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月微笑得有些勉强:“是啊,若是能成就好了。”多的话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桓煊与阮六娘在池畔的杏花林中穿行。
阮六娘时不时偷觑一眼齐王,脸颊上的红晕便深一分。
本来家中叫她来赴宴,她心里是不乐意的,虽然远在江南,她也知道齐王与她堂姊的那段故事——他们几个堂姊妹中,就属三堂姊和她最出挑,两人自小便被大人们拿来比较,后来她去了江南,偶尔回一次长安,两人也总是暗地里较劲,从诗词歌赋、琴棋书画到衣裳首饰,样样都要比。
三堂姊占了长房嫡出,她在出身上就略逊了一筹,如今她又成了当朝太子妃,她婚事上越不过她去就算了,还要拣她挑剩下来的夫婿,真是说不出来的憋屈。
可见到齐王第一眼,这些心思便烟消云散。
她忽然庆幸三堂姊恋慕权位,在太子和齐王之间选了太子。
小娘子的娇颜比杏花还动人,但齐王却看不到,他一声不吭,目不斜视,眼睛只盯着前方的流杯池。
眼看着池上的亭子就在不远处,朱红阑干上的雕花都看得一清二楚了,阮六娘只得主动找话说:“民女在江南时便常听闻三哥英名……”
桓煊听她一口一个“三哥”,蹙了蹙眉道:“女公子谬赞。”
阮六娘以为他会顺着自己的话往下接,问问她都听说了些什么,可他不接茬,她只能继续找话说:“听堂姊说三哥雅擅弈棋,不知何时有幸讨教一二。”
桓煊一想到弈棋,免不得想起山池院那没心肝的村姑,说来也奇怪,虽然她才入门,他每回都要让她□□枚子,与她对弈却很愉快,偶尔还会生出棋逢对手的错觉来。
阮六娘见他心不在焉,低声道:“三哥?”
桓煊回过神来道:“孤的棋艺不过尔尔,太子妃擅弈,女公子可向她请教。”
阮六娘一时拿不准他是天生性子冷,还是嫌她话太多,生怕多说多错,便不再言语。
不一会儿,两人到了流杯池。
流杯池是从曲江池中引出的一条曲水,涓涓流水蜿蜒穿过花林,专作流杯祓禊之用,水边建了亭台,设了帐幄,帐中设书案笔墨。
此时曲水边已有不少人,桓煊和阮六娘一出现,便吸引了众人的目光。
不多时,皇帝和淑妃一行人到了流杯亭。
宾客们沿曲水两岸错落坐下,皇帝和太子等人在上游的流杯亭中将装着酒的羽觞放入水中,羽觞随水漂流,流到谁面前,谁便要饮尽杯中酒并赋诗一首。
桓煊和阮六娘在池畔坐下,两人分席而坐,相距甚远,但赴宴的女郎这么多,只有阮六娘得他作陪,众人心中暗道,恐怕阮家的好事将近了。
有那与阮家不对付的人家,便暗暗不屑。
一个遍身珠光宝气的公侯夫人低声讥诮:“贪心不足蛇吞象,仗着家里女儿多,恐怕要把皇子包圆了才罢休。”
“包圆了才好,”她同伴道,“赶紧将陈王包了去,方才淑妃盯着我们家七娘瞧,瞧得我心里发毛……”
两人都笑起来。
阮月微在流杯亭中,见到那些贵妇笑着交头接耳,便猜测他们是不是又在编排自己,不由咬紧了牙关。
她又向着对岸桓煊和堂妹的方向张望一眼,只见男子丰神如玉,女子艳若桃李,低眉浅笑,樱唇微动,不知在说些什么。
汩汩的酸意自心间流出来,止也止不住。
“该放羽觞了。”太子的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阮月微心头一突,忙定了定神,拿起一只羽觞放入池水中——因是赏花宴,羽觞上都应景地描上了各色花卉,接到杯子的便要以杯上的花草为题赋诗一首。
众人都知她爱海棠花,将那只画着折枝海棠的留给她。
皇帝、淑妃和一众公主皇子的羽觞都已放入水中,阮月微盯着自己放的那只,心中暗暗期盼着这杯子能停在桓煊面前,仿佛那样便能证明些什么。
不知是不是上天听到了她的祈求,她的羽觞本来已经从桓煊面前漂过,却冷不丁与大公主的牡丹羽觞在水中撞了一下,拐了个弯,竟然又飘飘悠悠地到了桓煊面前。
阮月微双眼一亮,心口仿佛有只雀儿扑棱着翅膀。
桓煊低头看了眼羽觞。
阮月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他一定已经注意到上面的海棠花了。
桓煊确实看到了,他一见杯上的折枝海棠,便知这是谁放的。
阮六娘也看得分明:“三堂姊最爱海棠花,这只定是她放的,不知她准备了什么赏赐。”
桓煊道:“女公子取了便知。”
阮六娘本来也有此意,但有心试探他对阮月微是不是余情未了,故意这么说。
见他无意接阮月微的杯子,阮六娘顿感熨帖,俯身舒臂,向水中一捞,便将羽觞取了出来。
阮月微在亭子中望着,见桓煊迟迟不取,最后竟被阮六娘取了去,便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
大公主偏偏还哪壶不开提哪壶:“阿阮,你的杯子似乎叫你家六妹妹捡了去,真是巧了。”
阮月微口中发苦,却不得不强颜欢笑:“一家人自是有缘。”
大公主又道:“听说你家六妹妹诗画双绝,正好叫我们一饱眼福。”
吴兴公主笑道:“看太子妃便知,阮家六娘子定然也是文采斐然。”
又指着水边的两人道:“阿姊你看,这两人坐在一处,是不是像一对金童玉女?”
大公主不太能欣赏阮月微,自然也不能欣赏神似她的阮六娘,只敷衍道:“真的。”
不一会儿,内侍呈了一分诗卷过来,正是阮六娘所作。
她不是第一个取杯的,得诗却最快,几乎是援笔立就,单是这份捷才便叫人刮目相看,再一看诗作,连皇帝都忍不住接连赞了两声“好”。
诗卷在亭中传阅,诸人方才发现阮六娘不仅作了一首上乘的海棠诗,还画了一株海棠,笔意洒脱飘逸,颇有风人之致。
大公主向来心直口快、有一说一,向阮月微笑道:“阿阮,你家这六娘子真是不简单,恐怕把你都比下去了。”
其他人也是满口的称赞。
阮月微一句也听不下去,勉强敷衍了一会儿,叫人将准备好的海棠花玉佩和金锭赏下去,便对众人道失陪,带着侍女疏竹和映兰去后头更衣。
她在净房中呆了会儿,心绪稍平,这才走出来。
正要回亭子中去,走出两步,忽听身后传来个熟悉的声音:“表姊留步。”
阮月微一下子便听出这是她表弟、武安公世子赵清晖的声音,心头不由一跳。
第37章 三十七(加更)……
阮月微与赵清晖虽是表亲, 但算不上亲近,他们相差年岁既远,阮月微又在太后宫中长大, 两人一年到头见不到几回, 也就是婚丧嫁娶和拜年时打个照面。
这少年有从娘胎里带出的弱症,生得苍白羸弱, 脸又尖又瘦,偏生一双眼睛却很大,眼睛黑得看不见瞳仁,看人时定定的, 像是两口幽深的古井,冒着股阴寒气。
阮月微擅长和孩子打交道,对这个病怏怏的世子表弟也不吝啬她的关怀,一两次后, 他便总是跟着她。
但只要她周围还有别的兄弟姐妹, 他便站得远远的,从来不同他们一起玩, 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阮月微那时候没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回, 他们家有宴席,亲戚们来做客,来了很多孩子, 赵清晖也在其中。
孩子一多, 她便顾不上这个古怪的表弟,他照旧在一旁看着不说话。
客人走后,她发现自己养了三年的金丝雀,被拧断脖子扔在院中的海棠树下。
她不知道是谁做的, 但隐隐约约感到和赵清晖脱不了干系。
自那以后她便有些怵他,总是有意躲着他,他还是阴魂不散地跟着她。后来他渐渐长大,懂事了,才开始收敛一些。但阮月微有时候不经意地瞥过去,总是会发现他又在看她。
以前阮月微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就像被一条毒蛇盯上,即便知道这蛇并不想伤害你,可被他挨近、缠上,实在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但她刚在桓煊那里受了打击,竟破天荒觉得这眼神也没那么讨厌了。何况他虽古怪,却是武安公府的世子,武安公可是有实权的,不像他们宁远侯府一年不如一年,阮太后薨后
她冲他笑了笑:“表弟怎么在这里?不去水边流觞?”
“我是专程在这里等表姊的。”赵清晖尽力克制,可目光中还是流露出贪婪。
阮月微有些害怕,向疏竹身边靠了靠,勉强笑道:“表弟有什么事么?”
赵清晖道:“上回家里宴客,我见表姊似有不豫,当时不便相问,心里一直记挂着,便想着寻个机会问问表姊,近来过得可好?”
阮月微见他不似以前那般不近人情,也没什么逾矩之举,顿时暗暗松了一口气。
又想到这世上终究还有人关心她,只从她神色中便看出她郁郁,千方百计找机会相问,这么一比,桓煊更显得凉薄。
想到桓煊,她的眼眶便泛起红来,但她还是将泪意憋回去,笑着道:“有劳表弟挂怀,我并不什么不豫。”
赵清晖上前半步:“表姊别骗我,我知你最会委屈自己迁就旁人,可是在宫里受了什么气?”
阮月微吓了一跳,四下里张望,生怕有旁人听见。
赵清晖一笑:“表姊不必惊慌,这里只有一条路通向外面,我已叫人在那里守着,有人走近不会不知。”
顿了顿,敛容道:“我来找表姊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问问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
阮月微心下稍安:“太子殿下待我极好。”
太子待她不能说不好,虽然近来因为朝中的事心烦意乱,待她不如刚成婚时那么体贴入微,但一个月中还是有一大半宿在她院中,有什么好东西也都紧着她。
她对桓煊生出那种心思,偶尔也觉愧对太子,但人心不是自己能控制的,她只是把这份情意放在心中作个念想,又不是当真要做什么。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赵清晖眨了眨眼睛,他的睫毛很长,眼睛的形状也漂亮,只是镶在这张脸上不太合适,人偶般怪异。
“不是因为太子,那便是齐王的缘故了?”他幽幽道。
阮月微不由大骇,脸色煞白:“表弟慎言!”
赵清晖歪了歪头,那双眼睛睁得更大,里面满是困惑:“表姊为何惊惧?我只是听见一些关于齐王的传闻,料想表姊会不高兴。”
阮月微道:“什么传闻?”
赵清晖道:“听人说齐王养了个外宅妇,样貌却是比着表姊找的……”
隐秘的心思并未叫人看破,阮月微松了一口气,随即又蹙起双眉:“那事……已传开了?”
赵清晖沉着脸点点头。其实知道此事的人只有寥寥几个,他一直关注着桓煊才知道的。
阮月微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咬着嘴唇不知说什么好。
“那女人留在长安城中一日,阿姊便要遭人非议,”赵清晖眼中闪过阴鸷之色,“我真是替阿姊不值。”
阮月微泪盈于睫,强忍住道:“那是齐王自己的事,与我无关,由他们说去吧。”
“我可以帮阿姊,”赵清晖道,“我已查过那女子的身份,只是个贫贱的孤女,我可以……”
阮月微心头一突,脑海中莫名闪过那只断了脖子的金丝雀,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忙制止他说下去:“表弟切莫胡言乱语!”
“表姊放心,我不会要她性命,”赵清晖道,“只是让她不能留在京城碍你眼而已。”
阮月微心里微微一动,不过立即清醒过来,正色道:“你趁早将这念头打消,切不可去惹齐王!”
顿了顿,放缓了语气:“我知你为我着想,但齐王不比旁人,你这么做只会招来祸端。”
赵清晖凝注她一会儿,这才缓缓道:“好,表姊若是哪天改了主意,只要一句话。你知道,我什么事都愿意替你做的。”
就在这时,不远处响起两声轻咳,赵清晖恋恋不舍道:“有人来了,我找一处藏起来,表姊先出去,我等一个时辰后再离开。”
阮月微点了点头,快步朝外走去。
她后背上冷汗涔涔,但心中莫名有股欣慰,虽然这赵世子阴恻恻的让人不太舒服,但对她的一片心却如此赤诚。
……
桓煊在曲江池应酬了一日,芙蓉苑中还有夜宴,宴罢回到王府,他连衣裳都没换,便叫来高迈问道:“常安坊的东西叫人取回来了?”
高迈道是。
桓煊又问:“高嬷嬷也回来了?”
“午后就回来了,”高迈道,“要老奴去传她来么?”
“不必,明日再说,”桓煊估摸着老嬷嬷已歇下,“常安坊的人怎么说?”
高迈真是服了他家殿下,每次想打听人家的消息总是拐弯抹角,有话不肯好好说,一定要端出一副纡尊降贵的架子。
人都不在这里,也不知做给谁看。
“回禀殿下,”他恭恭敬敬答道,“老奴今日过去的时候鹿……氏外出了,要不等鹿氏回来,老奴再遣人去问问?”
桓煊挑了挑眉道:“不必了,早说她的事不必向我禀报。”
高迈:“……是。”
桓煊又道:“明日你去京畿的几处庄园巡视,问问高嬷嬷,若她想去蓝田看侄孙,便带着她同去。”
……
山池院中。
春条扶随随坐回床上,摸到她额头滚烫,急着要去找大夫。
随随拦住她道:“坊中没有医馆,得去城北请,大半夜的没有王府令牌,遇上金吾卫巡街怎么办。”
春条道:“侍卫也是王府的人,金吾卫一查便知,总要看齐王府的面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