《当爱已成往事》。裴牧远觉得这首歌在此刻极具讽刺意义。
多么离奇的情节,扔掉前男友像扔垃圾,却留着前男友的外套一穿就是好几年,如今还过分地给了另外一个男人穿。
这件冲锋衣属于当年该品牌的限量款,每一位买家都可以选择一个地方做姓名刺绣。当时给她,并不是做礼物送出去,而是那一天下着大雪,她突然提分手,他把外套脱给她穿,是以为她冻傻了,想让她把脑子捂热,不要再瞎提这两个字。
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散场。祝贺和几个制片多喝了几杯,醉意浓烈,提前叫了助理来接。
裴牧远和学姐先走,走出大门,看见祝贺的小助理正在门口收伞。
雨下得不小,风也刺骨。她卫衣外面套着一件外套,帽子盖得严严实实,纵使这样,还是冻得缩起了肩膀。
她朝制片人点头打招呼,很快就走进大门里。裴牧远对她而言,跟大门外闪烁的广告牌无异,只是一个多余的摆设。
裴牧远滴酒未沾,学姐把车钥匙扔给他,让他来开。他视线从门口移回来,冲学姐摊手。
学姐反应过来:“差点忘了,你不会开车。”又嘲笑他一两句,说不会开车的大小伙子当真是少见,怂恿他趁着最近给自己放大假,早点把驾照给拿到手。
裴牧远显然没有这样的计划。前些年,身边朋友说他坚持低碳出行的环保理念实在虚伪,纷纷打赌他坚持不了几年。这一二年,他们再说起这件事情,倒成了他自律人生里的又一大优点。
学姐打车走了,裴牧远拒绝她搭自己一段的提议,目送她离开。
大约过了十分钟,安屿扛着祝贺从侧门出来。
“嘿,没事吧?”裴牧远大步流星地走过去,帮着看似娇弱的小助理扶稳踉跄的男明星。
安屿猜测他是故意等在这里的,藏在帽檐下得眉头轻蹙一下。
他确实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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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屿烦躁了一晚上,先是某合作的品牌方给祝贺寄来的厚外□□错了尺码,然后又是家里那档子事儿。
安可周末回家,又跟安徒生大干一场,这两人八字不合,结怨已久,一个觉得小姨没有情趣冷冰冰,另一个认为小崽子过于调皮难驯服。今日干仗的原因说来好笑,安徒生控诉安可,说她把邻居家的小姑娘,也是他最好的朋友给凶哭了。
安徒生在视频中哭唧唧:“呜呜呜,你的妹妹一点也不温柔,你让你妈妈再给你生一个妹妹吧,我要一个新小姨。”
安屿正在和公司文案对明天祝贺的稿子,随口应付着:“这事儿你得找海兰说去。”
那一头,安可揉着安徒生的小脸又诉了一番苦,说她最近正冲刺一个学校里的比赛,难得回趟家吃口老安做的饭,小崽子非要邀请他的小女朋友来家里玩,还弄乱了她的书柜。
“就这?至于凶人家小姑娘?”安屿头疼道。
安可哼一声:“你儿子向来护犊子,他小女朋友当谁面哭一声,那就是谁欺负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最后是海兰和大姐安宁把小崽子拎去洗澡,这吵吵闹闹的视频通话才算结束。临挂断,小崽子用新学的手指比心对着镜头:“静静晚安,爱你哟。”
“爱你爱你……”安屿躺倒在酒店大床上,胡乱整理着思绪。
她也不清楚是想厘清点什么。总之今天一团乱。
祝贺酒量极差,去今晚的局不是他本意,是星姐的示意。这档节目的几个制片在业界有点名气,星姐让他去攒攒人脉。
安屿没敢睡熟,随时待命,等着去等接人。待扶着祝贺从温室里头出来,寒风袭过来,看见裴牧远仍像个人形立牌似地立在那里,她这一晚上的烦躁算是找到了根源。
白天不想打的照面,深夜一并还回来。
祝贺人高马大,裴牧远想分担就分担吧。安屿走在另一侧,估量着从这里到路边司机等待的距离,大概只用走两分钟。
两分钟就好。
也没有多余的情绪去想,今晚的局这人这在,祝贺怎么没告诉自己。不是他一直说好讨厌这人的假清高嘛。他们俩不该是朋友才对。
又闻到祝贺外套上的酒精,一低头,看见另一边,裴牧远修长的手指正划过那个刺绣。
那是他自己名字的英文缩写——MY.
很戏剧化,安屿也不知道谁在扮演小丑的角色。她看见停在路边的车,谢天谢地,两分钟终于结束,game暂且over。
“谢了。”她把祝贺推进车后座,对热心人道谢以及道别。
裴牧远没有搭理她,而是坐进了副驾。
安屿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就被司机大哥催促着从另一边上了车。
车子发动引擎,安屿刚坐稳,祝贺的头砸过来,她适时地用手接住,再挪放到椅背上。不一会儿,祝贺的头又落下来,准确无误地砸在她的肩膀上。
来回折腾着,也就没心思纠结副驾那位为什么要跟着。甚至没有看过去,不知道他此刻是否正透过后视镜露出什么奇怪的神色。
直到下了车,三人进了酒店,温热的暖风在四周升腾。这人立刻松开搀扶男明星的手,利落地脱掉他的外套夹在臂弯,随后转身离开。
安屿注视他的背影,凌晨四点的聚光灯属于他。倒也不必再跟他周旋,他这一出叫完璧归赵。
第3章
安徒生两个月大的时候,安屿就出来工作了。单亲妈妈如果没有家人做后盾,境况会很艰难。她很幸运,海兰、老安和大姐照顾小崽子不遗余力,就连安可也发挥着自己的聪明才智,这几年帮着她一起捞了不少娱乐圈周边产业的碎银子。
从事明星助理的工作繁琐且辛劳,动辄熬夜、出差,得到的尊重很少,得到的报酬也不够丰厚。但安屿始终没考虑过转行。她只要在这个圈子里打转,就多少能搞点生财之道。她很小就接触这个行业,身上的本领都是在这个大染缸里淬炼出来的。
何况“拖油瓶”很快就诞生了,小崽子可以让家里人帮忙带,但赚钱养这件事情她只想自己来。
安家曾经有过几年境况很好的时候,安屿因为条子好,相貌也还算出众,被愿意花钱投资小孩的海兰送去艺校学过七八年民族舞。后来家里因海兰患病,因病返穷,一年不如一年。彼时安屿十七八岁,正愁自己年纪小无法替家里分担压力,一个舞蹈老师把她推荐给某经纪公司,谈下保底工资后,她迅速签下卖身契。
紧接着就是选秀大潮,那时候安屿是真的以为自己是颗幸运星,也幻想有朝一日能带着全家大富大贵。但很快她的娱乐圈逐梦之旅就以失败告终,她清醒地认知到自己的命运,迅速接纳平凡的人生。
安屿一直以来的愿望都很简单,只要他们一家人平安快乐地守护在一起,就足够。当初她用断尾般的经历换来的真实幸福,她始终觉得很划算。
昨夜的雨下到后半夜变成了雪,一大早的恶劣天气让出门的人望而却步。
安屿绕了大半座城,赶到弄错尺码的品牌方在当地的实体店为祝贺换更换外套。店内暖气涌上来的时候,她觉得自己总算是活过来了。
要不是祝贺今晚落地后,会有一波带货性质的机场拍照,她也用不着这么着急。当然她更着急的是祝贺也没有别的厚外套可以御寒。
谁让她偏偏就遇到那件冲锋衣的主人。
店员拿货时,安屿想起安可说的那个比赛,她似乎已经冲进半决赛了。于是往女装区域走,想给安可挑一套像样的冬装。
安可大二开始就不向家里要生活费了,一方面是安屿会给她一些资源,让她靠着笔杆子赚点需要造势的小明星的钱,另一方面她自己足够优秀,经常能拿到一些比赛的奖金。安屿知道她有点小金库,私心希望她能多投资自己,可她舍得给安徒生买昂贵的玩具,却始终不舍得给自己置办一身精致的行头。她物欲极低,低到全家人一度怀疑她是否哪一天就要出凡尘。
最后挑了件牛油果色的毛衣和一条格纹毛呢短裙。安屿知道安可肯定不肯穿,不过没关系,她会先给安可看一看价码,然后当着她的面把可以退货的小票撕掉。
付款时,安屿想起一张没绑定手机的信用卡这个月有刷卡活动,便去包里翻找自己的卡包,结果整个手臂都伸进去找,仍是无果。直到店员露出鄙夷的神色,她把包里的东西往台面上倾倒。里面有保温杯、小医药箱、化妆包,甚至还有安徒生的小零食和小玩具,但就是找不到卡包。
匪夷所思中,她赫然想起来,她的卡包前几天被她随手塞进了那件冲锋衣的内衬口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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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牧远坐在酒店附近的某间餐厅等人。他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着,身上的黑色羊毛衫衬出干净的肤色。玻璃窗之外是漫天风雪,他在风雪之外,周身镀上一层暖,像一幅挑不出差错的写实画卷。
他面前放着一杯从特地外边打包来的咖啡和一个用密封袋封起来的卡包。想事情的时候,他眼神涣散地看着这个密封袋。餐厅顶灯的光倾泻下来,袋子表面和他的眼镜镜片都有一些反光,以至于让他看不清那个明黄色卡包上的图案。
密封袋是他找酒店的工作人员要的,是酒店餐厅用来储存食物的,外形和警察用来收集证物的那一种差不了多少。
于是,他凝视这个东西的样子像极了等待犯人走进审讯室的专心警官。
安屿赶到时,裴牧远仍旧呈这个姿势,他没抬头看自己的“犯人”,但身体前倾,伸出两根手指,将“证物”往前推。
“感谢。”安屿没坐下,也不看他的脸,拿起东西就想走。
“我原本是十点半的飞机,现在已经十一点了。”裴牧远下巴抬一下,提示她看墙壁上的时钟,此时秒针精准地划过12那个数字。
一个小时前,他接到一个跟自己同一个归属地的电话,是失主要来认领失物。他本以为她会通过微信的方式联系他,勉为其难地把他从黑名单里放出来。
结果是一通电话。一通不够着急却挺理所应当的电话,连语气都是那么朴实无华。
安屿:“我今天就需要这个卡包,麻烦你把东西放在酒店前台,我过去取。”
言下之意,多么容易办到,也不耽误他登机。
裴牧远原本将在上午九点钟赶往机场,但清晨瞥见自己“夺”回来的那件冲锋衣,后知后觉地将其检查了一番。
这毕竟是祝贺穿过的,万一里面有他留下来的东西,那他昨夜冒然把衣服拿走还真是让他的小助理为难了。
另外,他很想确认一下,他的前女友有没有好好对待它。
好在是她自己的东西,且这东西他不陌生。她喜欢黄色,上面的图案是一只蓝绿色的海马,是他告诉她海马是唯一一种由雄性繁衍后代的动物,她听后表示,那这种如此懂得疼媳妇儿的小动物还真是值得喜欢。
这个卡包,两人在一起时她就在用,只是那个时候远没有现在这么鼓鼓囊囊。
裴牧远并不好奇里面是些什么,无非是些花花绿绿的卡,安屿年纪还小的时候就擅长薅各大银行的羊毛了。他讨了个密封袋来装好,又即刻把回程机票退掉。
“机票多少钱?”安屿侧身站着,但给了裴牧远一个正脸。她好像压根就不想跟他计较,真算起来,她明明给了最优解决方案,是他一意孤行地为了这件小事亲自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