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想死啊!”
谢迟忽然想到了蚂蚁。一场预料之中的意外猝不及防地出现,冲散原有的秩序,将弱小的生命逼进另人窒息的巢穴。
这巢穴阴冷、潮湿,让人觉得透不过气。周围弥漫着奇怪的味道,有浓浓的酸腐味、腥甜味、油烟味、淡淡的花露水和香水味……混杂在一起,有点像放久了的臭咸鱼。
长提一口气需要勇气,她抱住何沣,脸埋进他的胸口,捂着自己放肆地大口呼吸。
何沣搂住她的腰,“害怕了?”
谢迟摇摇头,又松开他,目光与何沣身后的小姑娘碰上。
小姑娘对她笑了一下,谢迟僵硬地提了下嘴角回应。
何沣抬手揉她手腕上的血渍,因为时间久了,干在上面,用指甲才能刮掉,偏偏何沣不习惯留指甲,总是剪得光秃秃,紧贴着皮肉。他稍稍用力揉了几下,“疼吗?”
谢迟又摇头。
“疼告诉我。”
“嗯。”
她看着何沣,因垂眸,睫毛盖住了眼睛,看不清他此刻的眼神。可谢迟能感受到他此刻的心情,他一直专注地清理自己手上的血迹,或许只是因为想找个点发泄。
轰炸声停止了,远处也停止了。
人们陆续出来,每张脸上都蒙了一层无形的阴云,夏日的烈阳也破不开一道口子,让劫后余生的轻松露出来。
何沣牵着她在瓦砾碎木中快速地行走。
“上哪去?”
“回家。”
“你不走了?”
“送你离开我再走。”
谢迟拽着他停下,“送我上哪去?”
“反正先离开这里。”
谢迟任他拉着,何沣忽然被什么东西闪到眼,看清前方人怀里抱着的东西后,脚步顿了一下。
“怎么了?”谢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见一个矮小的男人鬼鬼祟祟的,怀里抱着一个大镜子,没包严实,露出一个边来。
何沣手紧了紧,拉着她跟着那人。
谢迟继续追问,“怎么了?”
“刚才那个人应该是用镜子折光。”何沣未牵住她手的拳头紧握,“为鬼子飞机指示轰炸目标。”
谢迟顿时就要冲过去,何沣拦腰把她抱回来,“你干嘛。”
“我去杀了这个狗日的。”
“这么多人。”从前何沣做事总是莽撞,不顾后果,现在倒是十分沉得住气,“你回家,我去。”
“凭什么你去?”
何沣无奈地笑了,“这个你也要和我争?”
谢迟目光坚定,“一起。”
他们跟着那汉奸往城南民居去。
汉奸路遇熟人,愉快地打招呼,走到偏处,也不顾遮挡怀中的镜子,大摇大摆地走起来,又唱又哼,还自顾自地嘟囔着,“就他娘炸了这么一会,什么玩意。”
忽然,一个人挡了去路。
汉奸吓得往后退了一步,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姑娘,挪不开眼,“小姐有事情吗?”
“有啊。”
“这身上是弄上血了?”他色胆包天地伸向她裙子,“可惜这么漂亮的衣服,来我给你擦擦。”
谢迟冷笑一声,“狗汉奸。”
他惊诧地刚要说话,忽然一双手握在脑袋上,用力一扭,他的脖子断了,半张着嘴发不出声,倒在墙上,慢慢滑下去。
怀里的镜子跟着坠落,碎一地,印出无数片灰暗的天。
何沣手在墙上擦了两下,拉着谢迟离开。
……
面条还放在桌上,饱饱地吸满水,谢迟要端走,何沣接过来,“我来,你去换件衣服。”
谢迟低眼看自己身上片片块块的血,想起了那个被炸死的姑娘,她吃力地提步,往楼上去。
何沣没有倒掉面条,放进锅里加了点水重新热了下。
他站在厨台边,看着沸腾的热水,半晌才回过神来,用筷子夹了下面条,软乎乎地断掉了。
有口吃的已经不错的。他盛了两碗,端出来坐着等她。
谢迟没什么浅色衣服,又不想穿黑色,让彼此心情变得更阴沉,翻了一通,找出件深蓝色的旗袍穿上。
她走下楼,见何沣叠臂坐在桌前看着面条发呆。
听她下来,才挪开视线,“我热了热,将就吃一点吧。”
谢迟坐到他对面,两人默默吃饭,各怀心事。
忽然有人按门铃。
谢迟赶紧起来去开门,是老周。
她关上门,与老周站到院子里说了会话才回来。
何沣问她:“谁?”
“老周,一个朋友,之前经常通过我运一些药品之类的到东北。”
“上次去就是?”
“嗯。”
“我就猜是为了抗联。”何沣微微笑起来,这一笑,终于让这凝重的气氛稍加缓和。
“他跟你说什么了?”未等她回答,他又补充道,“不能说的话就算了。”
“没什么,问我怎么还不走。让我尽快离开。”
“去哪?”
“去江西,找肖望云。”
“那个四只眼?”
“嗯。”
“可以。”
“你同意?”
“同意。”
“不怕我跟别人好了?”
“不怕。”他笑起来,“我的女人看不上别人。”
谢迟伸过手去拉着他,“要不你别走了,在这清理汉奸日谍也算抗日。”
“我想去战场,真枪真炮正面跟鬼子干。”他反握住她的手,“想很多年了。”
谢迟默然不语。
何沣坐到她旁边,“快吃饭,你中午就没怎么吃,要我喂你吗?”
谢迟硬扯出一丝微笑,“好啊。”
……
夜里,谢迟迷迷糊糊醒来,没摸到旁边的人,左右看了眼,发现何沣坐在阳台上,背松垮垮地曲着,垂着头抽烟。
谢迟静静看着他,她想象得到何沣此刻在想什么。也知道,自己不离开南京,他是不会放心走的。
何沣在外头坐了半个多钟头才回到房间。
谢迟闭上眼装睡,感觉到旁边轻轻陷了一下,便没了动静。
她没敢睁眼,也许何沣此刻正注视着自己。
很长时间过去了,她想,也许何沣睡着了。
刚要睁眼,旁边的男人又坐起身来。她微微眯起眼,看到他双手抱头,背深深地弓下去,手肘抵着大腿。
看上去……格外沉重。
谢迟自后抱住他,何沣身体微微一颤,随即直起身,“你醒了。”
“老周说后天早上有趟车走,我去找肖望云,他消息总是灵通的,再加上跟着学校迁,应该安全许多。”
何沣握住她的手,没有说话。
“我睡不着了,好想骑马。”
何沣转过身来吻她,“这附近有马吗?”
“好像没有。”
何沣松开她,忽然跪伏在床上,“来。”
谢迟不禁笑出声,“不要。”
何沣拉她,“来呀。”
谢迟摇头,往床头退,何沣拽着她的脚爬过来,“给你机会了,你自己不要的。”
她笑着搂住他脖子,“等你以后回来,我们去草原骑马。”
“好。”
……
战乱时,多一件行李都是拖累。谢迟东西少,也没什么首饰,只带几套衣服和钱财。
临行前夜,未曾想谢迠又找上了门。他带着妻儿准备出国,让谢迟跟他们一起走。
老十没见过谢迟,怕生,一直躲在角落,何沣半蹲在小孩面前,拿糖逗他。
谢迟看着他们,问谢迠,“谢嘉兴他们呢?”
“爹不肯走,要守祖宅,两个姨娘留下陪他,让我带着弟弟走。”
谢迟苦笑一声,“老东西,这时候还守着那点破家产。”
“你也知道他的脾气,不听劝,谢家男丁本就少,现在就剩我跟十弟,爹让我们赶紧离开。”谢迠叹了口气,“无锡工业发达,又离上海这么近,日后免不得经常被炸。今天上午刚炸了鸭城桥和高桥,下午又把蠡湖宝界桥炸了。总之,附近城市都有危险,整个中国都不安全。”
四嫂愁眉苦脸地抱着孩子来回晃,“太吓人了,鬼子真是畜生,听说他们往南京人多的地方扔炸弹,还炸死人了。”
“嗯。”
“七妹,咱们虽第一回 见,但时常听你四哥提起你,你一个女子无依无靠的,跟我们一起走吧,再怎么说也是一家人,有个照应。”
谢迟答应了。
有四哥照顾,何沣也放心很多。
他们要先去广州,然后乘船前往英国。
这一次,换何沣送她走。
谢迟想像上次他那样,头也不回地离开。可是女人终究还是心软些,车开出去十几米,她就让司机停下。
何沣见她从后座下来,朝自己跑来。
他迎上去,将她抱起来。
“我等你来娶我。”谢迟用力地咬了下他的耳朵,“好吗?”
“好。”
……
离广州车程较远。
谢迠不敢从浙江过,那样离上海太近,从安徽绕过去,再从江西走。
晚上到了上饶,他们找了个饭店休息。
谢迟无所事事地躺在房间里,觉得自己像个行尸走肉。
也不知道何沣现在去了哪里,是在去上海的途中,还是已经到了。
她有些头疼,起身下了楼。
她在大厅里坐着,最近没什么人住店,冷清的很。
就连架子上的报纸也很久没更换过了,一沓上个月的。
谢迟随意抽出几张翻了翻。
看到了熟悉的报道。
她盯着几行字,看了一遍又一遍。
心里梗的那口气缓缓往上升。
【全中国的同胞们,平津危机!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机!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
……
第二天一早,四嫂去敲谢迟的房门,却无回应,门也没锁。
“小迟啊,快起来洗洗吃饭,准备赶路了。”她打开门,往里走去,却见房间空无一人,“小迟?”
谢迠正在收拾行李,四嫂急急忙忙地拿了张纸条来,“迠哥,你看。”
谢迠接过纸条,是谢迟的字迹,他认得。
上头写着寥寥几字。
【我不去了,四哥四嫂保重】
她的笔迹比从前更加锵劲了。
谢迠垂下手,心中沉痛。
“要不要找她去?”
“算了,她真不想走,拿刀架着都不会走的。”
“都到这了,为什么突然不走了?”
谢迠叹息一声,“别问了,快收拾吧。”
……
第60章 回来了
谢迟联系不上肖望云,从前北平艺专的电话早打不通了。她只知道学校迁到了牯岭,正好离得不算远,便搭车去了一趟。
学校迁来多时,稍加打听便知道地址。谢迟摸了过去,沿路看到在镇上电线柱上贴抗日画报的一群学生。
想来便是艺专的人了。
她提着小箱子,停在一位女同学身前,“你好。”
女同学回头看她,“你好。”
“请问你们是北平艺专的学生吗?”
“是的。”
“你知道西画系的肖教授吗?肖望云。”
“知道啊,他是我们的老师。”
“他现在在学校吗?”
“我不太清楚,最近我们都在忙画报的事,好久没看到他了。”
“你们学校是不是在前面?”
“对,直往前走,拐个弯,有个牌子,一去就看到了。”
“好,谢谢。”
“不客气。”
谢迟往西径直走去。
女同学悄声对旁边的男同学说:“这个是不是就是肖老师的未婚妻?”
“有可能哦。”
“好漂亮啊。”
谢迟来到学校校务处,办公室里坐着一个穿白色短衬衫的男老师,见生人来,赶忙迎上,“你好。”
“您好,打扰了,我来找肖望云老师。”
男老师看得出神,半晌才反应过来,拖来一把椅子,“坐坐坐,我给你倒杯茶。”
“不用麻烦了。”
男老师还是倒了杯水过来,谢迟接下,放在一旁的桌子上,“谢谢。”
“这山里还是挺凉快的。”男老师见她拎着皮箱一直站着,“坐啊。”
“不用,我站着就好。”
“你从哪里来?”
“南京。”
男老师神色凝重,“听说南京遭到日机轰炸了。”
“嗯。”谢迟看到墙上挂的一幅画,一眼便辨出出自肖望云之手,“您知道肖老师去了哪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