拓跋泰久等不见崔晚晚,干脆来长安殿寻她,跨进殿门只见宫女内侍每人手拿一个鸡蛋,排队站得整整齐齐,等着贵妃拿蛋来斗。
只是崔晚晚好胜心强,加之不知从哪儿学来的无赖招数,斗破了蛋不肯认输,重新又换一枚来比,所以来来回回磨磨蹭蹭,直到现在也分不出胜负。
佛兰劝不住她,气得在旁边一直翻白眼。拓跋泰扶额,在园子里转了几步,然后走过去。
“朕帮你斗,你快更衣。”
佛兰趁机把崔晚晚拖走,这孩子气的人还不忘嘱托:“你一定要赢啊!”更衣也不老实,屡屡从屏风后探头出来看。
也不知是他运道好还是帝王龙气不凡,拓跋泰挨个斗过去,众人手中的蛋纷纷破碎,最后果真是他赢了。
“陛下快把蛋给我!”
崔晚晚兴冲冲前来讨要,拓跋泰却把鸡蛋往怀里一揣:“待会儿。”
迎夏日,天子乘朱辂,驾赤骝,载赤旗,衣赤衣,服赤玉,率众去往城郊。时人认为“夏色赤”,为了顺应时节,这日都要穿朱红。
“这下可以给我吃了吧。”
崔晚晚陪坐在天子车舆之中,她伸手去拓跋泰怀里掏鸡蛋,还盘算着要吃掉图个吉利。
拓跋泰任她胡作非为,垂眼看着衣襟被揉得一团皱,眼中笑意愈深:“只怕你吃不动。”
“一个蛋而已,剥了壳就行,怎会吃不动。”
崔晚晚嗤之以鼻,终于摸到圆圆的一物,欣喜拿出来一看,顿时愣在当场。
竟是一枚圆不溜秋的鹅卵石,长安殿花园里随处可见。
“小碗还吃不吃?”
崔晚晚盘算落空,恼得差点拿石头砸他脑袋。
迎夏主要是为了祈福农事,所以祭祀地点设在郊外田野间,附近有一处属于皇家的避暑山庄。
崔晚晚只是走了个过场就躲进山庄里偷闲,她怕晒又怕苦,拓跋泰心疼她,本就不想她陪着受累,又怕她一个人躲懒被朝臣议论,索性下旨允随行女眷都去山庄避热。
“快快快!”
崔晚晚做贼似的藏在门背后,虚开一条门缝,警惕地观察外面,时不时回头催促两个小丫头:“做好没?”
桌上摆着一块冰,银霜正费力把冰敲碎放入碗中,金雪帮忙调制蔗浆果蜜,原是要做个解暑的冰盏吃。
立夏日启冰,赐文武大臣,目的在于彰显帝王恩德,故而山庄开了冰窖。崔晚晚知悉,连忙支使金雪去拿了一块回来。虽说京城此时只是还不算热,但崔晚晚馋食冰盏已经许久了,平素在长安殿有拓跋泰和佛兰两尊杀神盯着不好办,今天出来简直是天赐良机,非要吃到嘴里不可。
借故支开佛兰,她对两个小丫头连哄带骗,又逼又迫,终于“策反”成功,拉入己方阵营,陪着她一起“违抗圣令”。
“娘娘,好了。”
冰盏做好,满满一碗碎冰,上面浇了甜浆,看着就垂涎欲滴。崔晚晚雀跃捧于手中,迫不及待尝了一口。
“好吃!”她毫不吝啬赞美之词,“你俩手艺比御膳房还好!”
金雪捧脸喜悦:“真的吗?那奴婢以后是不是有望当尚食局的女官?”
崔晚晚吹捧:“志向再远大些,我觉得小雪儿你以后最差也能当个尚宫。”
“娘娘您别吃太多,注意身子。”银霜惴惴不安,生怕东窗事发,届时佛兰姑姑绝不会给“帮凶”好果子吃。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远远听见佛兰在外喊人。
“金雪——银霜——跑哪儿去了?”
金雪吓得六神无主:“怎么办?姑姑来了!”
银霜则要冷静得多,首先想的是怎么毁尸灭迹,推开窗户把余下的冰都扔出去,又折过身来要抢崔晚晚手中冰盏。
“不许扔。”崔晚晚护食得紧,“你还不如把我扔出去算了。”
佛兰推开房门,见到金雪银霜傻愣愣站着,皱了皱眉头:“你俩懒丫头躲在这儿作甚?我喊你们没听见?娘子呢?”
金雪辩解:“奴婢没有躲懒,是娘娘……”
银霜赶紧截过话头:“娘娘叫奴婢在这里等她,她出去走走。”
窗户外面,崔晚晚怀抱冰盏,弓着身子做贼似的溜走了。
避暑山庄占地虽不比行宫广阔,但仿了江南园林的规制,小而精妙,除了庭院楼阁而外,还有十八处美景,分别起了雅致名,诸如金莲映日、澄波叠翠、镜水云岑……等等。崔晚晚歇脚的地方叫凌烟楼,背后便是一处名为“石矶观鱼”的景。
崔晚晚翻窗出来,一路踏过溪涧小石,见到一处朝东的小亭,此亭背依山峦,前临池水。水中长有荇菜,还有数尾小鱼游弋其中。
四处无人,恰为偷食的绝妙之地。她在亭中坐下,捧起冰盏独享。
片刻,有一女从另外方向缓缓而来,在这种时节她并未佩戴朱色,而是只穿素衣,鬓簪白花,一贯弱柳扶风的姿态。
是韦清眉。
崔晚晚不喜她,见了人没有好脸色:“世子妃不用问安,退下罢。”
韦清眉置若罔闻,径直走到崔晚晚跟前,屈膝见礼:“见过贵妃。”
叫她退下却偏要往跟前凑,必有蹊跷。崔晚晚遂扬眉问道:“有事?”
孝期未过这女人就出来走动,崔晚晚哪儿能揣摩不出她的小心思?无非是用“世子遗孀”这个勉强能扒拉上皇亲的名头,借着迎夏的机会,想近水楼台先得“君”罢了。
韦清眉低眉顺眼,细声说道:“妾有一事禀告娘娘。”
“说。”
两人算是头一回正面交锋,她懒得虚与委蛇,可韦清眉还是一副矫揉造作模样。崔晚晚心烦不已,心想有什么招数尽管使出来好了,速战速决。
韦清眉低着头轻轻抚摸小腹,然后抬眼看向崔晚晚:“我有孕了。”
第64章 允我 浮生若梦。
“你有孕不去告慰江世子的在天之灵, 跑来与本宫说什么?”崔晚晚闻言勾唇冷笑,“怎么?是要本宫打赏你?”
在后宫见多了各式各样的心机手段,韦氏这点道行简直不够看。崔晚晚隐约知晓这女人的言下之意, 就是故意不顺着她往下说。
韦清眉咬唇, 把委屈模样演绎得淋漓尽致,含泪摇头:“世子体弱, 一直……未与妾身圆房。”
“哦?”崔晚晚站起身,缓步走到她跟前,把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你与世子不曾圆房, 怎么会有身孕?”
她突然凑到韦清眉跟前,口气嘲讽:“你偷人啊?”
韦清眉似是被她吓到,惊慌后退两步,不慎跌坐下去。
崔晚晚居高临下看她, 红裙宛若骄阳烈火, 一张美艳脸庞尽显强势。而韦清眉垂泪坐在地上,双肩畏缩怯怯懦懦。
若有其他人在场, 必定以为又是贵妃仗势欺人。
“妾……”
韦清眉张嘴想说些什么,崔晚晚抢白道:“世子妃可要想好了, 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世子过世月余,你便有了身孕, 这可以是一件喜事, 也可以是一件丑事。”崔晚晚口吻轻蔑,目光像是在看蝼蚁,“倘若这是个遗腹子,正好承袭世子爵位, 你下半辈子也有了倚靠。但你要说他不是江家的种,信不信用不着本宫动手,有的是人要拿你沉塘?”
韦清眉万万没想到崔晚晚竟是这种反应,她五指抓紧袖子,抬眸一字一句地说:“这个孩子,是陛下允我的。”口气几乎可称狂妄,挑衅味十足。
“那又如何?”
崔晚晚嗤笑:“你意思是你偷人能偷到天子,十分了不得?竟敢到本宫面前耀武扬威,你嫌自己命太长?”
余光瞥见那碗没吃完冰已经化成了水,崔晚晚顺手端过,一把泼到韦清眉脸上,然后砸了瓷碗,举着锋利残片贴到她颈上。
“你以为搬出拓跋泰我就不敢动你?”崔晚晚语气冰寒凛冽,把利刃往前一抵,刺破皮肤,“你若识相,就滚回去好好养胎生子,本宫念在幼子无辜,放你一条生路。你要是不知好歹,非要来招惹我,本宫便让你见识见识何为心狠手辣!”
“你该不会以为,这双手没沾过血吧?”崔晚晚在韦清眉颈部割出一道小口,瞧着血珠冒出来,她勾唇肖似阎罗殿艳鬼,冷冷威胁,“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
韦清眉这才惊觉崔晚晚不是色厉内荏。
艳冠大魏的崔贵妃,并不是个只知以色侍人的草包美人,她是真的敢亲手杀人。
韦清眉终于撕下伪装,恨恨瞪着崔晚晚,不甘道:“我与他青梅竹马,他待我是不同的,这个孩子也是他允我的!是他允我的——”说到后面竟然有几分癫狂,“我为他守身如玉,我把最好的都给他留着……你不过是个残花败柳!有什么资格在他身边?!”
崔晚晚用一种怜悯的目光看她。
“脐下三寸之地便是你最宝贵的东西?”崔晚晚摇头叹气,“你不把自己当人,别人也只会当你是个玩意儿,韦氏,你真可悲。”
不远处走来一群女眷,渐渐靠近观鱼亭。
崔晚晚扔了碎片,直起身子扔下“好自为之”四个字,潇洒离去。
与此同时,赐冰之后,拓跋泰私下召来白崇峻。
虽然把陆湛丢去了宗正寺,但他当初所提的“上察百官,下摄众司,巡查缉捕,审讯诏狱”这些事,倒是提醒了拓跋泰,组建一支直接听令于天子的绣衣使,迫在眉睫。
绣衣使不同于前朝御史,更不同于禁军十卫,人数在精而不在多,并且要足够隐秘,方便做一些不好拿到台面上的事。拓跋泰雷厉风行,先是命白崇峻挑选合适之人,然后集中密训。
但又在绣衣使头领人选上犯了难。
抛开崔晚晚的未婚夫婿这一条,再没有人比陆湛更能胜任,可拓跋泰想杀他还来不及,怎会把绣衣使交给他统领?所以只能暂由白崇峻先把人管着。
“陛下,臣要告病。”白崇峻这段时日可谓忙得脚不沾地,竟也学邓锐那般扯着嗓子嚷嚷,“每天睡不足三个时辰,长此以往,臣就要英年早逝了。”
他一张白净面皮变黑不少,眼底下也确有乌青。
“辛苦你了,再等等,待寻到合适的人再说。”拓跋泰先是安抚,又道,“朕看你龙精虎猛得很,一时半会死不了。”
白崇峻叫苦连天:“臣哪里龙精虎猛了?精尽人亡还差不多。”
拓跋泰嗤笑:“你精神不济怎么还能日日去找房英莲?她让你精尽人亡的?”
“臣是去找她切磋武艺。”白崇峻当然不承认自己的小心思,狐狸眼转了转,“要不陛下让她来给我做个帮手?臣实在是分身乏术,自顾不暇,力不从心……”
他絮絮叨叨得烦人,拓跋泰睨他一眼:“可。”
白崇峻喜出望外:“谢陛下!”
“不过,”拓跋泰岂会让这只老狐狸得逞,“你二人一同暂代绣衣使,她为主你为副,你一切听她安排。”
白崇峻:“……”
今日帝驾本应回宫,但拓跋泰念着崔晚晚难得出来一回,眼见天色渐暗,索性让其余人都回去,而自己和崔晚晚悄悄在山庄住下。
堂堂天子,在凌烟楼前吃了个大大的闭门羹。
凌烟楼门窗紧闭,福全推了推只听锁链哐当作响,里面一把铁将军看守,他又喊了半晌的门,迟迟才有人来,从内把两扇门拉开一条缝,露出半张讨喜圆脸。
金雪不敢看圣上,鼓起胆子对福全道:“大监,娘娘睡下了。”
“陛下来了,快把门打开!”福全使劲儿给小丫头使眼色,埋怨她不懂事。
“奴婢打不开。”金雪奉贵妃之命违逆天子,怕得不行,瑟瑟道:“钥匙在娘娘那儿。”
福全嫌她笨,跺脚催道:“还不快去拿来开锁!”
“哦……哦。”
金雪飞快跑开,徒留帝王一行等在楼外。拓跋泰负手而立,遥望天边一轮弯月如钩,冷脸看似沉肃如常,实则内心又开始自我怀疑:朕又哪里惹着她了?
若是被人得知九五之尊被拒门外,首先不是拿出天子之威开刀问罪,反而“三省吾身”,简直要笑掉大牙。
不一会儿金雪两手空空地跑回来。
福全见状一阵气闷:“钥匙呢?”
“钥、钥匙,”金雪跑得气喘吁吁,“娘娘说不小心掉进鱼池了,想要的话、就、就自个儿去找……”
福全被气个仰倒。
这跟大海捞针有什么区别?
听了这番话,拓跋泰一言不发,转身便走。看样子气得不轻。
凌烟楼内。
金雪回来禀告情形,得知拓跋泰负气而去,崔晚晚不以为然:“走他的,眼不见心不烦。”
佛兰闻言问道:“这是又怎么了?娘子与陛下闹了什么不快?”
崔晚晚一时沉默。
佛兰挥退了金雪银霜,解开她的发髻,一头如缎黑发垂落下来,乌压压的。
“娘子到底是何打算?”佛兰一边为她梳发,一边轻声细语,“我从前劝您长痛不如短痛,可后来我又想,我凭什么帮您做决定呢?该由您自己来选,长痛也好短痛也罢,只要您乐意,怎么选都使得。”
崔晚晚轻轻往后靠住她:“姐姐,今年上元节,我许下一个承诺。”
回忆起那日的火树银花,她眸中似有璀璨星河。
“阿泰,朝朝暮暮,岁岁年年。”
“今年我们好好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