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东道主僵着张脸不吭声,礼部侍郎清了清嗓子,用眼神示意齐王殿下祝个酒,说两句场面话。
齐王殿下只是充耳不闻。
礼部侍郎无法,又以袖掩口,佯装咳嗽。
桓煊见他咳得老脸通红,这才执起酒壶,往自己杯中注满,向萧泠举了举:“萧将军光降,有失远迎。”
说着不等她酬答,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倾入喉间。
随随若无其事地举起酒杯:“承蒙殿下款待。”
两人一问一答,便似将话全都说尽了,场面变得比方才更冷。
礼部侍郎只能硬着头皮出来挑大梁。
老头端起酒杯,颤巍巍地起身,向随随祝酒:“久仰萧将军大名,真是闻名不如一见,老夫有幸叨陪末座,谨以杯酒相酬,望足下不弃。”
随随举杯答礼:“在下仰公声华久矣,今日幸会,是在下之幸。”
说罢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兵部侍郎和十二卫武将也纷纷上前祝酒。
酒过数巡,气氛总算缓和了一些。
礼部侍郎寒暄道:“萧将军难得进京,定要好好游览一番。”
老头慈眉善目,随随便也十分捧场:“在下自小离京,多年未归,长安胜景数不胜数,不知该游哪些地方,到时候还需请教侍郎。”
礼部侍郎道:“不敢当不敢当,城里城外有几处名蓝古刹,萧将军若是有兴趣,可以去看看,譬如城中的大慈恩寺、护国寺,还有城外的青龙寺,贡着佛骨舍利,那里求的平安符听说格外灵验,大将军出入沙场,可拨冗前往求个平安符带在身上。”
他朝桓煊看了一眼,指着他腰间的锦囊笑道:“大将军看,我们齐王殿下也佩了一只,可见老夫此言不虚吧?”
他见两人之间莫名有些剑拔弩张,这么说自然是为了缓和气氛,拉近两人的距离。
哪知道他不提青龙寺还好,一提这茬,桓煊的脸顿时沉得能滴下水来。
他冷笑道:“萧将军对长安风物了如指掌,尤其是青龙寺。”
随随心平气和道:“在下小时候入京,曾随家母去青龙寺礼佛,不过已是多年前的事,已经有些记不清了。”
转头对礼部侍郎道:“多谢侍郎,改日在下定要故地重游。”
礼部侍郎见齐王不知为何又黑了脸,扯开话题道:“上元灯会也值得一观,尤其是承天门前的灯轮和百戏,大将军万万不可错过,此外还有上巳曲江池的流杯之宴,烟柳杏花虽不及江南,也差得不远了。”
随随若无其事地颔首:“在下恐怕恐怕等不到杏花开便要离开长安,不过久闻长安上元灯会热闹非凡,定要去看一看。”
桓煊沉着脸一杯接一杯地喝酒,随随与一众臣僚觥筹交错、相谈甚欢。
夜宴过半,筵中的笙萧忽然停下,歌姬乐人退至堂外。
礼部侍郎精神一振,眯了眯眼道:“大将军远道而来,陛下特地从内教坊中赐了一批舞伎,聊娱大将军耳目。”
话音未落,一队劲装借束,身穿彩画胡服的少年鱼贯而入。
其中几人似有胡人血统,白肤碧眼,高鼻深目,无论胡汉,个个面容俊美,挺拔修长。
第79章 七十九
京中盛传河朔节度使形若金刚, 貌若无盐,府上养着七八十个面首用来采阳补阴,这些教坊少年被选来伺候萧泠, 一个个都如丧考妣。
此时见到萧将军真容, 他们方知这些传闻都是以讹传讹,萧将军分明是个风华绝代的佳人, 非但眉目如画、光彩照人,而且举手投足间自有林下之风,比之闺阁女子又多了一种飒爽。
少年们原先生怕被萧将军挑中回去采补,眼下却唯恐她挑不中自己——能被这样的大美人采补一回也算不虚此生了。
他们个个卯足了劲, 拨琵琶,弹箜篌,击羯鼓,品箫弄筝, 曼声长歌, 剑舞胡旋……十八般武艺轮番登场。
这些教坊少年本就色艺双绝,又着意使出浑身解数, 歌舞自然精彩绝伦,随随目不暇接, 菜也顾不上吃,酒也顾不上喝,端着酒杯出神地看着舞筵。
礼部侍郎看在眼里, 暗暗自得, 无论男女,没有不慕少艾,不爱好色的。
他拈着须辫梢尖笑道:“河朔胡风甚盛,大将军不比老夫等孤陋寡闻, 这是班门弄斧了。”
此时七八个胡人少年正在舞筵上跳胡旋舞,随着飞旋的舞步,他们衣服上的泥金泥银、蹙金刺绣和琉璃水晶珠在灯火中闪烁不止,令人眼花缭乱。
少年们个个舞艺超群,身姿轻盈,只见足尖的宣州红丝舞筵上快速点动,身子越旋越快,似要拔地而起。
他们一边旋转,一边解下身上织锦彩画半臂,高举在头顶甩动,旋成五彩斑斓的花朵。
随着一声羯鼓,所有人将织锦半臂向空中一抛,骤然停止旋转,向着主宾的坐席齐齐一礼。
飞速旋转忽然停止需要极高的技巧,随随忍不住喝了声彩。
少年们行罢礼站定,随随方才注意到他们在织锦半臂下的衣衫是由薄透的轻绢制成,且紧窄衬身,里头的线条历历可见。
程徵从未见识过这等场面,冷不丁看见,一口酒呛在喉咙里,以袖掩口,闷咳不止,偷觑了一眼身旁的萧将军,却见她脸色如常,唇角含笑,似乎还颇为欣赏,不由有些失落。
上首的桓煊就不止是失落了,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萧将军的脸,仿佛要把她盯出两个窟窿。
随随向礼部侍郎道:“这般技艺高超的胡旋舞,在下也是平生仅见,长安不愧是英华萃聚之地。”
礼部侍郎眉花眼笑:“大将军见笑。”
顿了顿道:“这些都是雕虫小技,入不得大将军耳目,后头还有一出剑舞,倒是有些意思,庶几可以娱宾。”
他邀功似地看了一眼齐王,举起手来,缓缓地拍了两下。
跳胡旋舞的少年们行了个礼,悄无声息地退下。
羯鼓声又起,两个少年身负长剑,踏着鼓点翩然而至,一个着黑色劲装,尽显宽肩窄腰,另一个着白衣,却是宽袍缓,衣袂飘飘,颇有魏晋之风。
待两人走近,随随才发现这两个少年的面目如出一辙,竟是一对孪生兄弟。
这两人一出现,方才那些俊秀少年顿时被衬得灰头土脸。
他们不但生得极美,而且气宇不凡,黑衣的冷峻如刀,白衣的温润如玉,两人拔出背负的长剑,随着鼓点腾跃起舞,真个是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两人一刚一柔,剑法亦如是,一时只见剑光交缠,如白虹闪电,如匹练飞舞。
众人都凝神屏息,直至一曲舞罢还未回过神来。
羯鼓砰然一震,万籁俱寂,堂中鸦雀无声,随即爆发出满堂喝彩。
两个少年还剑入鞘,走到萧将军面前,双膝跪地,将手中的剑高高捧起。
随随这才发现这一对雌雄双剑也是价值连城的宝剑。
礼部侍郎笑道:“宝剑赠英雄。”
顿了顿道:“陛下听说萧将军不爱金玉簪钗,独爱名剑宝刀,特地赐将军这对剑,雌剑名青霜,雄剑名紫电,请萧将军笑纳。”
随随向宫阙的方向一礼:“谢陛下厚赏。”
天下的名刀名剑她没有不清楚来历的,一听剑名便知底细,这对宝剑原先藏在陈宫中,随着陈朝覆灭下落不明,原来流入了宫里。
她的目光落在那对少年身上,两人气质大相径庭,但眉宇间有如出一辙的傲气,与先前那些搔首取媚的令人舞伎大相径庭。
礼部侍郎道:“还不给大将军侍酒?”
那白衣少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抿了抿唇,默默挽起衣袖,捧起酒壶,往随随杯中注酒,然后捧起酒杯,轻声道:“祝大将军福泽永延。”
随随接过酒杯,问他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衣少年道:“奴贱姓陈,青霜便是奴之名。”
随随便知他们多半是曾经的皇族血脉,覆国后沦落教坊。
她又看了一眼那黑衣少年:“你们谁年长?”
那黑衣少年眉宇间满是桀骜之色,白衣少年忙道:“奴是兄长。”
随随微微颔首:“好,你们舞得不错。”
转头向侍从道:“看赏。”
侍从捧了赏赐来,随随亲手从金盘里拿起一双玉璧,两人各赐了一块。
礼部侍郎道:“承蒙大将军不弃,请以此二僮为大将军侍剑。”
话音未落,只听“铛”一声脆响,却是齐王忽然将酒杯重重磕在紫檀食案上,鎏金酒杯与坚木相撞,声如金石,将众人吓了一跳。
礼部侍郎循声望去,只见齐王殿下面沉似水,两道目光利箭般向他射来。
他心头一颤,后背上冷汗涔涔,莫非是他太热情,喧宾夺主了?毕竟奉命设宴的是齐王,他似乎是有些越俎代庖了。
可转念一想,是齐王先冷着张脸不理人,为了让宾客尽欢,他只能勉为其难地挺身而出,怎么还恨上他了呢?难道是觉得他们给女子塞美人不成体统?可那些伶人是天子赐的,齐王事先也知道,看不惯怎么不早说呢?
老头搔了搔头,怎么也想不明白。
满堂中只有萧将军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往主座上瞥了一眼,目光甚至没在齐王身上停留。
她转过脸来便对礼部侍郎作个揖道:“那便却之不恭了。”
礼部侍郎生怕她推拒,没想到她那么爽快便收下,不由松了一口气:“二子顽劣,承蒙萧将军不弃。”
兵部侍郎也笑道:“萧将军是爽快人。”
随随微微一笑,让侍从把两个少年带下去。
程徵默默握紧酒杯,垂眸望着杯中酒液出神,他一听两个少年姓陈,便猜到他们大约与前朝皇族有关,萧将军多半是不忍见他们沦落教坊,以声色娱人耳目,这才将两人收下,就如她当初在洛阳救下他一样,可他心里还是有些不是滋味。
正思忖着,却听萧将军道:“方才那几个胡人少年胡旋舞跳得煞是好看,那奏琵琶和吹箫的也技艺高超,真叫在下大开眼界。”
礼部侍郎闻弦歌而知雅意:“能得大将军的青眼,是他们三生有幸。”
说罢叫来下属,吩咐他将那些乐人舞伎收拾好一并给萧将军送去。
随随来者不拒,这些少年生得漂亮,舞跳得好,看着赏心悦目,傻子才往外推,横竖这些少年跟着她也不会比在教坊过得差——何况皇帝她收得越痛快,皇帝便越放心。
萧将军三下五除二地将美人们全都收下,比他们料想的还上道,在座的官员们顿时又与她亲近了几分,一时间觥筹交错,宾主尽欢,只除了齐王殿下,他的脸上仿佛凝了一层寒霜,只是一杯接一杯地喝酒,连菜也不怎么吃,只是盯着萧将军的脸,仿佛用她的脸就可以下酒。
随随不去看他,赏一会儿歌舞,又转头与程徵低语几句,提点他一些筵席上不言明的规矩。看在桓煊眼里,两人便是言笑晏晏,亲密无间。
萧泠赴宴只带了程徵一人,虽是白身,也叫众人刮目相看,官员来向萧将军祝酒,便顺带敬他一杯。
随随知他量浅,看着差不多,便抬手替他挡下,解释道:“程公子有恙在身不能多饮,这杯在下替他饮吧。”
话是这么说,哪有人敢真的灌她酒,不过拿起酒杯沾一沾唇而已,可即便如此,看在某人眼里也如毒针刺心一般。
众人都喝得面酣耳热,顾不上注意齐王殿下的脸色。
不觉中宵,随随瞥了眼程徵,见他脸色有些难看,知道他有些支撑不住,便向桓煊道:“末将不胜酒力,请恕少陪。”
桓煊始终盯着她一举一动,她方才去看程徵,他自然也看在眼里,冷冷道:“萧将军谦虚了,众所周知萧将军千杯不醉。”
礼部侍郎一听额上直往外冒冷汗,人家累了要早点退席,怎么做主人的还拦着不让,连忙打圆场:“萧将军虽是海量,到底鞍马劳顿,明日一早还要入宫谒见陛下,明日宫宴定要一醉方休。”
随随笑道:“一言为定。”
说罢站起身,向众人团团一揖,便带着程徵和侍从离开了。
桓煊直勾勾地盯着萧将军背影,她消失在帘外,他便盯着门帘,仿佛视线可以穿透门帘似的。
客人离席,礼部侍郎总算松了一口气,呷了一口酒,惬意道:“老夫嘴皮子都快磨破了。”
兵部侍郎道:“今日宋公真可谓劳苦功高。”
礼部侍郎放下酒杯,老神在在地摸着须辫:“幸而不辱使命。”
兵部侍郎又道:“没想到萧泠竟是这副形容,那些传闻真是离谱。”
礼部侍郎道:“谁说不是呢,不过她母亲苏夫人便是美人,萧晏将军也是一表人才,他们的女儿貌若无盐才古怪吧。”
“是这个理,不过都这么传,也就信了,”兵部侍郎道,“这萧泠倒是个痛快人,某还以为她多少要客套一下。”
礼部侍郎道:“常言道英雄难过美人关么。”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却不知对桓煊来说,就好似踩在他心上跳胡旋舞。
他仰头灌下一杯酒,终于坐不住,起身道“失陪”,大步向门外走去。
他只是听不下去那些闲话,却没想过要去哪里。
明日要入宫,他可以回王府,也可以去蓬莱宫,无论去哪里,也强似留在这里。
他留下有什么意义?明摆着的事,再去问个明白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他一边想一边往外走,但双腿却不听使唤,带着他往后院走去。
他对这驿馆的房舍布局一清二处,轻车熟路地找到了萧泠的院子——因为当初从西北回京,他便是下榻此处,只不过那时候是深秋,如今是严冬,入目的景物同样萧索。
风雪已经停了,前院的管弦声渐渐邈远,四周寂然无声,世界像是死了一样。
唯一的声音便是他的皮靴踩着积雪,“嚓嚓”作响。
院门前无人把守,侍卫们不知都去了哪里,门上也没落锁,仿佛此间的主人早料到有人会来。
桓煊正欲推门而入,抬起手,忽然想起他第一次与萧泠有肌肤之亲便是在长乐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