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少寒没说话。
杜明茶刚被认回来的时候,邓老先生要带她改姓,被断然拒绝。
从那之后,邓老先生对她态度就冷淡起来。
真正爆发就在一周前,杜明茶认真地和邓家人说,她绝不会将姓氏改回去,也不会再用邓家的钱。
然后,带着她的小行李箱毅然回了学校宿舍,据闻她只带走了以前的旧衣服。
来邓家后添置的东西,丝毫未带。
沈少寒扯唇:“知人知面不知心。”
背着书包的杜明茶浑然不知正被人议论,她裹紧旧运动服外套,肚子饿的咕咕噜噜叫。
学校食堂还在营业,超市里也有热腾腾的关东煮,烤的裂开、香喷喷的烤肠,一口咬下去会流油的蟹黄豆腐包,甜丝丝的烤栗子……
算了。
杜明茶想了想自己卡里仅剩的钱,决定再忍一忍。
晚上少吃一点也没什么呀,权当减肥嘛。
顾乐乐的确很难带,今天晚上的授课很不顺利——他闹天闹地,不肯好好坐下来看书。
言辞又激烈,说起话来像开了挂的豌豆射手,突突突突突。
难怪会气的好几任家教离职。
杜明茶微微皱眉。
不过,她注意到顾乐乐对那个“淮老师”似乎很尊敬。
或者……可以向淮老师取取经?
返程路上,杜明茶特意向司机打听淮老师的履历,肃然起敬同时,对他不由得起了恻隐之心。
淮老师实在是太惨了,太惨了。
自幼父母双亡,独自一人吃百家饭长大,从贫困小山村考入帝都某大学,如今正在读博。帝都消费高,他在读博期间还接了好几份高薪兼职,一个人孤零零在帝都中生活。
上天给予他美貌聪慧的同时,也取走了其他的东西。
杜明茶沿着落满月光的路慢慢走,决定对淮老师好一点。
顺便虚心求教,怎样才能教好顾乐乐。
-
凌晨六点钟,杜明茶还在睡梦中,被一只手推醒。
室长赵芯见满脸冷汗,一手虚弱地搭在她身边,另一只手捂着肚子,嘴唇疼到发白:“明茶,你能替我去广播站吗?我觉着自己不太行了……”
法语学院拥有自己的院系广播站,在每周一第一节 课前的二十分钟开始广播,范围是法语学院的整栋楼,广播内容源于学生的投稿,大部分是一些情诗,或者信件。
当然,是法语。
会提前二十分钟进入教室的人并不多,收听这个广播的人寥寥无几。
也正因此,突然腹痛的赵芯见才会拜托杜明茶替她做今天的广播。
杜明茶一口答应,她匆匆下床,扶着赵芯见:“要去校医院吗?”
“不,不,”赵芯见脸色苍白,“我嫌命长了才会去校医院……那可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啊!”
其他两个舍友也醒了,齐心协力,一个扶着室长,一个联系车子,扶着赵芯见去看病。
肩负重任的杜明茶赶向校广播站的办公室,她先前做过一阵广播员,后因兼职忙碌而请辞,大致知道广播流程。
杜明茶刚坐下不久,别云茶袅袅婷婷地飘过来。
没有想到今天搭档换人,看到她后,别云茶脸色稍稍有变化,很快又镇定下来。
时间到,杜明茶掐点打开广播,拿着赵芯见位置上的稿子,流利地用法语开始播报:“早上好……”
杜明茶和赵芯见都不知道,今天,法语学院的大二生有堂很重要的课,都早早地到了教室占座位。
而沈少寒坐在教室中心区,正拨弄着钢笔,就听到这一声甜美的问候。
声调轻柔,犹如清冽泉水,涓涓细细流。
大教室的喧闹声瞬间安静。
吃包子的放下包子,打闹的人也不闹了,齐齐抬头,看教室前方悬挂的音箱。
沈少寒旁侧的人坐正身体,忍不住感叹:“靠,这学妹声音可以啊。”
声调清甜,咬字准确,坦白来说,就这发音来看,并不输于大二生。
不,有些大三生或许也不如她。
负责广播站工作的一直是大一新生,只是不清楚今天负责播报的人是谁。
他低头,打开手机,点开法语学院群,开始找广播站的值班表。
这个甜美的女声还在读,是泰奥菲尔·戈蒂耶的经典情诗:“你的注视是那么特别和迷人,
就像湖中的月影。
你的眼瞳慵懒地打着转儿……”「1」
沈少寒没由来想起杜明茶的眼睛,戴着大大口罩,看他时,如湖水澄明的眼睛。
“哎,寒哥,今天负责广播的人是你的云茶学妹,”旁侧人兴奋地用胳膊肘捅他,“可以啊,云茶学妹多才多艺,牛逼。”
话音刚落,情诗朗读结束。
紧接着补上另一个女声:“下面我为大家带来由法语203……”
无论是音色还是发音上,都不如前面那个标准了。
珠玉在前,愈发衬着后面这个干巴巴,涩的像没抹油的旧弦,情绪也不饱满。
那人皱眉:“这个不行了——”
“这个才是别云茶,”沈少寒把玩着钢笔,淡淡开口,“刚才那个不是。”
那人愣住。
沈少寒忽然将钢笔丢开:“我过去看看。”
“寒哥!等会教授就来了!寒哥!”
沈少寒充耳不闻,他径直离开教室,朝四楼广播室走去。
走到门口时,广播已经停了。
他推开门。
门里面只有别云茶一个人,她正在补口红,听到声响,回头看,惊喜不已:“少寒学长!”
沈少寒却看向另一个空荡荡的位置:“今天谁和你搭档?”
别云茶甜甜地笑:“搭档?是赵芯见呀,你见过的,我们一个班。”
沈少寒倚着门站,垂眼看着空荡桌子上,东西都被收拾的整整齐齐,妥帖放置。
他说:“听声音不像。”
“可能她感冒了?音色变了?”别云茶走过来,主动挽住沈少寒的胳膊,“少寒学长,你今天早上有课吗?”
沈少寒却将胳膊抽走,他搪塞几句,往楼下走。外侧的楼梯可以看到楼下风景,枝叶摇曳生姿,浓荫绿叶中,他看到杜明茶瘦弱的身影——
宽宽大大的运动外套,脚下踩着一双灰白的旧运动鞋,素净清淡。头发扎了个马尾,仍旧戴着蓝色口罩。
沈少寒就没见她摘下来过。
别云茶站在沈少寒旁侧,捂住嘴巴:“啊,明茶该不会是来找少寒学长的吧?她真的好粘你哦学长,大早上的没课也特意跑过来……她是不是看到我们在一起了?该不会生气了吧?”
沈少寒没有回应她。
他眸底一片暗色,用力捏紧栏杆。
自高而下,沈少寒看到杜明茶忽然朝一个方向跑过去,还挥了挥手,像是在叫人。
而她叫的那个人——
赫然是二爷,沈淮与。
第4章 八卦 “现在流行晚辈给长辈送巧克力?……
晨间风微凉,沈少寒捏着栏杆,指节泛白,咯吱响了一声。
楼层不高,方才杜明茶叫的那一声清亮,他听到了。
“淮……”
后面的字听不清楚,也足以令沈少寒震惊。
她竟然敢直接称呼二爷的名字!
叫的还是淮与。
方才还在喋喋不休的别云茶从沈少寒的沉默中意识到不对劲,她忍不住往下看,沈淮与的身形被绿叶碎枝遮去一部分,只能隐约瞧出来是个男人。
别云茶捂住嘴巴:“天,明茶该不会是生我们俩的气,故意找男人气你——”
“不可能,”沈少寒打断她,死死盯着下方并肩一起走的两人,声音发寒,“绝对不可能。”
别云茶没见过他这个样子,识趣地不再说话,闭上嘴巴。
楼下,绿树浓荫。
晨光穿透过枝叶,灿烂阳光中,有散散落落的尘埃,偶尔可见细小的小飞虫。
第一节 大课的上课铃已经敲响,路上学生不多,清洁工人正在清扫地上的落叶,哗哗啦啦,旧的大扫帚激起灰尘飘扬。
杜明茶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沈淮与,忍不住叫他:“淮老师!”
沈淮与站定,转身。
“杜同学?”他问,“怎么了?”
说话时,语调和缓,日常寒暄时的语气,没有多余的情绪加在其中。
偏偏目光锐利。
看她时,如看一株怒放的罂、粟花。
仿佛她是一个美丽的危险品。
杜明茶还没有吃早饭,肚子很饿,她往前快走几步,有些眼昏。
晚上还要给顾乐乐上课,一想到熊孩子昨日的表现,不由得有些头痛。
走到他面前,站稳,杜明茶呼了一口气,才问:“您怎么在这儿?”
“见个朋友,”沈淮与说,“真巧。”
就连真巧这两个字,说出来也平平淡淡的,像没有丝毫味道的纯净水。
杜明茶满脑子都是如何和淮老师搞好关系、套出秘诀,快走几步,跟上他的步子:“是挺巧的……您吃早饭了吗?”
她心中暗暗计划,倘若他还没吃的话,正好可以邀请淮老师一起吃早饭——
“吃过了。”
哦豁,计划A失败。
“您现在是要去B栋那边吗?刚好顺路耶。”
“不是。”
哦豁,计划B失败。
杜明茶毫不气馁:“淮老师在哪个大学——唔。”
脚下有块地砖松了,前几天刚下了雨,积了一汪水。
她没留意,一脚踩上去,身体稍稍前倾,滑了一下,脏水溅出来,在她运动鞋面上留下几片泥点子。
人没摔倒,就是被这么一晃吓一跳。
杜明茶刚站稳,只听脚步声沉沉,沈淮与折身回返,俯身,皱眉看她的脚:“崴脚了?”
距离贴近,杜明茶终于看清他的眼睛,很深的浓黑色,肌肤雪白,单从脸庞上瞧不出年纪,气质沉稳。
与她四目相对,沈淮与转移视线,手不自在地握住,又松开:“小心点。”
杜明茶干巴巴地说了声谢谢。
“啊,对了,”杜明茶将书包一侧的肩带移开,抱在胸前,伸手进去,摸啊摸,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沈淮与,“昨天听乐乐说您喜欢吃甜食,这个送你。”
——实际上,是司机告诉她,淮老师喜欢吃甜食。
这巧克力还是导员送她的,杜明茶这两天长智齿,牙疼,没吃。
她已经很久没有吃过这种零食。
父母还在的时候,杜明茶自然不用为这种小事发愁,虽然不是锦衣玉食,但也是父母娇惯着长大的,物质上少有亏欠。
可现在不行了,她只有自己一个人,以及银行卡中不多的余额。
原本打算自己留着吃呢,不过借花献佛,用口腹之欲来换取淮老师的好感,也很值了。
沈淮与垂眸,看到她纤细柔白的手,手腕向上,隐约可见细细的青色血管。
这双手正捏着一块瑞士莲巧排,包装纸中心有绽放于黑暗的蓝色,犹如寒夜中的极光。
而另一只手,正努力地抱着一只灰色旧书包,书包应当用了很久,边缘线洗的发白,有磨损的痕迹,露出短短的小绒毛。
沈淮与问:“现在流行晚辈给长辈送巧克力?”
杜明茶愣了愣。
长辈?
难道他的意思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
淮老师不愧是深山里走出来的孩子,思想也这样迂腐传统。
杜明茶肃然起敬,不忘与他解释:“我书包里只有这个了,没别的意思,您要是不嫌弃,就收下吧。”
沈淮与淡淡应了声,这才伸手,从她手里将那块巧克力拿走。
眼看快走到岔路口,杜明茶终于开口:“淮老师,您方便让我加下微信吗?我昨天给乐乐上了课,不过效果不太好……”
一提到顾乐乐,沈淮与脸上终于浮现出一丝笑:“这孩子的确有些调皮。”
杜明茶趁热打铁:“乐乐十分信任您,我想向您请教下教育方法……当然,是在您空闲的时候,可以吗?”
她看到沈淮与稍稍犹豫了下,颔首:“可以。”
杜明茶兴高采烈地拿出手机,加了对方的微信。
联系方式终于搞到手,杜明茶心情大好,正低头给淮老师改着备注,忽然听见他漫不经心地问:“除了家教,你还做过其他兼职?”
杜明茶心下一紧。
她做过的兼职可不少。
刚入学的时候,她还不知道学校这边有贫困生的帮扶计划,一股脑儿在外界投简历、找兼职工作干。除家教外,还去连锁餐厅当过服务员,去开业典礼上充当过花瓶,甚至做地推、发传单,穿着玩偶服去商场中做吉祥物。
为了不让淮老师怀疑自己的专业性,杜明茶清清嗓子,认真告诉他:“没有,我只做过家教。”
“嗯。”
沈淮与仍旧是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不远处,有人挥手叫他:“淮与!”
他朝杜明茶略点点头,迈步走过去。
杜明茶顺利拿到联系方式,开心不已,连带着肚子也没那么饿了。
她打电话询问室长的身体状况,得知她是急性肠炎,需要留在医院中输液。
“……见鬼的吃啥补啥,我可后悔死了,”赵芯见说,“都怪在王府井吃的那串鸭肠,害得我肠子也出毛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