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本有许多道理想讲,对上宝栗澄净明澈的眼睛后又把话咽了回去。
和尚退了一步:“至少,她要叫与她同床共枕的人知晓实情,而非一直隐瞒自己是妖的事。”
宝栗想到自己还没吃上的姜撞奶,麻溜说道:“一会她回来了再说。”
旁边的富商起初听他们叙起旧来,只觉整个心都激荡不已,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接触到这种层次的修士。
可听到后面,他就有点茫然了,他们说的妖气是怎么一回事?
富商当机立断地表态道:“诸位仙长,可是我们家里有妖气?我素来敬鬼神远妖邪,绝不会窝藏妖魔!若当真有妖魔潜入我们家,还请诸位仙长务必把它揪出来!”
和尚看了眼宝栗,意思是“看到了吧没有人会愿意与妖魔生活在一起”。
第40章
宝栗听富商这么说,并不觉得意外。
很多人乍然听到这种事都不会联想到自己身上,只会当做是别人的遭遇。
宝栗让富商稍安勿躁,继续与和尚闲谈起来。
和尚名叫宁钊,年纪不大,却只比云怀大师晚一辈,从小天资过人,能辩妖识魔,妖魔鬼怪藏得再好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宝栗知他去过许多地方,便叫他讲讲路上的见闻,好叫她以后出去时能参考参考。
富商不敢多言,只能如坐针毡地在旁边听着。
少顷,富商妻子端着姜撞奶出来了。
宝栗还是头一次尝到这种南海边上流行的甜点,她挖起一勺送入口中,只觉口感爽滑得很,滋味又十分淳厚,先是满满的奶香溢了满嘴,接着又有丝丝姜汁带来的辣意从喉间一直暖到了胃里,着实舒服得很。
宝栗眼睛弯成了月牙,一副满足得不得了的模样,由衷夸道:“好吃!”她转头看向旁边的宁钊,“你不尝尝看吗?”
宁钊早已辟谷,就算没辟谷也从未想过自己会吃妖做的东西。可面对宝栗这样的邀请,他神使鬼差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姜撞奶,将信将疑地勺了一勺送到嘴边。
俗世的食物哪怕做得再精细,于修行之人而言难免会有不少缺陷,这姜撞奶却做得极好,虽不能带来什么增益,吃着却着实让人心情愉悦。
宁钊抬眸看了眼富商妻子,跟着宝栗一起一勺接一勺地把自己那碗姜撞奶吃完了。
宝栗吃得快,知晓该来的总是要来,便主动问富商妻子:“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富商听了宝栗的问话,一下子反应过来,有些不敢置信地看了妻子一眼。
还未等妻子说话,富商便急切地说道:“仙长,这里面恐怕有误会吧?是不是弄错了什么?”
富商妻子伏地朝宝栗一拜,说道:“多谢仙长愿意听我细说。”
她们妖修修行艰难,但凡混入人间便容易被修士发现,只能藏在深山潜心修炼。
如今山里也不安宁了,不仅俗世权贵喜欢进山游猎,寻常百姓也会壮着胆子进山打猎。她们便是想好好躲着修行,那也没多少地方可躲,因此经常有年幼的妖修受伤甚至夭折的情况出现。
二十年前,她曾被俊哥儿他娘救过一命,见她化形到一半也没把她赶走,反而将她藏了起来。
后来她学会化成人形后就时常去找俊哥儿他娘玩儿,两人逐渐成为情同姐妹的好友。
俊哥儿出生后他娘身体每况愈下,想到一双儿女还小,长吁短叹不知该如何是好。
俗世之中向来有“有了后娘就有后爹”的说法,她见好友每日郁结在心,便说妖修寿命有数百年,她愿意花个几十年帮好友看着俊哥儿他们姐弟二人长大成人。
好友听后感动不已,亲自让富商将她迎进门,才终于安心地撒手人寰去了。
富商妻子说道:“她不信人,也不信妖,只是信我罢了。如今才过了十三年,芸姐儿虽嫁人了,俊哥儿却才十五岁,还未娶妻生子,我怎么能辜负她的信任?”
富商在旁听着妻子自述过去的渊源,呆若木鸡地坐在原地。
他自然知晓现任妻子与亡妻之间情同姐妹,关系要好得很,却没想过现任妻子居然是妖!
“你,你是什么妖怪?”富商哆哆嗦嗦地问,“不是与那《白娘子传奇》里说的那样,是蛇妖吧?我从小就怕蛇,你,你可别用原型吓我。”
富商妻子顿住。
她无奈地说道:“我是狸猫。”
富商眼睛顿时亮了:“带毛的,那就好,那就好。”
富商妻子的神色更无奈了。
什么叫带毛的啊?!
她这丈夫经商运气还不错,可惜有时候关注点总会莫名其妙地偏移,总是叫人又好气又好笑。
富商还在那自顾自地说道:“我当时就挺奇怪的,你这么好看的姑娘怎么肯嫁给我这个满身铜臭的商人,现在总算知道了,原来是看在芝兰的面子上。只恨我们那时候不认得什么有能耐的人,没法治好芝兰的病……”
富商妻子听他径自念叨起来,眼角微微泛红。她说道:“你知晓我是妖,不想叫人把我抓起来吗?”
富商道:“许多人受了恩都不一定知恩图报,你却记着芝兰的恩情十几年如一日照看我们爷三个,我怎么会叫人抓你?就比如要是我祖宗回来显灵了,我难道还能因为他是鬼就叫人把他抓了不成?”
富商说完又想起宝栗与宁钊还在,忙转向他们二人说道:“两位仙长,内子秉性纯善,不是那等为非作歹的恶妖,平日里都在家中不出去,从不到外面作乱,能否网开一面让她留下来?我们这个家若是少了内子,可就再也算不得家了。”
宝栗听完看向宁钊,意思是“看到了吧不管是人是妖只要能坚持善念便是好的”。
宁钊想到自己刚才吃的那碗姜撞奶,安安静静地坐在那儿不说话了。
宝栗代为开口:“既是如此,你们就好好过日子吧。平日里记得多行善事,这样才能增进修为。”
富商听后连连点头,表示自己以后一定行善积德。
宝栗一行人离开富商家,韦霸背上多了口锅,宝栗身边多了个和尚。
宁钊主要是听说宝栗能直接从城隍庙回楚江府去。
他也正好想去楚江府更南边的幽江府。
“听闻那边起过瘟疫,病死的百姓不计其数,我去为他们超度一二。”宁钊说明自己想去幽江府的想法。
宝栗奇道:“你消息倒是灵通,那么远的事情你都知道。”
宁钊道:“想打听总有办法打听出来的。”
旁边的弟子忍不住插嘴:“你跟我们回去倒是跟对人了,幽江府那边的瘟疫还是我们小师姐解决的。”
宁钊不由多看了宝栗一眼,只觉宝栗确实浑身都是功德,具体功德从何而来却不得而知。他说道:“听闻御剑宗还活抓了大雷鬼?”
“对,我也有份抓它的!”宝栗骄傲地道。
宁钊追问:“都说大雷鬼驯养了八万小鬼,你当时怎么解决它们的?”
宝栗闻言,有些奇怪地看了宁钊一眼。
“怎么了?”宁钊不解地看着她。
“没什么。”宝栗总觉得怪怪的,刚才有那么一瞬间她感觉宁钊不太对劲,可是现在似乎又没问题了。
她没提鬼印之事,只自卖自夸道,“我那么厉害,别说八万小鬼了,就算是八十万小鬼我都不怕!我一斧头下去,包管它们一只都剩不下来!”
宁钊耐心听着宝栗自吹自擂,等听到宝栗说起借用城隍庙缩地术需要记下姓名、否则连只鸟儿都不能多带后,他顿时改了主意:“我忽然想到这边有一事没了结,还是过些天再去楚江府吧。”
宝栗笑眯眯地说道:“好啊,你留下吧。”她说完冷不丁地提起灵斧往宁钊砍了过去。
宝栗这一斧头使的不是实劲,而是用的除魔咒,一斧子下去没砍到宁钊的血肉,却把一团无形无实的金气从他袈裟上逼了出来。
那金气见势不妙,倏然收紧宁钊身上的袈裟,似乎要下狠手把宁钊勒死。
宝栗眉头一皱,明知是对方脱身的计谋,还是得腾出手来解救宁钊。
那团金光借着宝栗分神的功夫逃之夭夭。
宁钊神色恍惚地跌坐在地。
韦霸他们的反应能力到底比宝栗慢上许多,等宁钊一屁股坐地上他们才回过神来。
韦霸警惕地上前问道:“怎么回事?”
“有东西附着在他袈裟上。”宝栗说道,“他说的话十句里面掺了三两句不是他自己想问的,显然是有人想借他的口探我们的底。”
一开始对方探听的问题不怎么要紧,宝栗也没察觉不对,直至刚才对方特意问起八万小鬼的事她才发现对方其实潜藏恶意。
有些东西即使藏得再深,真触及关键之处依然难以掩藏。
宝栗比较在意的是,这次出现的居然不是魔气,而是金光。
这代表着背后之人不是魔族。
宝栗对此虽早有预料,却没想到自己一行人还没回家,就有人悄无声息地找上门了。
看来她还真的很重要。
宁钊回过神来,起身看向宝栗。
宝栗说道:“刚才你身上藏了点东西,我帮你赶走了。”
宁钊现在不再受那道金光的影响,回想起自己刚才的情况也觉有些不对劲。
他整理了一下自己身上的袈裟,皱着眉头说道:“我这袈裟乃是师尊所赐,怎么会让旁人有机可乘?”
宝栗对此倒是颇有心得:“我在山中见过变色龙,它们靠近绿叶时会变成绿色,靠近枯叶时会变成枯叶色,这样肉眼就很难发现它们的存在。你早已习惯沐浴在佛光之中,自然不会发现有相似的东西藏在你身上。”
宁钊眉头皱得更紧:“你是说藏在我身上的是佛光?”
宝栗说道:“我也不晓得,也许是魔气变狡猾了,懂得伪装成别人的气息也不一定。何况佛法也不一定是佛门中人才能练,对方是人是鬼都还是未知之数,谁都不能妄下论断。”
“此事非同一般,我得回太平宗一趟。”宁钊说道。
宝栗没留他,在城隍庙前与他挥别,独自回了楚江府。
他们离开数日,楚江府没多大变化,宝镜山下依然人潮熙攘。
宝栗走出城隍庙,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只觉自己很爱这热闹。
她不爱当什么神仙,就爱与俗世中人一样每日想着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每日想着今天能见什么亲人明天能见什么朋友。
众生皆苦,可有苦才有甜。
人有七情六欲,而后才有世间百态。
宝栗感觉乾坤镯中的长安印正轻轻颤动。
她随着长安印指引的方向看去,只见学馆之上已有文气冉冉升起。
第41章
短短几日,莫不是那书生还把《石头记》后四十回写出来了不成?
宝栗心生好奇,去寻文鸟问个究竟,才知晓那阮梦归还是没敢提笔续写《石头记》。不过他身上既有才气,这些时日都镇日与书作伴,看到兴起时难免技痒,提笔做些读书手札,大多是人物小传之流。
同住潇湘馆的其他人偶然见了阮梦归的手稿,轮流品玩一番,都夸阮梦归年纪虽小,笔力却极好,稍加打磨日后必然直追曹公,自是对阮梦归多加鼓励,并让他每日坚持产出、不要松懈,早日写出《石头记》那样的佳作。
阮梦归得了这样的鼓励,虽没敢说起自己想要续写《石头记》的想法,下笔却也自信多了,每日都会写一两篇人物小传给同好们鉴赏,博采各家之长。
前些天正是重阳佳节,他们一行人前去登后山,遇到不少同住学馆的读书人,他们聚在山腰欢笑畅谈,都觉文兴大起,各自讨论起近日所得,都觉住进学馆之后大有增益。
末了他们还往空荡荡的岩壁上提起了诗,相约下次再来时得了新诗再把这些旧诗换掉,到时候谁的诗若是换不下去可就要请大伙去吃顿香锅了!
宝栗摸摸兴奋讲述着这次聚会的见闻,哼哼两声,埋怨道:“好哇,他们居然趁我不在,偷偷搞了这么热闹的聚会!”
文鸟说道:“若是他们知晓学馆是你所设,必然会请上你。”
宝栗想想自己不大会作诗,也就作罢了。她说道:“我看这文气只有那么一点点,是不是不够你们生活啊?我记得你们天水崖那边文气可多了!”
文鸟信心十足地道:“天水崖那边的文气是积攒了许多年的,如何能这么比较。我们这里不过才半年功夫就挖掘出这么多身怀文光的人,以后文气肯定会越来越多!”
它们生为文鸟,怎么能坐享前人的福荫呢?不过半年的功夫,它们已经喜欢上这种从无到有的努力过程,再也不想过以前那种聚居天水崖理所当然受人敬仰的日子了!
宝栗不免又想到了长安印之事。她知晓文鸟以文气为生,不由好奇地问道:“你知道长安吗?我听南海龙王说,长安这个地方曾经文气冲天,他们的先祖远在南海都能看见。”
文鸟咂摸着“长安”二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甚至伴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痛楚与怀念。
可它回想了许久,却没想出曾在哪儿听过这个地方。
文鸟摇着头说道:“我没听过。”它顿了顿,又补充道,“我总觉得它给我一种很熟悉的感觉,一听到这个地方,我就有些想流眼泪。”
宝栗往文鸟看去,却见它圆溜溜的眼睛已是水雾朦胧。
宝栗没见过鸟儿掉眼泪,这会儿却顾不得新奇,忙安慰道:“别哭别哭,想不起来,我们就不想了!”
文鸟以翅掩目,泪水渐渐浸湿羽翼。
其他文鸟远远见状,也飞落下来问是怎么回事。
这是它们之中最有天赋的年轻鸟儿,比它们更敏锐更聪慧,平日里都是它与宝栗交流居多。
听到宝栗说明事情原委,它们一下子安静下来,对于“长安”并没有太大感觉。
“它当初是前辈们捡回来的蛋,莫不是与长安有什么关系?”
“对,会不会是因为它出生在长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