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不是说过,不会逼我的么?”
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满是他的倒影,现在那清澈的眼眸却盛满了不愿,“我原本就是被人瞧不起的,您何必还要把我踩进尘埃里呢?”
“怎么会呢?”圣上知晓她始终在意出身这一节,因此才叫她与自己同乘一骑,反倒增添了她的烦忧,默然良久,“朕也不过是想叫你欢喜些罢了。”
就算是太子,圣上也没有怎么亲自教导过,都有骑射上的师父,但他莫名地就是想教一教她。
“您要教导我,必然在我的身上花费工夫,臣女难道比国事还要重要吗?”苏笙瞧见了圣上的让步,尽管有生气不甘,也只能咽了下来,在天子的面前没有绝对的对与错,能有回寰的余地就该适可而止。
“国事亦是有急有缓,今年并无多少灾情,朕在行宫倒是松泛一些。”
她望着自己的模样甚美,叫人想亲一亲她的眼睛,圣上今日刚见过臣工,正是闲暇:“前朝的事情朕自有分寸,你在担忧什么呢?”
他拍了一下苏笙握紧缰绳的手,示意她松开些:“你这样没怎么骑过马的姑娘,须得戴上护具,否则这马发起性子来,你一个人怎么拽得住它?”
皇帝不知道是从哪里拿出了女子的护具,苏笙坐在天子的怀中低头摆弄护具,却嗅到了他身上的酒气。
起初她以为是自己身上的味道,但一阵清风拂过,她才确定那并非是来自荔枝酿的甜香,更像是男子饮的烈酒。
她无奈道:“圣上,您也是饮过酒了吗?”
看来皇帝的酒品也未必就好,喝醉了也会做出些惊人的举动,他现在的模样,哪能与往日清醒克制的天子相提并论?
连阿瑶都知道要她换一身轻便的衣服再来学骑马,但她今日穿的还是宫装,现下还是偏坐,这怎么学得?
“朕刚在昭华殿与臣子饮了些酒。”圣上的面色并不见红,然而他却泰然自若道:“有些醉得厉害,便想着出来散散心。”
皇帝宴饮的宫殿离这里并不近,她在他的怀中低声抱怨道:“您这是喝了多少,才能从昭华殿到了这里纵马?”
她拽紧他的衣裳,防止自己从马上摔下去,仰起头仔细观察他的神情,“您真的醉了吗?”
少女在怀中低声抱怨,圣上轻笑了一声:“朕当然醉了。”
醉酒的人不会承认自己喝醉了,只有没醉的人才会说自己不胜酒力。
苏笙也有些脾气,将头侧了过去,“您要是真的醉了,合该回寝殿睡上一觉才好,这样骑马出来受风,回去是要头痛的……”
他不言语,只是腿上用力,催动了枫露扬蹄。
这匹御马似乎明白主人的心意,虽然背上坐了两个人,照旧是奔驰如电,离郎君们打马球的场地远了一些,苏笙坐在他的怀中不敢动弹,风吹得人都睁不开眼睛。
那一点由荔枝酿带来的醉意已经被抛到了九霄云外,苏笙再睁开眼时,已经到了另一处所在。
“圣上,这是什么地方?”苏笙一直握着缰绳,她这样坐在马上,若身后无人环住她,定然要摔下去的。
“这个地方是大圣皇后驯马的地方,自她去世以后,这地方便被人封了起来,平日无人敢来,只有圉官看守。”圣上微微松开了苏笙,将她帷帽上被吹乱的轻纱遮好,“你现在总不会怕有人瞧见了。”
圉官牵来了一匹霜青色的母马,让它靠近皇帝的马匹,苏笙在内宫见不到圣上怎么动武,只道他是个守成的君王,但天子手上的力气超乎苏笙的想象,圣上只是在她的腰上一提,就助她下了马背。
苏笙的手扶住皇帝的坐骑,她好容易挨到了地面,仍是心有余悸,圣上自己也翻身下马,而后吩咐那圉官退下,“朕记得这匹马性情温顺,与你也十分相宜。”
“您是万乘之尊,还能记住这些马的性情吗?”
苏笙望向皇帝的目光有些许的不信任,她摸了摸这马的毛皮,光滑油亮,显然平日圉官没少在它的身上费心思,“臣女担不起这样的御马,平日那些贵女恐怕也不能到这样的地方挑选马匹。”
圣上哑然失笑,这处是天子御笔手书,下令封禁之处,这些外臣的儿女怎么敢来?
“你去换一身衣裳,”圣上转身唤了一名女子过来领她去更衣,“朕虽说没做过人的师父,但总归比阿瑶还强些。”
苏笙依言而行,这地方曾经供大圣皇后游乐,自会有女子更衣之处,然而当那女官拿出一套贴合她身段的骑装时,她还是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女子更衣是件麻烦的事情,然而圣上却极有耐心,见她出来,也只是递给了她一把圉官常用来喂养青鬃马的草料,教她怎么和马亲近。
这些温舟瑶倒不是不会,而是因为御马厩中的马属于皇室,亲近了这匹,下一次或许又换了,莫不如直接请管马的圉官牵一匹性情温良的过来,省去了中间的步骤。
苏笙连着喂了几把草料,圣上才觉得够了,自牵了枫露过来演示如何上马。
贵人骑马是会用内侍的脊背垫脚的,温舟瑶怕她上不去,也叫人拿了杌凳过来,人在后面虚扶着她的腰,狼狈是有一些的,但好歹也能上去。
圣上负手立在一旁,瞧了几遍她是怎么上去的,面上隐隐露着笑意,知道她是因为手臂虚软无力,又不会用劲,就教了几种显出身姿轻盈的上马办法,他在人前倒也不是登徒子,而像一个尽职尽责的师父,督促她练习,拿了枫露与她做示范。
苏笙晓得她若是不学,圣上也不会如阿瑶那样体贴好说话,她稍微露出些疲惫的神态就会叫自己停下歇一歇,只好尽量按着他说的来做,学了上马又得学控马的姿势与镫里藏身一些她从未接触过的东西,直到她有些模样,圣上才准她一个人去平地上驰骋一圈。
她不知道太子面前,皇帝是否也会这样盯紧学业,若也是一般情状,那做圣上的孩子未免也太辛苦了一些。此处视野宽阔,远胜于马球场,苏笙壮着胆子跑了几圈,徜徉在这天地之间,林风拂过她的发丝,莫名地感觉到畅快。
苏笙也渐渐体会出纵马驰骋的快感,等到她勒住了缰绳以后调转马头,才发现圣上竟然骑了枫露跟在她的身后。
“圣上,您怎么能跟在臣女的后面呢?”苏笙抿唇一笑,颊上因运动而产生的一抹绯红更显风情万种,圣人这副打扮,就说是她的侍卫怕也有人相信。
“喜欢吗?”圣上见她像是一个好奇的小孩子一样,连挡风的面纱也快被她弄掉了,便把水囊递了过去:“你能练到现在这般模样已经是十分聪慧了,要是再练上一段时间,会骑得更好些。”
他声如金玉,做起这些服侍人的活计也神色如常,面露温柔。
苏笙常常想,若是圣上做了父亲,大抵也会这样疼爱自己的女儿。
可惜,她是苏家的女儿,圣上待她是不可言说的男女之情,而并非对儿媳的关切。
“当然喜欢,”苏笙将水壶递回去,粲然一笑,说不尽的风流嫣然,“不过我即将归家,日后也没有机会再进宫,您能教我这些,我感激不尽。”
“谁说不许你进宫了?”圣上面上的笑意忽然淡了下来,“只要你喜欢,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您大概是醉酒忘却了。”苏笙望着他笑,手心却在出汗,“圣上不要臣女做太子妃,愿为东宫另择新妇,那等赐婚的诏书下来,臣女还有何面目再留在宫中?”
“你觉得宫中不好吗?”圣上看着眼前明媚的女子,淡然问道:“还是因为不想见到朕?”
原来他这样低头退让,这个姑娘也不过是顽石坚冰。
“您是我见过待我最好的男子,”苏笙摇了摇头:“即便是我亲身父亲,也不见得能有您这样耐心细致地待我。”
她似乎是在夸他,但这份夸奖又不是那样地叫人开心,圣上策马靠近了几分,目光湛湛:“阿笙,你知道朕想要什么。”
他今日真的是醉了,竟能问出这样的话来,苏笙被他擒住了手腕,清清楚楚地听到他叫自己阿笙,人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您不要我嫁给太子,我总归要回到家中去的。”圣上的力道不重,她很轻易地挣脱开来:“您要的东西,臣女不该给,也不敢给您。更何况圣上与我,原本就不该有什么牵连。”
圣上静默了片刻,“你便是这样铁石心肠的女子吗?”
她待旁人都好,待他却像是石头一般,水泼不进,油浸不润。这个姑娘,无论你待她怎么好,总在说他才是强硬的那一方。
“荣华富贵皆为陛下所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臣女的身上还能剩下些什么留给陛下?”她直视着皇帝:“身外之物不足为道,无非也就是这一副心肠和身子罢了。”
帝王所给予她的一切荣耀,那足够迷惑任何一个女人的眼睛,但苏氏的女子最擅长制造出无边风月之境,勾人坠入情网,她像是制作膳食的御厨,做得出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却厌倦品尝其中的滋味。
她没有可选之路时,也只能听从强者,但他叫自己看到了一丝曙光,知道了这自由恣意的快乐,又想将她当作一幅美人画,盖上天子的御印,藏在深宫之中,“陛下博闻强记,大概也知道六一居士的诗,‘始知锁向金笼听,不及林间自在啼’,太极宫虽然富丽堂皇,臣女却是倦鸟归林,不敢奢望。”
“你有什么不敢奢望的?”圣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却又生出了几分无力的挫败感,“你这样放肆,无非是仗着朕对你的疼惜,若是朕一道圣旨……”
“若是您下了旨意,东宫必得遵从。”苏笙坦然道:“我承蒙陛下错爱,知道圣人您这样垂爱,也并非全然无私,是想从我这处得到些物事。”
她策马上前几分,青鬃马的头几乎贴上了枫露,苏笙本来是极为害怕从马上摔下去的,现在却双手松了缰绳,勾住了天子的肩颈。
元韶远远地站在场外侍候,见到眼前的这一幕几乎惊掉了下巴,苏娘子突然回心转意主动献媚,圣上该是高兴的,然而圣上却对这投怀送抱的温香软玉毫不在意,甚至没有将苏娘子抱到枫露上的打算。
圣上被这突如其来的示好所惊,一瞬间什么火气都没有了,低声斥责,“你这是疯了吗,不怕摔下去?”
“臣女身无长处,也唯有此物尚且拿的出手。”苏笙深吸了一口气,手却向下伸去,“您在静室里的时候未能得偿所愿,现在席天幕地,倒也正好。”
苏笙勉强露出了一个媚笑,尽管并不情愿,但这与生俱来的美貌足以弥补她的青涩,四周只有马匹与内侍,并没有什么人,她强忍着羞意,试探着起身将自己的唇凑了过去。
美人献媚邀宠,本是君王一场最寻常不过的艳遇,她伸手除去自己的衣物,却被圣上阻挡。
她有些木然地点点头:“圣人要叫人围了黄帷来么?”
“与朕燕好,在你看来就这样不堪吗?”烈酒带来的晕眩感似乎这个时候才明显起来:“朕在你心里,就是与三郎无异的登徒子吗?”
席天幕地,亏她说得出口!
圣上怒极之下脱口而出,苏笙却惊得苍白了面色。
她坐在青鬃马上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原来圣上您……早便知道了。”
第32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感业寺有两个比丘尼深夜携珠玉金银私逃,结果失足坠崖而亡。”圣上瞧见她眼中的惊惧与失望,“朕要查一查,也不是什么难事。”
没有人会想着拒绝这样的美人,但圣上身为天子,也难免会心高气傲,被她这样不情不愿地讨好,那成什么了。
三郎做起事情到底还是心急毛躁,虽然那金银器件上并没有东宫的字样,也没有人真真切切见到过这两个女尼与东宫之人私下往来,但他将手炉遗落在了苏笙的静室,曾服侍过苏氏的比丘尼莫名其妙逃出寺庙失足落崖,先入为主,皇帝在心里就已经定了东宫的罪,再叫人去查一查,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
佛寺生活清苦、戒律森严,日久天长,那些曾经的金枝玉叶哪里能受得了,总会有几个人动心要逃出去。
然而比丘尼想要私逃,必然是要提前做一番准备的,她们挑什么时候不行,偏偏是圣驾驻跸在感业寺、守卫最森严的时候逃出去,并不是什么聪明的做法。
这样的蠢人能逃过守军的法眼,不顾夜间的宵禁令私逃,若无旁人的帮助,也是不可能的。
青鬃马被枫露别了一下头,向旁边踏了几步,拉开了两人之间稍显亲密的距离,苏笙慌忙抓住缰绳,稳坐在马上。
“您对东宫,确实是极好。”苏笙设想过皇帝若是知道太子弄权会作何反应,是斥责他德不配位,还是会帮东宫隐瞒,最终圣上还是选择了后者,“臣女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何况天家。太子是国之根本,臣女并不值得您费心。”
他怎么能不维护自己立下的储君,苏笙讽刺地想着,要是没有太子,圣上与她大概也不会有那样一段风月了。
君王即便与一个不情愿的女子发生关系,那也是临幸,太子也是一样。若非圣上对她有些心思,恐怕都不会这样上心,与太子这样地位的人相比,她显得微不足道。
“朕不许人提起此事,并不是因为太子。”圣上也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只是放开缰绳,让枫露缓缓而行,“朕要废立东宫尚有许多法子,若拿此事大动干戈,你一个姑娘家总是没有脸面的。”
青鬃马像是自己知道一般,也跟在皇帝的后头,她的心神全部被那件事情摄住,圣上也没有说什么过激的话,只不过是叫枫露别开了她的马,就将这小姑娘不成熟的幼稚赌气略过去了,苏笙心里是有过大胆的揣测,圣上有朝一日有了自己的孩子,会不会废了太子。
然而当皇帝真的这样轻描淡写地说出废立二字时,苏笙还是吃了一惊,她不敢想象圣上还能说出什么来,默默跟在他的身后,大气也不敢出。
“苏娘子不必太过担忧,这件事与你没什么干系。”圣上轻笑道:“你现在勉强也能骑马了,若是朕叫你同朕一同打马回去,可还会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