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儿听不懂人家在取笑它,听语气还以为在夸它,得意洋洋地“咴咴”叫。
随随瞪了田月容一眼,拽过缰绳:“她是坏人,小黑脸别理她。”
小黑脸一听主人的语气,便朝田月容龇牙。
田月容笑弯了腰,对随随道:“这马儿的性子也不知道怎么养出来的。”
顿了顿道:“听马倌说,前日在灞桥驿,有匹驿马特别凶,仗着是地主,来抢蹑影的草料吃,蹑影好性子,任由它抢,小黑脸一蹶蹄子就把它踹了出去。说来也怪,小黑脸平日跟蹑影不对付,逮着机会就要欺负它,可一见它被别的马欺负,倒比蹑影自己还着急。”
随随笑着揪揪马耳朵:“我们家小黑脸就是这样的。”说着往它发辫里插了枝新摘的梅花,便即翻身上马。
这时候别的随从也到齐了,程徵亦在随从的僚属之列,众人都按品穿着朝服,只有他一人着白衣白狐裘,倒是格外显眼出挑。
随随看了他一眼,微微颔首,便即带着随从出了驿馆。
到得蓬莱宫,随随在龙尾道前下马,皇帝身边的中官已备好步辇等候着——皇帝赐辇是年高有德的重臣才能享受的待遇,此举是彰显皇帝对河朔节度使的优容和恩宠,随随自有一番诚惶诚恐的推辞,来往几个回合,这才“惴惴不安”地坐上步辇。
皇帝在紫宸殿接见萧泠,紫宸殿是东内寝区正殿,亦是平日常朝的所在,在此接见节度使,既显示出对藩镇的重视,又显得亲和。
随随在殿前下辇,拾级而上。
大殿内外披家执锐的侍卫林立,皇帝高坐在御榻之上,自有一种威严肃杀之气。
萧将军却浑不在意,闲庭信步一般走进殿中,然后按礼趋拜。
皇帝罹患风疾多年,风霜满鬓,一脸病容,但双眼依旧如鹰隼般敏锐。
他的目光落在萧泠脸上,微微一怔,虽然他不至于相信坊间那些金刚、无盐的谣传,但也断断没想到在战场上令人闻风丧胆的战神会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集苏夫人的秀丽端雅与萧晏的英朗俊逸于一身,穿上一身武官袍服,气度远胜一般武将。
然而皇帝不会因她的慑人美貌而掉以轻心,这不但是故人之后,也是大雍当今最不容小觑的对手。
他的目光柔和下来,像个慈眉善目的长辈一般道:“萧卿年少英俊,颇有乃父之风。”
萧泠不卑不亢地道:“陛下谬赞。”
皇帝又请她上座,问了问来京路途是否顺利,又道:“先时听闻萧卿遇险,朕寝食难安,幸而萧卿逢凶化吉,否则朕不知他日九泉之下如何面对故人。”
萧泠躬身一礼:“陛下言重,臣惶恐之至。”
皇帝道:“朕当年在潜邸时,与你父亲也是莫逆之交,后来也是君臣相得,只是难得有机会相聚。”
顿了顿道:“萧卿难得入京,一定要多留些时日。”
萧泠道:“多谢陛下盛情。”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皇帝赏下一些金器珠宝,便道:“朕命人备了薄酒为萧卿洗尘,请萧卿移步麟德殿。”
萧泠道:“谢陛下厚赐。”
两人言笑晏晏地出了紫宸殿,先后登上辇车,便即往麟德殿行去。
出席接风宴的臣僚除了宰相、礼部官员,多半是武将,此外到席的还有太子、几个皇子和一干宗室子弟。
麟德殿是前后三殿相连,前殿敞开,东西围廊环抱。
宴会在前殿和中殿举行,殿堂高广深邃,皇帝和萧泠一前一后走进殿中,起初太子和群臣看不清楚她的面貌,只身形依稀可辨,大约是自小习武的缘故,她身量比一般女子高挑颀长,却与传闻中的八.九尺金刚之躯没有半点干系。
待她走近,众人看清她容貌,殿中顿时落针可闻。
煌煌灯火,雕梁画栋,锦帷朱柱,周遭的一切都仿佛瞬间失了色,一看到她,众人的目光便不知不觉叫她牵引,可她的美也像把凛冽锋利的宝刀,像是能把人割伤,让人不敢生出亵渎之心。
十二皇子才八.九岁,从兄长们后面探出身来,伸长脖子,看请萧泠容貌,情不自禁地“咦”了一声,立即叫他身旁的十皇子眼明手快捂住了嘴。
萧泠不以为意,还转过头冲着这小皇子笑了笑。
这不经意间的嫣然一笑夺尽了春色。
孩童也能辨别美丑妍媸,十二皇子脸上飞起两朵红霞,随即又有些失落,小声对他同母的兄长道:“嬷嬷说萧将军是专吃顽皮小孩的夜叉婆,怎么是个漂亮的姊姊……”
十皇子“嘘”了一声,压低声音道:“别乱说话。”
席间有见过太子妃的,看出两人形容的相似,都在心中暗暗纳罕,随即想起她母亲和太子妃之母本是同胞姊妹,又觉不足为怪了。
两人眉目尽管相似,但气韵大相径庭,但凡生了眼睛都绝不会认错。
太子失神地盯着她的脸。
太像了,眼前的女子与桓煊那个外宅妇太像了。
那女子他曾见过两回,一次是上元灯会,另一次是秋狝时,时隔数年,那外宅妇的模样他还依稀记得。看见萧泠,他便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人来。
旋即他又觉得这念头实在荒谬,众所周知这女杀神冷酷狠戾,怎么会给齐王做外室?
可若有万一呢?若那外宅妇真的就是萧泠,她在长安这两年是在密谋什么?
他心头蓦地一凛,秋狝时她一直陪在桓煊左右,她会不会知道了什么?
他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额上冷汗闪着油亮的光。
随随仿佛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从容道:“末将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这才回过神来,微笑着答礼:“久仰萧将军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是英雄盖世。”
随随道:“太子殿下谬赞,末将愧不敢当。”
她笑了笑,忽然道:“末将还记得幼时曾随家母入宫谒见皇后娘娘,曾在宫中见过太子殿下,那时候殿下,不知殿下可有印象?”
太子整张脸几乎脱了色,白里透着青灰:“萧将军入宫时孤染了天花,应当不曾见过萧将军。”
随随恍然大悟:“殿下恕罪,是末将记错了,在皇后娘娘宫中见到的当是故太子殿下。”
殿中鸦雀无声,皇帝的脸色也变了变。
只有随随仍旧神色如常:“末将记性一向不好,诸位见笑。”
太子勉强笑了笑;“萧将军不必介怀,十几年前的事,记错也是常事。”
殿中气氛稍缓,众人相互见礼,叙罢寒温,相让着入了座。
这些人按年岁辈分论都是萧泠的长辈,但她位高权重,自是平辈论交。这宴会又是为她而设,她当仁不让地坐了主宾位。
随随向座中扫了一眼,席间没几个熟面孔,只有礼部侍郎、兵部侍郎等人昨夜接风宴上曾见过。
她眼中微露诧异,向身旁中官问道:“怎么不见齐王殿下?”
昨日她是由桓煊迎进城的,今天齐王殿下没露脸,她若是不闻不问,反而是此地无银,显得心虚。
那中官道:“回大将军的话,齐王殿下微染风寒,今日在府中歇息。”
随随问了问病情,便微微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她又向宗室的座席望去,本以为会看见老熟人豫章王,却不见他的踪影。
就在这时,殿外响起阵脚步声,随随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花枝招展的锦袍男子跟着个内侍匆匆走进殿中。
皇帝佯怒道:“子玉,平日也就罢了,萧将军难得入京,你竟也姗姗来迟。”
桓明珪急忙行礼:“小侄该死,请陛下恕罪。”
皇帝道:“你该向萧将军请罪。”
桓明珪抬起头,望向萧泠,他们中间隔了数丈远,可他的目光一落到她身上,整个人便僵住了。
第83章 八十三
桓明珪蓦地僵住, 因为那身着紫袍,头戴武冠的河朔节度使,赫然正是三年前香消玉殒的鹿随随。
有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 可旋即他就否定了这个念头, 他浑身上下就属这双鉴美无数的眼睛最可靠,只要见过绝代佳人一眼, 他就绝不会认错。
何况那年上元夜,他和鹿随随对面坐了足足半个时辰,就算她化成灰他也认得。
震惊过后是难以言喻的欣喜,绝代佳人还活着, 并未化作一抔黄土,这简直是大雍之幸,随即他又生出些许酸楚,想当初他为了佳人香消玉殒着实难受了好一阵, 还茹素好几个月呢。
同时而至的还有失落, 原以为有生之年遇上了第三个绝代佳人,谁知这个还是当初那个, 算来算去仍旧是两个。
当然,其中免不了夹杂着一丝得意, 他果然是天生慧眼,小时候认定的美人,长大了果真生得倾国倾城。
最后, 欣喜终于盖过了一切情绪, 本来他对萧泠不敢有什么痴心妄想,可既然她和桓煊有过一段,可见杀神也是有七情六欲的,桓煊那不解风情的呆子都能一亲芳泽, 他未必没有机会。
说起来桓煊那厮性情孤僻,不会讨女子欢心,还有眼不识金镶玉,把萧泠当阮月微的替身,她到底看上他哪一点?
桓明珪何其聪颖,尤其是在男女之事上,略一思索便猜出了其中的真相。
他抚了抚自己的脸颊,虽说他和故去的堂兄生得没那么像,但眉眼中总还有两三分依稀仿佛,且论温柔蕴藉,儒雅风流,他比桓煊不知强多少。
他向席间扫了一眼,却不见齐王身影,一思忖便知定是昨日发现真相后气狠了,今日索性避而不见。
顷刻之间,桓明珪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快步走上前去,向着萧泠一礼:“小王来迟,请萧将军见谅。”
他一身轻裘缓带,行礼时袍袖翩然,带起一阵扑鼻的香风,也不知他这身衣裳是用几斤香料熏出来的。
随随差点叫他身上的香气呛住,还以一礼道:“大王言重。”
一边不动声色地打量他。
他今日显然着力打扮过,按品穿了一身绣金镜花绫紫衫,却不是常见的圆领袍,却是宽袍广袖,衣襟敞到前胸,露出里面的白罗中衣,袍衫外头又罩了层如烟似雾的绡纱薄衣,戴了一顶白玉莲花冠,非道非俗,似魏晋名士,又似方外之人,连舞筵上满身绮罗,头戴花蔓的舞姬都相形见绌。
好在他生得好,花孔雀似的打扮更衬得他越发面白如玉,唇若点珠。
随随打量他的时候,太子也在暗暗留意豫章王的神情——桓明珪这纨绔文不成武不就,成日脂粉堆里打滚,别的不行,看女人的眼力天下第一。何况那年上元节在平康坊,他记得桓明珪曾和那外宅妇饮过酒赌过钱,若萧泠与桓煊那外宅妇真是同一人,他一定能认出来。
他仔细揣摩桓明珪的神情,眼角眉梢任何一个细微的变化都不放过,然而桓明珪这德性,他一时间也分不清这惊喜究竟是因为重逢还是因为见到大美人。
皇帝笑道:“子玉还不快入座,朕要罚你三杯。”
豫章王道:“自然,小侄该罚。”
便即入席,端起酒杯上前向皇帝祝酒:“谨以此杯祝陛下福寿永年。”说罢一饮而尽,立即示意内侍满上。
皇帝捋着须笑道:“酒量不怎么样,喝起来倒痛快。第二杯该敬一敬远道而来的贵客。”
太子眼中有稍纵即逝的不悦一掠而过。
桓明珪却是从善如流,举杯走到随随座前:“这杯向萧将军赔罪。”
随随端起酒杯站起身:“豫章王多礼。”与他对饮一杯。
第三杯酒,桓明珪举杯向殿中众人罗拜:“小王来迟,望诸位莫怪。”
众人知他不着调,自不会同他计较。
桓明珪望向随随,微微觑了觑狐狸眼:“不知萧将军此次进京打算逗留多久?”
随随道:“大约过了正月启程回魏博。”
“这么早便要走?”桓明珪有些失望。
太子笑道:“萧将军军务繁忙,日理万机,自不能久离河朔。”
随随微微一笑:“太子殿下抬举。”
向皇帝一礼:“末将不才,承蒙陛下信重,忝为牧守,唯有尽心竭力而已。”
皇帝道:“萧卿过谦,有萧卿坐镇河朔,守卫边关,朕与太子方能高枕无忧。”
说罢看了一眼太子,目光微冷。
太子心头一凛,知道自己挑拨得太过明显,不免着了相,连忙端起酒杯寒暄。
随随仿佛对太子的讥刺挑拨一无所觉,仍旧镇定自若地与众人谈笑风生。
桓明珪又道:“不知萧将军在京中下榻何处?”
随随道:“谢大王垂问,在下暂住城中都亭驿。”
萧家嫡支人丁单薄,自萧同安死后便只剩下她了。而长安的萧氏是庶支,与萧泠的亲缘已有些远了。城北安兴坊的萧家宅邸虽然有人打理,但毕竟多年没有住人,房舍都已残旧,为了入京住上一个月大费周章地修葺实在不上算。且回到老宅,难免会想起当年在那里孤零零病逝的祖母和母亲。
桓明珪却像是听到什么骇人听闻的消息,面露惊恐之色:“萧将军怎么可以下榻驿馆,驿馆是能长住的地方么?”
顿了顿道:“萧将军若是不嫌弃,不如下榻小王寒舍,寒舍虽简陋,总是比驿馆略舒适些。”
萧将军虽然是号令三军的大将,不能以闺阁女子视之,自然也无所谓防闲。可毕竟男女有别,这话若是由别人说出来,不免有些不成体统。从豫章王口中说出来,仍旧不成体统,却莫名没什么冒犯亵渎之意,或许因他一向不着调,也或许是他的神态自然又诚挚,怀疑他有不轨之心倒似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萧泠也不愧是萧泠,闻言脸不红心不跳,只是浅浅一笑;“承蒙大王盛情相邀,在下感激不尽,不过在下在京中不过逗留数日,便不去叨扰了。”
桓明珪仍不死心;“萧将军若是觉得去寒舍住不自在,小王在城中还有几处别馆。”
随随无可奈何:“豫章王盛情,在下惭愧。”
桓明珪道:“萧将军不必客气,别馆里屏几床榻一应俱全,扫榻立就,虽简陋,胜在还算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