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山的第一场就被打成这样。
何沣被处理好伤口,扔回了小黑屋。
浑身散架一般的疼。
脑袋里装了个电台似的,不停被悠长的电波萦绕着。
他翻了个身,从桌上拿起水杯,艰难地喝了口水。
他平躺着,看着墙上记录的数字。
还要再赢七百八十七场。
他顿时变得暴躁不安起来,就算每一场全胜,到时候他的身体也废了。
远处又传来隐隐的音乐声。
那个小提琴手总是在这个点演奏,每每听到音乐声传来,总是能逐渐抚平他浮躁的情绪。
何沣闭着眼,呼吸渐渐平缓下来。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曲子,演奏的是老人还是年轻人?是男人还是女人?
他的脑海中总是浮现出谢迟的模样。回忆起两人曾经在夜晚南京的安静街头携手散步,在秦淮河上游船,听着岸边唱小曲的声音,和好听的评弹。
他拿起那张照片,对着铁门上小窗细缝透出的微光看着她。
“等我。”
……
第100章 胜利了
最近拳场的来客日益减少。
何沣整日待在地下,对外面的消息一无所知,有时会与放饭的人探听几句,问的最多的就是:中国赢了没有。
一日深夜。
外面忽然传来骂嚷声,有几个人被拖了出去。
何沣听着外面的动静,脚步来到他的门前,门锁被打开,进来的是拳场总管事,叫史蒂文。
他和另外三个日本人一样,被拉拽到外面的空地上,有个小眼睛询问,“怎么了?”
史蒂文一脚踹在他腿窝处,大骂两声,呵斥道:“跪下!”
他们被推搡着屈膝跪下。何沣连被踹了三脚,就是不跪,挺直腰杆,仍绷直了腿坚持站立着。
三声枪响,三个日本人倒在血泊中。
史蒂文枪口对着何沣的脑门,“到你了,我的好宝贝。”
何沣瞪着他,没有丝毫畏惧。
“你不问我为什么杀你们?”
“我是不是还得问你要把我埋哪?”
史蒂文收起枪,大笑起来,“日本人偷袭了珍珠港,我们对日宣战了。”
何沣面不改色地注视着他。
史蒂文挑起眉,额头印着深深的几道皱纹,“我记得你的名字叫……小池泷二吧?”
何沣没有回答。
史蒂文取下腰间的钥匙,找出他的那把拆下扔给他,何沣抬手接住,睨了眼手心的小玩意,又看回他,“不怕我跑了?”
“你跑不掉,这么多次,还不是被我抓回来了。”史蒂文倚坐在一摞箱子上,“我知道你是中国人。他们可没这么能打。”
何沣将锁链打开,没有理他。
“听说你是被日本人卖过来的,看你身上的旧枪伤,从前是个军人吧?”史蒂文掏出根雪茄点上,“我的兄弟死在了他们的炸.弹下。”他眯眼睨着何沣,“我给你三个选择,死、继续为我打拳、作为华人参军操.烂那群日本猪的屁股。”
何沣扔了锁链,转了下手腕,“我要回国。”
“你只有三个选项。”
“那就增加一条选项。”
“我可以杀了你。”
“在那之前我会先扭断你的脖子。”
史蒂文沉默地吐着烟,半晌,问了一句,“你这么拼命只是为了自由?”
何沣不想回答他这无聊的问题,他跨过地上的尸体,往门口走去。
“没有我的允许,你走不出这里。”史蒂文轻笑一声,跟上去抓住他的肩,他的手腕立刻被钳住,快要被折断,“放开我,你这混蛋。”
何沣松开他。
史蒂文揉揉手腕,从地上捡起掉落的雪茄,吹了吹上头的灰尘,“我可以放你走。”他又咬住雪茄,笑着看他,“中美现在是盟友,我们是朋友。”
何沣捏下他嘴里的雪茄,在衣服上用力擦掉他的口水,才放入口中深吸一口,浓浓的烟喷在史蒂文脸上,他看着何沣这张好看的亚洲面孔,“有点后悔我的话,不应该放你走。”
未待他反应过来,何沣冲他的脸就是一拳,他捏住史蒂文的下巴将他的脸扭回来,把雪茄重新塞进他的嘴里,“虽然谢谢你放了我,但我想打你很久了。”
史蒂文歪脸吐出它,“我喜欢你的血性。”
何沣松开他,顶着他的右肩过去,史蒂文被迫转身,朝地上吐了口血,“你没有路费,帮我再打一场,我可以给你赢来的钱作为报酬。”
何沣停下脚,回头看他,“以中国人的身份打。”
……
珍珠港事件一出,在美日裔地位骤降,不仅失去了工作,连日常生活也受到影响,不断受到恐吓与不公平对待。在事情变得更严峻之前,部分日裔选择回到日本。
何沣跟着一条商船离开,他不得不和这群日本人待在一起,即便这些只是普通民众。他得去找谢迟,去找藤田清野算账。
藤田家空荡荡的,只留守着一个打扫屋子的妇人。
何沣翻进屋子的时候,她正在偷喝从酒窖里偷出来的清酒,连脚步声都没有听到,就被一把刀架住了脖子。
她吓得举起手,发出难听的尖叫声。
何沣将她翻转过来,按在椅子上,“再叫我挖了你的眼。”
妇人汗流浃背,举着手哆嗦。
“人都哪去了?”
“去……去中国了。”
“三九年底藤田清野是不是带回来一个女人?”
“我不清楚。”
刀尖抵着妇人的脖子,一阵刺痛,她咧着嘴带着哭腔,“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去年年底刚来的,只知道夫人生了重病时日不多,去中国找她的孩子了。”
何沣逼问不出话,这妇人是真的什么也不知道,他来到藤田清野的房间,里面拉着帘,被收拾的干干净净,从前那些奇怪的东西全被拆了下来。何沣到处翻,试图找出一点蛛丝马迹,最终他在衣柜里翻出了两件旗袍,它们被叠的整整齐齐,和藤田清野的衬衫放在一起。
何沣又去了趟小池家,也是空无一人,罗灵书和小池良邑应该还在上海。
他在东京晃了两天,没探到一点儿消息,便回了上海。
从前谢迟住的地方已经换了租客,旗袍店也关门了。他不知道要去哪里找阿如,或是其他有希望知道谢迟半分消息的人。
罗灵书和小池良邑还住在老地方,何沣熟门熟路地翻进窗,彼时罗灵书正在焦头烂额地看文件,听到身后摆件轻动的声音,回过头来,见来人,瞠目结舌。
何沣取下帽子,低声道,“是我。”
罗灵书扶住桌角,什么话也没有说,立马去锁上房门,拉紧窗帘,才回到何沣身边。她握住他的胳膊,“你还活着,你果然还活着。”她眼眶微红,极力控制着眼泪不让自己变得失态,“我一直派人在找你,你去哪里了?”
何沣并不想将那些经历与她诉说,也没有心情与她慢慢寒暄,“晚之在哪?”
“那个女人?”罗灵书松开他的衣袖,“藤田清野找了个替身代她死,这也是我的暗探查出来的,她被藤田清野带回日本了。”
“藤田清野呢?”
“不清楚,我们两家已经彻底决裂了。”
“他的家仆说他们来了中国。”
“也许吧。”
“你能不能帮我查一查?”
罗灵书皱起眉,“你还对他的女人不死心?”
“那是我的!”
“我不会让你再去找死。”罗灵书退后两步,虽不知他这两年多的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但这阴骛的眼神,仿佛变了人似的,“你已经为她两次涉险。”
何沣转头就走。
“站住,”罗灵书跟上去,“你上哪去?”
“我自己去找。”
“你能不能清醒点,非要为她再送命?”
何沣推开她的手,“不用你管。”
“等等!”罗灵书拉住他,无奈道,“我只知道藤田美知现在在南京,没听说藤田清野和谢小姐的消息。”
“谢谢。”
“你小”
未待她说完,何沣拉开窗帘跳了出去。
罗灵书站在窗口看着他翻走的身影,心痛地扶额,“你小心。”
……
藤田美知在电讯科工作,每天都有车来回接送她,人多眼杂,并不好下手。何沣跟了她两天,终于在她中午单独去买蛋糕的路上将人截住。
藤田美知被他按到死胡同里,何沣戴着帽子掩着面,可只需一双眼睛,她便能认出来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她被捂住嘴,发不出声来,何沣卸了她的枪,将她反按在墙上,才松开她的口。
“清野哥哥骗我说你死了。”他的力气太大了,藤田美知挣脱不了,放弃无谓的扭动,“你怎么还不死!你这么长时间躲哪里去了?”
“你二哥呢?”
“你找他干什么?”藤田美知嗤笑一声,“你是找谢晚之吧?不对,是藤田晚之,她被哥哥改了名字,还改了国籍!”
何沣听到这些字眼联系在一起,顿时暴躁起来,摁得藤田美知脸颊与墙壁摩擦的生疼,“他们在哪?”
“我就不告诉你。”藤田美知故意气他,“哥哥带着嫂子打仗呢!还生了个孩子!嫂子有孩子就舍不得死了,心甘情愿待在哥哥身边!你慢慢去找吧!”
“在哪里打仗?”
“我怎么知道,不断转移,一会到这一会到那,可能现在在河北,你去啊!”
何沣松开她,转身就走,藤田美知扑上去缠住他,“她都死心塌地跟着我哥了!你还去找她干什么!她到底哪里比我好!小池泷二,我爱了你十几年了!你眼睛瞎了吗为什么看不到我!”
何沣一掌按开她,藤田美知抱住他的腿不放,从他腰上夺回自己的枪对着他,何沣横掌轻轻劈向她的手腕,将枪打下,收了回来,“好好读你的书,不该涉足战争。”
藤田美知手腕剧痛,闻此心中酸楚,眼泪控制不住地倾泻而下,“都怪你!是你逼我的!你杀了我的父亲!你骗我们这么多年!你一直在利用我家的关系接近军部!小池泷二,不,何沣!我好恨你。”她死死扯住他的衣袖,“可我也好爱你,我还是忘不了你,我到底哪里不好?你为什么不肯喜欢我。”
何沣甩开她离去。
“她死了!你别去找她了!她早就死了!泷二哥哥!”
“泷二哥哥……”
“……”
何沣没有理她,消失在巷口。
在中国的日本军官太多了,遍布各地。因为藤田美知的一句话,何沣就真的跑到了河北。
鬼子实行三光政策,即“烧光、杀光、抢光”,大规模扫荡,凶残地屠杀平民,无数个村落被洗劫。
何沣听说有个长官姓藤田,他遇到一支八路军部队,连问了好几个兵,“藤田什么?”
得到的答案都是不清楚。
于是,他跟着部队一起打。可战争不是一朝一夕之事,你胜我败,你败我胜,来回周旋,这一打就是一年多。
一转眼,已经到了1943年底。
在一次山地埋伏中,他们活捉了十六个日本兵,其中六个不堪受俘,剖腹自杀。
日俘被压着蹲在山脚边,其间就有何沣心心念念要找的藤田大佐,他被炸断了一只手,想要剖腹,被我军几个兵拦了下来。
在刚才的阵地冲刺中,何沣伤到了腿,他一瘸一拐地冲过来,攥着那日本军官衣领,看着他陌生的脸,忽然握拳砸了上去,“为什么不是!为什么不是!”
一个月后,何沣离开了部队。他始终没有再参军,因为他知道一旦重新入编,就必须服从军令、随军行动,无法随心所欲地去找人。
他离开这片区域,继续行走在广阔的祖国大地,一边找人,一边杀敌。有时跟着民间部队行动,有时在城中暗杀落单的鬼子。
直到1945年夏,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何沣还是没有找到她。
……
抗战胜利了。
阿如又带国强回到南京,准备重新开一家旗袍店。
街上到处在放鞭炮,国强举着小国旗到处跑,和一群小朋友笑着、跑着、喊着,“小鬼子跑喽,小鬼子滚回老家喽……”
阿如抱着谢迟的遗物站到街边,看向载歌载舞的人们,泪流满面,“姐姐,你听。”
“我们赢了。”
……
谢迠携妻儿回到祖国,他们又生了两个孩子,如今二女一男,也算圆满。他将谢家祖宅收了回来,重立祖宗灵位,供于祠堂,谢家未绝,也将香火不断。可如今钱财有限,不能像从前那样请诸多家佣,夫妻两带着孩子亲力亲为,将宅子重新打理。
忙完一切,他才去亲友家拜访。
经过八年的战争,熟人走的走死的死,所剩无几。
傍晚,谢迠携薄礼来到薛家,问到薛丁清的消息。
薛父道:“那年日本鬼子轰炸南京,我们把他硬拉回来,一家逃难到重庆,后来听说小鬼子在南京大肆屠杀,死了几十万人,阿净在家哭了整整三天,一天夜里背着我们偷偷跑去参军了。”
“那他现在?”
“保卫长沙的时候殉国了。”
谢迠皱起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