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杀桓烨?”随随又问了一遍。
陈王面无表情,眼神却变得阴鸷:“为什么?我恨他,想要他死。”
“他待你不薄。”随随道。
陈王一哂:“是啊,他是个大圣人,见不得眼前有条丧家犬,要把它洗干净,教它上进,教它摇尾巴讨人欢心,否则心里就不舒坦。”
顿了顿道:“知道丧家犬需要的是什么?要是真好心,扔块肉给它就足够了,甚至看它不顺眼,踹它一脚,打它一棍,都是它该受的。”
“他待你好,所以你就恩将仇报。”随随道。
陈王笑道:“你见过皇帝和淑妃么?你可知我为什么会长成这副样子?”
随随沉默不语,这时候她什么也不用说,只要听他说就行。
“是皇后叫人把我养成这样的,”陈王接着道,“她让下人喂我猪油和蜂蜜拌的饭,给我喝大补的汤药,到了开蒙的时候,她的嫡子跟着先生读四书五经,却有太监带着我去园子里玩。我初识人事时才十二岁,那宫人奉皇后的命来勾引我,事后却说是我小小年纪根子不正,天生荒.淫,奸.污宫女……”
随随知道皇后性子刚强,治理后宫颇有手腕,自己育有两个皇子,又怀上第四个孩子,这才准许妃嫔诞育庶子女。
可她想不到她会用这种手段对付一个孩童,皇帝不止陈王一个庶子,也不乏七皇子那样聪明伶俐的,也没见她用上这些手段。
陈王看出她脸上的困惑:“我知道你不信,起初我也不信。你知道她为何如此忌惮我?”
他冷笑了两声,声音干涩:“就因为两岁的时候有个高僧应召入宫,皇帝叫了众皇子出来,那高僧摸了摸我的头顶,说了句‘此子有宿慧’。”
随随抿了抿唇:“这些事淑妃难道不知?”
陈王一哂:“她?她未必不知道,揣着明白装糊涂罢了,她只要当皇后的狗,也把我当猪狗般地养大。她总说像贤妃那样心比天高,最后绝没有好下场,她要我夹着尾巴做人,凡事都让着嫡兄们,什么也别去跟他们争,将来出宫建府做个富贵闲人,将她接出去享福就行。”
随随默然片刻道:“这些事是皇后做的,桓烨并不知情,他有什么错?”
陈王道:“当只饱食终日的猪没什么不好,做他们母子的狗也没什么不好。他错就错在不该来管我。”
他眼中流露出难以形容的刻毒:“他来考校我功课,在皇帝面前夸我聪明,宫宴上要我赋诗,自以为是在帮我……”
他冷笑了一声:“我不恨皇后,真的,我要是她说不定也会这么做,但我恨桓烨,恨他那副悲天悯人的蠢样,蠢人活该去死,他死得该!死得好!”
话音未落,他只觉眼前寒光一闪,紧接着肋下便是一痛,一把薄如蝉翼的小刀便插进了他身体里,那把刀只有不到两指长,刀身细窄,入刀的部位却讲究,桓炯痛得难以呼吸,整个人忍不住蜷缩成一团。
可他喘着粗气,却笑得越发疯狂,嘶声道:“你……你折磨我……我也要说……他该死……”
随随握着刀柄,细小锋利的刀身在他血肉中搅动。她了解所有让人痛苦的手段,只是不常用得上,更罕有亲自动手的时候。
桓炯痛得直抽冷气。
“你是受了谁的指使?”随随抽出刀,冷冷问道。
桓炯缓了缓,咬牙切齿道:“没人……指使……”
“皇后做的那些事,你怎么知道的?”随随问道。
桓炯脸色微微一变,然而仍是道:“没人指示,是我……我要他死,不用人指使……”
“有人利用你,”随随淡淡道,“你当了别人的刀。”
桓炯忽然大笑:“我宁愿当刀,我有用,不是么?”
他顿了顿,恶毒道:“当然不止我一个恨他,想要他死,多的是人看不惯他那副嘴脸,他为什么不能放过我,为什么不能让我高高兴兴做一头猪……”
话未说完,他忽然哀嚎了一声,那片鬼影般的薄刃又没入了他的身体。
随随道:“你有没有想过,他帮你,只是因为看出你的不甘。”
桓炯微微一怔,随即缓缓勾起嘴角:“我知道你是谁,你是个……本该死了的人。”
随随不发一言,脸上依旧没有表情,不见惊异之色。
陈王能十年如一日地装成傻子骗过几乎所有人,当然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能猜出她的身份也不足为怪。
“你是萧泠,”桓炯接着道,“时隔三年还在追查这件事的也只有你了,可是……”
他觑了觑眼,那双细眼更是被挤得只剩下一条线:“他见过你这种样子么?”
随随平静的双眼到此时才有一丝波动,不等她回过神,左手中的刀已送了出去。
桓炯痛得龇牙咧嘴,血从牙缝中渗出来,却是自己将腮边的肉都咬破了。
可他还是忍着疼道:“我那长兄……光风霁月……他眼里的母亲端庄高贵,他眼里的父亲英明神武……他眼里的心上人,是个光明磊落的大将军,他可知道你精于算计、玩弄权术,把自己亲叔父的野心养大,然后推他出来送死……”
只听刀刃割开皮肉的声音不绝于耳,桓炯的眼神逐渐涣散,可他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那仁爱孝悌……温柔纯善的长兄,他直到死前还念着你的名字……他在天有灵,知道你是这种人,会怎么说?”
他大笑不止,满身肥肉震颤不止:“你敢让他……让他……见到自己现在这副模样么?你敢……让他看见……你的……”
最后半句话没说完,只听“嗤”的一声,喉管割裂,声如裂帛。桓炯张了张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随随扔了刀,浑身上下的力气好像一瞬间被抽走。
她用衣袖揩了揩脸颊上的血,按动墙上一处机簧,只听石壁中铁链“喀拉拉”作响,片刻后,头顶上的暗门缓缓打开。
烛火的光从门里撒下来,方能看清这是个两丈见方的地室。
随随上到地面,眼前的莲花座上,是一尊前朝的石佛像,佛像秀骨清像,神色悲悯。
她看了佛像一眼,带着满身血迹走出浮屠塔。
守在门外的两人向她行礼:“大将军,禅房中已备好了水。”
随随点点头,看了一眼脚下:“下面有劳收拾一下。”
两人下到石室中,其中一人一看清里面的情形,忍不住吐了出来。
随随换下沾满鲜血的衣裳,冲去身上血迹,然后将整个人浸没在浴桶中。
她为桓烨报了仇,可心里一片寒冷苍茫,像是塞外的雪原。
你敢让他看见你的真面目么?
他本可以一辈子看不见的,她心想。
她怔怔地坐在浴桶中,连水已变得冰凉也没发觉,直到有人敲门,低声道:“檀越,另一位檀越已经醒了。”
随随这才猛地回过神来,起身擦干身体,换上早晨出门时穿的衣裳,走出禅房。
春条醒来便四处找她,见到她方才松了一口气:“娘子,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去了。”
她打了个呵欠,揉揉眼睛:“真奇怪,每次到这灵花寺来,奴婢总是会犯困。”
知客僧还是上回接待他们那个,笑着道:“不瞒檀越,敝寺的茶水中有些宁神的草药,檀越远道而来,车马劳顿,又饮了这茶,自然容易酣睡。”
春条恍然大悟,对随随道:“娘子拜过佛还过愿了?”
随随点点头:“已还愿了。”
依譁
春条道:“娘子可许了新的愿望?”
随随摇了摇头,笑道:“人不能太贪心,总是求佛祖,佛祖也会不耐烦的。”
两人说笑着出了灵化寺,坐上马车,向城中驶去。
不知是不是沐浴时着了凉,随随在回去的马车上便觉后背有些发寒,回去连晚膳都没吃,草草洗漱一番便躺到了床上。
睡到中夜,她醒转过来,只觉浑身冰冷,喉咙里却似有火烧,她起身想倒杯茶喝,下床时腿一软,一个踉跄,带倒了床边的衣桁。
春条听见响动,提着灯走进来,却发现她面色潮红:“娘子可有什么不舒服?”
随随道:“没什么事,只是下床的时候有点迷糊,带倒了东西。”
春条听她声音比平时更喑哑,抬手摸了摸她额头,吓得缩回手,那额头热得烫手,她忙扶随随上床:“娘子发热了,定是出门染了风寒,奴婢叫人去找大夫。”
第36章 三十六
纸包不住火, 尽管淑妃极力隐瞒,陈王出城冶游,连日未归之事还是传到了皇帝耳朵里。
皇帝自是勃然大怒:“这逆子!加派人手给我去找, 找到了直接送去宗正寺!”
平常也就罢了, 今日上汜宴是替两位亲王选妃,陈王连个脸都不露, 这不是在全长安高门世族的面前丢天家的脸么?
太子连忙宽慰父亲:“阿耶息怒,五弟许是遇上什么事耽搁了。”
皇帝冷笑道:“他能遇上什么事!死在外头才好!”
淑妃来请罪,刚走到帷帐前,便听见皇帝的狠话, 一时又恨又气,恨儿子荒唐没出息,又□□帝绝情,除了皇后嫡出的那几个子女, 其余骨肉便如捡来的一般。
她的五郎刚出生时何等聪明伶俐, 两岁上便能将千字文咿咿呀呀指着读出来,后来长成那样……
她神色一黯, 皇后不愿意庶皇子太出色,她不敢违逆皇后, 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只求他平平安安长大成人,出宫建府, 将来母子团聚颐养天年。
可谁不希望自己的孩子成材, 五郎真的长成个百无一用的废物,她这当娘的又如何能好受。
淑妃咬了咬牙,走进帐中,看见温文儒雅的太子、气宇轩昂的齐王, 心中又涌出无限酸楚,她的五郎本来也该如他们一般,长成个清秀俊朗、意气风发的小郎君……
她定了定神,将不该有的杂念赶出去,如今想这些有什么用,早日给他娶个贤妇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理。
好在皇后将后宫交给她打理,儿子说亲也算一个助力。
她跪下顿首:“五郎不肖,是妾管教无方,请陛下降罪。”
淑妃性子温婉柔顺,如今又代皇后掌六宫,当着一干皇子的面下跪磕头,皇帝也不好再责怪她:“罢了罢了,等他回来再好好教训他便是。”
淑妃谢恩起身,用绢帕拭了拭泪,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她就怕皇帝气头上说出降爵之类的话,到时候君无戏言,再没有转圜余地。
不过真正在乎陈王是否出席的,也只有淑妃这个亲娘。
对许多人来说,陈王在场也只是扫兴而已。
横竖本来就是个添头,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玉树临风的齐王身上。
宴会照旧进行,众人在帐中坐了一会儿,便去池畔漫步赏花。
出了帷帐,本来是男女宾客各走一边,但走着走着自然就散了,渐渐混在一处。
不时有高门夫人带着晚辈来向淑妃请安,那些晚辈无一不是妙龄女郎,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桓煊一视同仁,对谁都是一样有礼但冷淡。
阮月微看着皇帝中意的几个人选都去相看过了,便带了堂妹阮六娘来向皇帝、淑妃和太子等人见礼。
她和阮月微眉眼不算太相似,但气质神韵如出一辙,或许是因为在江南长大,清丽之外又多了一分柔媚。
她今日薄施粉黛,额点朱砂,穿了件杏色的薄罗春衫,披着轻容纱泥银帔帛,下着十六破石榴裙,娇柔秀丽得好似池畔枝头的杏花,姿色比起阮月微还略胜一筹。
桓煊曾见过画像,但画像比之活色生香的真人,自然相差千里。
可是他心里还是毫无波澜,这个神似阮月微的女子,对他来说就和这里任何一个女子一样,他连第二眼都不想看。
众人都知这是齐王妃的主要人选之一,说是见礼,其实是带来与齐王相看的。
太子笑指桓煊介绍道:“这位便是我们家三郎。”
阮六娘觑了一眼桓煊,立即螓首低垂,晕生双颊,盈盈下拜:“民女阮氏,拜见齐王殿下。”
桓煊一颔首,淡淡地道了声“免礼”。
太子道:“这么生分做什么,你是阿阮的堂妹,便也是三郎的妹妹,合该叫一声三哥。”
阮六娘脸色更红,摆弄着腰间系玉佩的丝绦,低低地叫了一声“三哥”。
她的官话里带了些许吴音,尾音微微拖长,因为害羞,声音越发如娇莺初啼,连太子在旁听着都觉耳根一酥。
桓煊却仍是那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并未顺势叫一声“六妹”,而是道:“女公子不必多礼。”
有了这层哥哥妹妹的关系遮掩,男女防闲便可松弛一些了。
太子笑道:“三郎,这声三哥可不能白受了。”
皇帝显然对这王妃人选颇为满意,虽然和太子妃一家有些不美,但她父亲家世清贵,官声不错,同时远离枢轴,不会助长不必要的野心,且这女子的品貌也堪配三子。
他点头笑道:“六娘初来乍到,三郎须尽地主之谊,我们去流杯亭放羽觞,你便带着六娘去曲水边坐吧。”
有了这层哥哥妹妹的关系遮掩,男女防闲便没那么要紧了。
皇帝发话,桓煊自不能当众忤逆,便对阮六娘道:“女公子请。”
阮六娘一福:“有劳三哥……”
两人沿着池畔往前走,淑妃望着两人背影道:“真是一对璧人,真像画里走出的一般。”
太子向妻子笑道:“这桩亲事若成了,你们姊妹倒可以时常作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