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书宁面上表情依旧处变不惊,抬手阻断他的解释,摇头道:“尚书大人误会我的意思了,我并不是担心朝廷会白拿了我的粮食事后却不予补偿,而是您来的时候不对,我手底下粮仓的存粮如今早就散尽,就算想要配合大人的提议支援国事,也无粮可借了。”
崔书宁并非一个唯利是图的商人,她经营田产因为给佃户的条件实在太优渥,加上每逢遇到天灾人祸又必然主动慷慨解囊,救助手底下的佃农渡过难关,所以确实没能在这上面发财。
只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每年总归是风调雨顺和中规中矩的地方要比遇上天灾人祸的地方多,七七八八的算下来,每年她还是必有一些结余和库存的。
甄尚书只当是她忧心眼前的局面,担心粮食借出去了将来收不回来:“夫人若是信不过老夫,老夫可以请当朝宰辅做见证,以户部的名义立个文书给您,待到朝廷渡过此关,一定将借调的粮草如数奉还。”
“尚书大人,”崔书宁这就颇有几分无奈了,“我的仓中确实已无余粮了,您尽可以叫人前往我在各地的庄园粮仓查问取证。两月前,战事突起,我一介妇人心里没底,甚是惶惶。您也知道,我一女子并不懂什么国家大事,但是以妾身的妇人之仁,却觉得这天地之间人命最大,这战事一起,最遭殃的便是普通百姓,为了安抚手底下替我做事的农户,我那时候便已经传话到各地庄园,叫管事的开仓放粮,将仓中余粮都分发给各家各户,以助他们抵御战祸了。现在我所有的粮仓确实都已经空了,对朝廷大事确实是爱莫能助。”
每逢遭遇天灾人祸,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一般都是竭尽所能的将粮草物资往自己手里多抓一些,以备不时之需,没准还能借机发一笔国难财。
现在这个崔氏却说战事一起,她立刻开仓放粮,把粮食分发给手底下的人救急了?
甄尚书一个读圣贤书的文臣,崔书宁这话他非但挑不出毛病来,甚至还不得不赞一句夫人大义,因为对方的行为逻辑严丝合缝,完全无懈可击。
但崔书宁这么不按照常理出牌,却又实打实将他给难为住了。
这事情还得争取,他于是绞尽脑汁又再权衡着斟酌片刻:“夫人大义,您的用心可谓良苦,但是眼下国事当前……北方虽然诸多城池已然沦陷,京城以南还有大片疆域一切安稳,只要抵御住北边作乱的沈氏,自然可保百姓安全无虞。两者权衡,自然还是军中的供给更紧要些。可否劳烦夫人再出面周旋一下,对他们晓以大义,先从农户手里将您赠予的粮食腾出来,供给军中?将士们血战沙场,为的也是保国泰民安不是?”
他这话崔书宁就不怎么爱听了。
她面上笑容依旧不冷不热,眸色却凭空又冷下去几分,据理力争:“我不过是一介妇人,朝政轮不到我来参与,现在就算出了纰漏也轮不到我这区区妇人出力去解决吧?我眼中看到的只有我手底下替我做事的农户,我既是他们的雇主,遇到天灾人祸,我第一个该护持的自然就是他们,这难道不是人之常情吗?我手底下那些人之于我,就如同尚书大人你们这些朝臣之于皇帝陛下,如遇不测,为君者应当也会第一时间担负起自己的责任,护持自己的朝臣和百姓,否则哪里对得住太平盛世里朝臣百姓对他的臣服、拥护与奉养?援助军方,非我之责,我手底下数万农户人家的数十万条性命,在我看来并不比那些当兵打仗的人更低贱,如果两边只能护一边,那么请尚书大人见谅,亲疏有别,恕我不能损己利人,去操朝廷的心。”
甄尚书一把年纪,被她一番犀利言辞驳的面红耳赤。
顾温如今的心思却并不在公务上,萧翊突然撕毁与北狄和书,还要御驾亲征赶去边境督战,一旦这门亲结不成了,贺兰青两兄妹不知道会是何种下场……
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这件事,自然就顾不上别的了。
现在甄尚书都被驳斥的无言以对,自然也就不指望他了,那位老大人左右看看,最后就只能朝站在门口的顾泽求救:“顾侯爷……”
顾泽没掺合他们的事,所以走到了门口,佯装看风景。
他此时回头,与崔书宁对视一眼。
甄大人他们不明所以,他却看穿了,即便不知道崔书宁那个小相公就是北边沈氏叛军的领袖,就只冲着她与贺兰青联手诱萧翊出京的这个局来看……
他也可以笃定,崔书宁和贺兰青都已经背叛了大周,他们都是沈砚那一方的人了。
现在跟她借粮去支援大周的军队?就算他们说的天花乱坠,这女个人也绝不可能答应的,劝了也白劝。
所以,他就是只是目光深邃又阴沉的盯着崔书宁,面上是一副山雨欲来的表情。
他不说话,崔书宁就自己说:“尚书大人请回吧,这件事我确实帮不了,也不会帮。说句话不中听的话,我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要舍弃农户百姓的利益去支持朝廷镇压北边的起义军。据我所知,沈氏虽然揭竿而起,但是他将北边的大片疆土收入囊中之后,一没有屠城杀人,二没有抢占百姓的财物粮食,北边的大片土地虽然换了主儿,可是百姓的利益没有受到任何损害,性命也没有受到任何威胁……那些勤勤恳恳的小百姓,他们所求的也不过就是一份丰衣足食的安稳日子罢了,至于天下谁主,有什么差别?我反而觉得,朝廷若是为了支持战事就强令我从农户手中抢夺分给他们保命的粮食,这才是令人发指的强盗行为,于皇帝陛下的名声大大的不利呢。顾侯爷,您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刺激萧翊,步步为营设局诱骗他御驾亲征的本就是这个女人,她现在反而没事人一样的又举出批判的论调来诋毁萧翊的作为!
顾泽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明显是被她刺激的狠了。
却无奈,她的话明面上都有道理,他还无从反驳。
而旁边的甄尚书却直接慌了,冷汗直流,大声道:“夫人慎言,此乃大不敬。”
“哦。”崔书宁倒是从善如流,立刻闭了嘴。
甄尚书碰了个大钉子,而且这女人什么话都敢说,他甚至如坐针毡,觉得再在这里待下去别要受她连累,跟着惹上杀身之祸了。
于是再不能忍,当即站起来:“既然夫人有难处,那老夫也不好太过强人所难,就先告辞了。”
带着顾温火烧屁股似的赶紧溜了。
顾温倒是想找个机会跟崔书宁谈谈,可是顾泽一座镇宅神兽一样杵在这,明显是不打算走的,他也找不到机会开口,就只能是一步三回头的走了。
待到他二人离开之后,顾泽终于也忍无可忍,问出了他心中盘桓已久的那句话:“你与沈氏叛军勾结了?”
崔书宁莞尔,这次却居然直接没否认。
她稍稍歪着脑袋侧目看向顾泽,半真半假的笑道:“其实严格说来,我真的出手做过什么吗?我与金玉音之间的确是有恩怨纠葛的,我与她公开算一次账有何不妥?就不仅是我,安成郡主也是一样,她本来是想嫁给顾温顾大人,相夫教子,安稳一生的,是宫里的那位皇帝陛下为了一己之私,强行阻拦,从头到尾主动算计利用人的都是他。我知道,作为上位者,顾侯爷可能也觉得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这是正当操作,谁叫你们是人上人呢。可是为君者,都失去了对生命最起码的敬畏,这样的国家,这样的人世间,真的会有美好的未来吗?恕我直言,现在龙椅上的那一位,他不配!就是他此次执意御驾亲征,为的真的是他的国家和臣民百姓吗?好吧,就算我与贺兰青设局诱导了,那他也可以选择不中计啊。这一切都只怪他自己私心太重,容不得人。”
这个局最终能成,其实细究起来真的挺可笑的。
萧翊从来就不爱他那位原配皇后的,现在的歇斯底里,也不是因为情不自禁的舍不得,他只是竭尽所能要报复对方那种想要逃离他的举动而已。
何其自私,又何其狭隘!
贺兰青是真的将这男人看透了,并且将这一弱点利用了个淋漓尽致,否则单凭着这么一个简单的局,成事的可能性其实并不大。
顾泽腮边的肌肉紧绷,额角青筋暴起。
他其实听不惯有人这样评判和抨击萧翊的,但却无法否认,崔书宁说的都是事实。
但也许是崔书宁这女人太过狂妄嚣张了,一瞬间也激怒了他,他上前一步,猛地将对方拽起来,逼视她的眼睛,咬牙切齿道:“你以为我阻止不了吗?如果我这就将你带到他的面前去说明一切……”
话音未落,方才出去送顾温二人的那个亲兵就又折了回来,慌慌张张道:“侯爷,出事了,曲老丞相在东华门外率群臣谏言,想要阻止陛下北上,老大人他一怒之下撞柱身亡了。”
第322章 警告威胁
顾泽勃然变色。
崔书宁亦是不曾想到事态会演变至此,居然在这边朝中闹出了人命来,一个反应不及,也是不由的愣住。
顾泽目光冰冷的又瞪了她一眼,便松开她手腕,大步走了出去。
他走后,崔书宁又缓缓的坐回椅子上。
青沫在院子外面探头探脑。
御林军只是负责封锁了这座畅园的所有入口,并且看管住外围,禁止有人随便出入,但是毕竟没有明旨降罪要处置崔书宁的旨意下来,加上又有顾泽的吩咐,所以那些人并不会限制这园子里面下人的走动。
崔书宁不在这几天,青沫吓得不轻,每天想起来都要偷偷哭上两次,眼睛都是肿的。
有人看到崔书宁回来,第一时间去告知了她,她就赶紧过来了,不过因为顾泽和崔书宁在里面掐架,她便没好进来。
“主子……”此时拎着裙子快跑进来,看见崔书宁就又红了眼眶,“您没事吧?”
崔书宁抬手擦了两下她眼角挤出来的眼泪,却不是很有精神应付她,只道:“去厨房叫厨娘给我做点吃的吧,这几天在外面都没太吃好。”
青沫点点头,左右看看,确定顾泽的人都不在附近,又凑过来跟她咬耳朵:“您院里藏的那个人还等着呢,叫我传话。”
这几天她被困在宫里,沈砚留下来的那两个等着营救她的心腹想来也是急坏了。
崔书宁笑笑;“没事。我先再看看情况,晚些时候回去当面与他说话。”
这两天,因为萧翊那边全力准备御驾亲征的事,整个朝堂和城里都乱糟糟的,她要想趁乱逃走还是容易的,可是从整个大局考虑,崔书宁却并不想在这时候走。
尤其现在萧翊那边又出了乱子,她还得等着听听消息。
那位曲老丞相没想到这般烈性,若是萧翊为此被劝住了,那她与贺兰青这一场就等于白折腾了,之后恐怕就只能等着沈砚大军继续南下,强攻京城来和萧翊正面刚了。
如果萧翊这趟真的未能成行,那么届时未免她落到萧翊手里会拖了沈砚的后腿,她就无论如何也得先走了。
现在暂时还想留一下,就只是赌运气了。
其实
崔书宁这心里也并不安生。
青沫去厨房叫厨娘以最快的速度做了几个崔书宁素日里爱吃的菜送来,崔书宁虽然没什么胃口,但却还是勉强自己尽量多吃一些。
她在厅上一直等着,过午之后顾泽还没有再回来,而她这园子被封了,她也不能直接去跟看守的御林军打听消息,所以一颗心就一直这么悬着。
下午回到栖锦轩,与蛰伏在她院里的暗卫通气儿,叫对方暂且等等稍安勿躁,她又泡了个热水澡,好好的歇了一觉。
在宫里那几天,她纵然心态再好也不可能完全不受影响,其实一直都没怎么休息好。
虽然现在回到家,处境也依旧不好,但这毕竟是自己家里,身心都比较容易放松,这一觉崔书宁就直接睡到夜里去了。
睁开眼,外面天已经全黑了。
“青沫。”她爬起来,喊了一声。
这几天青沫休息的也并不比她好,本来是在屋里守着她的,结果自己窝在外间的榻上也睡了一大觉,这会儿迷迷糊糊的爬起来揉眼睛:“天怎么都黑了……”
崔书宁无奈,只能自己下床将桌上的宫灯点燃一盏,然后倒了杯水正要漱口,外面就有个门房的小厮跑过来敲门:“主子,顾侯爷又来了,叫您马上去厅上见他。小的瞧着他脸色极是不好,也不敢逆他的意……”
说起来也是可笑,这畅园虽然是自家地方,可如今受制于人,就算顾泽喧宾夺主,他们还都得诚惶诚恐的小心应付着。
毕竟崔书宁也从来就不是个逆来顺受的软柿子,小厮过来的时候还很有点忐忑,怕她脾气上来又和顾泽呛。
殊不知
崔书宁这会儿也是迫切等着想要见上顾泽一面,等着听消息的。
她隔着屏风应声:“知道了,你且忙你的去,稍后我自去见他。”
小厮闻言,总算松了口气。
崔书宁喝了杯温水润喉,之后把身上睡皱了的衣裙重新换了一身,简单整理了一下就去了前厅。
顾泽负手而立站在那里,夜色中,他的身形高大挺拔,像是一座巍峨冷峻的山峰,很有压迫感。
听见院子里的脚步声,他立时转身看过来。
其实依着现在两人的关系,入夜之后他就算是有再急的事也不该往这畅园里来了,但是崔书宁这女人胆大包天,这次却也着实是将事情玩的太大,他既不能揭发她,又劝不住萧翊,两边挣扎之间心里就攒了一口火,不来找她也再没有第二个人能与他说这些了,实在是心里堵得不行,才不得不前来见她的。
本来站在这里还很矛盾,想着崔书宁未必肯在入夜之后还过来见她。
现在见她出现,也没觉得轻松,总归是心情一直矛盾的没有任何起色的。
崔书宁举步走进厅里,开门见山:“侯爷漏液前来……您这时候还顾得上我,想必是皇帝陛下那里您还是没能劝住?”
顾泽本来就心头有火,她还火上浇油。
他眸中顿时浮现一层怒意,咬着牙,冷冷道:“你就那么笃定本侯不会将你祭出?”
崔书宁找了张椅子坐下,她在自己家里,十分的随意,之后才扬眉一笑:“既然陛下已经走了,那我与侯爷也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其实侯爷不动我是对的,横竖那位陛下刚愎自用,您既然阻止不了他的冲动之举,那么自现在起就该静下心来想想自家人的后路了。现在我在您手里,您要杀我,易如反掌,可如果萧翊这趟出京,被贺兰青所困,所杀……这大周的朝廷必然也就跟着垮了。侯爷您是忠君爱国,又与那位陛下很有交情,可纵然您一身刚烈,并不惧死,您背后还有整座永信侯府呢。顾太夫人上了年纪了,下面两个孩子又年纪还小,再加上你府里上上下下一两百口子,和外面满门的亲眷……都拉着跟我一起同归于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