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摇响了床边的铜铃,内侍鱼贯而入,“蔡国公的伤口可是已经包扎好了?叫他过来,朕有话要问。”
皇帝召见臣子,大概是要说起今日遇刺的事情,这是前朝之事,又涉及了皇帝的同胞兄弟,这些内侍虽然是皇帝的人,但他们站在这里,也会让苏笙觉出些不自在来,她知道自己也不该留在这里,她轻轻挣脱了圣上的手掌,随着领命的内侍一同退出门外。
圣上这一次却没有留她,只是将空了的茶盏放到了元韶手中,元韶瞧着床榻上因女郎坐过而产生的褶皱,面上的愁色一扫而光,躬身笑道:“看来苏娘子对陛下也是极为关心的。”
“朕现在这样,与她能做得了什么?”圣上瞧他那样一副神情,心底觉得好笑,随后想起了什么,眉头渐蹙:“襄王怎么样了?”
“回圣人的话,奴婢差人在外面打听了,襄王勾结禁军,他们一时半刻寻不到这处,便试图冲入行宫,将里面的女眷一并带走。”
“他倒是也不算太蠢,知道用女眷来威胁朕身边的臣子。”圣上微微一哂,“四郎一击未中,朕在四周调动守军也不是什么难事,现下不过是困兽犹斗,成不了什么气候。”
元韶立在皇帝床榻边,圣上这次也不过是被箭矢误伤,身上的皮.肉伤真论起来还不如那高热来得严重,但圣上这次却秘而不宣,反而在长公主面前一副十分严重、几乎不久就要山陵崩的样子。
蔡国公当时护着皇帝离开,圣上是最大的目标,他也不免被流矢所伤,但好在没有伤到肺腑,稍微包扎过后知道圣上召见,也就不歇脚地赶到了皇帝的榻前。
“臣请圣安。”
蔡国公刚跪到一半就被圣上叫了起来,“朕躬安,这个时候了,你也不必拘礼。”
内侍为蔡国公拿了木凳过来,他见皇帝这样靠在枕上,心中也有些酸楚:“臣已经派了两三路人去感业寺请太子调兵勤王,想来不出两日,叛逆即可剿灭。”
蔡国公见这处宫室虽然华丽,用度却远不如南薰殿,叹气道:“恐怕还得请圣驾在此处再委屈些时日。”
圣上躺了一会儿,那热症只持续了一会儿,他心中却是清明得很,他住过比这更凄苦的地方,在这里驻跸也不算委屈自己,“再派几路人去,襄王不知道勾结了多少人,朕这身上若不见好……”
话音未落,蔡国公已经从凳上起身跪了下去,圣上见状失笑道:“你这样子做什么,朕也只是说万一,朕现在的身子到底不如年轻时硬朗,三郎作为东宫,总得在朕身边才好。”
圣上要东宫留在自己身边,不外乎是存了要传位的心思,蔡国公不敢多言,“圣上,那猎场里诸府家眷可要调守军过去?”
“有茂郎在外边调度,出不了什么大事。”圣上淡淡道:“派去楚地的人也应当在回来的路上了,谋逆是什么样的罪过,四郎不是不清楚,大圣皇后在日常说起四郎仁孝友爱,心慈面软,可现下竟做出这种事情,对他的妻子竟半点也不顾惜。”
常人谋逆一般是祸延三族,而襄王本属天家,自然也就只能问王府众人与一同谋逆者的罪过,襄王游猎中途发难,天家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被撕开,他这个做兄弟的行出大逆不道之事,皇帝这个长兄当然不再会顾及他的妻儿,蔡国公小心问道,“不知圣上想着如何惩处襄王妃与世子?”
“四郎近些年育有多少子嗣?”
蔡国公主管宗正寺,对这些事情还是清楚的,“臣记得上了玉碟的有四位公子,三位县主,府中有名号的孺人共计九位,其中崔侧妃与张侧妃的父亲都在禁军中任郎将。”
“他在荆州过得倒是逍遥。”圣上微阖了双眼,“王妃与县主循旧例囚禁在太极宫东门,供给衣食。崔张二氏褫夺官职,交由尚书省议罪,至于那些孺人罚没入掖庭为奴。”
蔡国公小心翼翼问道:“臣愚钝,不知那几位公子……”
圣上望向他,目光仍旧冷冽,蔡国公暗自叹了一口气,十五岁以下的男子本来是当鞭笞三百杖,刺青流放三千里,但皇帝的意思怕是不肯通融了。
天家无情,圣上虽未赶尽杀绝,但却不肯为襄王留下嫡亲血脉,蔡国公颔首行礼,领了天子的口谕,“臣知道了。”
……
太子留在感业寺中已经几日,虽说佛寺清苦,然则他作为东宫,也没什么人能够约束住他,除了需要避忌主持慧明法师外,像是荤戒、酒戒这些清规戒律与东宫并无干系。
英宗德妃与那位惹了事的孺人去后,太子并没有心思同苏月莹与另一位孺人寻欢作乐,不过寺中粗茶淡饭,到底是不合东宫胃口,有时也会有黄门从外间夹带了一些佛寺不该出现的饮食呈给太子与良娣。
苏月莹下午正在佛前替英宗德妃诵经,这算是她婆母的头七,她这个做妾室的总该尽一份孝心才好。
她偶尔敲得累了,也会放下木槌,低头瞧瞧自己的手掌,这一双洁白如玉的手,不久前才将一些细微的粉末倒入在圆空禅师服用的药中,现在却又在沾了荤腥之后,替她诵经祈福。
苏月莹正走神,忽然听见门外太子那极重的步履声,连忙搭了侍婢的手从蒲团上起身相迎,东宫这几日除了同她一道用膳,几乎很少白日过来,见他满面喜色,还有些琢磨不透。
“殿下,瞧您这样春风满面,这是发生了什么好事?”
第41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子初闻此事,也是吃惊不小,得知了之后匆匆赶到这处,也没有留意到自己面上的神色。他挥退了左右,单留了苏月莹在内。
“这也算不上什么好事。”太子叹了一口气,“圣人在围场行猎,却被四叔刺伤,现在襄王一党围住了玉明行宫,阿耶下诏给我,令东宫勤王。”
这确实称不上什么好消息,宗室谋逆、宫闱生变,苏月莹不是没有经历过这些,她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慌乱,“襄王自己有嗣,若是襄王一旦得逞,您与臣妾该如何自处?”
历来被废的太子很少会有好下场,并不是谁都有当今天子的运气,圣上当年被废,好歹还有与他一向亲厚的英宗皇帝愿意将他从囚.禁之地召还,太子与襄王本就没有多少情分,一旦襄王登位,那他为了自己的儿子,怎么可能留下东宫一干人的性命?
圣上夺位的当晚,英宗长子就在乱军之中被人失手杀死,这储君的位置换了太子来做,如今风水轮流转,覆巢之下,她和地藏奴也没有办法保全自身。
太子颇有些扫兴,月莹虽然柔顺,但眼界也只在内宫的一亩三分地,对禁军布阵与行宫情势并不清楚,与她说些琴棋书画、风花雪月还算是知情识趣,谈论起这些就不如人意了。
“你慌什么,襄王又不是圣上,孤也不会落得大哥那样的境遇。”太子的脸色沉了下去,孤来也是为了知会你一声,这几日同地藏奴安安分分地待在佛寺里,行宫传来消息说圣人如今发起高热,又受了箭伤,万一……”
若是襄王不能成事,圣上又即将撒手人寰,那太子来日自然就是……苏月莹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勤王也是件前路未知的事情,还是有些顾虑:“殿下,您现下服丧,圣人已经停了您的尚书令之职,若是襄王围困行宫,您手中并无心腹将领,要勤王也是件难事。”
圣上对太子虽好,但也一直忌惮他插手军权,太子在军中的势力还是薄弱了些,这些事情太子也不是不知道,但这权位的诱惑足够叫人目眩神迷,他不是不知道阿耶待他的好,只是在这天下至尊之位的面前,就算是真父子也不会留情。
“这些事情原也不是你一个妇人该问的,”太子过来也是因为苏良娣生了他的庶长子,才想着叮嘱一番,谁料到苏月莹泼了他一盆冷水,便没有与一个妾室交谈的兴致,“你好生看护地藏奴,也就是替孤分忧了。”
太子拂袖而去,兰颖在门外见了东宫欣然而至,败兴而去,连忙借口端了热茶进来服侍,瞧见良娣的脸色也不算好,不解其意:“娘娘,您惹到殿下了吗?”
苏月莹摇摇头,膳房送来的糕点很是精致,一看就是东宫膳厨的手艺,她却没了心情吃这些,“兰颖,公子他们现在还护卫在殿下身边吗?”
苏氏兄弟在圣上面前丢了脸,但太子看在苏氏姊妹的份上,最后还是将他们留在了东宫任职,只是要比原先拟定的官位低些,无需圣上允准。
“娘娘您也是知道的,公子他们现在职位也低,不过是挂了属官的虚名,要说在殿下面前得脸,恐怕还不如英国公府的那几位。”
温家的娘子已经不可能做太子妃,可是温氏的兄弟受到圣人的宠爱,无论是出身门第还是见识谈吐都远非苏良瑜和苏良瑾能比,太子无人可倚,又得做出不究前事的姿态,对温家那几位的看重居然比自己未来的妻族还多。
“一个个的,当真是扶不起的阿斗!”苏良娣一时烦躁,随手将茶盏掼到了地上,她生了地藏奴之后非但乌发日稀,连着脾气也坏了许多,太子驾幸时还能忍着些,但当她独处时就就没了压制的必要:“我谋划了这么多,大郎和二郎怎么就不知道上进呢!”
时间不待人,那又是她一母同胞的兄弟,苏月莹的气上来一会儿也就散了,“你去告诉他们,听不到那些军机也就算了,四娘子是随扈去的,到了行宫,叫他们设法贿赂几个宫人黄门,传个信儿进去探探宫中虚实,殿下最听那位的话,要是她来劝劝,或许殿下还会听上几分。”
“娘娘,您说四娘子能向着咱们吗?”兰颖有些犹豫:“当初殿下从您这里拿了曼陀罗香,要是叫四娘子知道,她做了太子妃,哪还有您站脚的地方。”
“那你可就猜错了。”苏月莹冷冷地瞥了一眼兰颖,她为苏家做了这么些事情,苏笙也该知情识趣一些,“我纵然给了那香,可也没叫她真吃什么亏,四娘子与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殿下与阿耶在这事上行差踏错,她与母亲就能独善其身吗?”
……
山间的宫室相较行宫简陋了许多,圣上虽然随遇而安,但随侍的人中谁不是人心惶惶,长公主是金枝玉叶,圣上唯一的妹妹,被单独安排在了一间宫室,而苏笙不过寻常的娘子,没人会想着要在这处窄小的地方为她单辟出一间宫室休养。
圣上有恙,她也便不能像在宫里那样养尊处优,在外人眼里,天子对这位未来的儿媳十分钟意,这种危急关头,她不亲侍汤药也说不过去。
苏笙知道这冠冕堂皇的理由下或多或少掺杂了私心,然而圣上身边缺少宫人服侍也是事实,她在侧殿歇了一会儿,等皇帝见过几位臣子,便进到屏风之外守着。
所幸圣上也是个好伺候的男子,并不要她服侍用膳饮茶,由着她坐在外间的小榻上看书,只是醒来之后偶尔要写几个字,这时候才叫人过来磨墨。
夏夜闷热,宫人奉上铜盏蜡烛,苏笙听见外面的厮杀之声,手上研墨的动作却不乱,她瞥了一眼皇帝正在写的诏书,旋即又低下了头,专心致志地盯着这一方砚台。
“你倒是很沉得住气。”圣上就着榻上的小几写了几行字,元韶极有眼色地接了过去,随后退出了内室,他将笔搁在架上,瞧见她面上如古井无波,自然地握住她的手掌,她的手指仍旧纤细,但掌根却触之绵软,夏夜生凉,叫人爱不释手。
“圣上……”苏笙正执了墨条研磨,被他这样一惊,墨条都掉到了砚台里,那溅出来的墨珠印在她的掌心,她多少有些气恼,瞧着灯烛下的男子含笑替她拭净掌心处的墨汁,不免怨道:“您这样不是叫外面的人都笑我,连个墨也不会研么?”
圣上将她掌心的印痕一点点擦去,神情舒缓,“外头的声音这样大,你不怕?”
约莫是晚膳时分,襄王率领的叛军就已经寻到了这处,御林军与叛军互有伤亡,一直到了晚间也没有攻下这处宫室。
“怕,也不怕。”苏笙坦然回答道:“有您在,我有什么好怕的?”
怕是人之常情,然而这个时候,她怕也没什么用处。
“不得了,你这个姑娘都会说哄人的话了。”圣上失笑,“当年朕进锦绣殿的时候,你也是这样,才十来岁的孩子,竟像是个小大人。”
他们的初见,也是在这样的夜晚,彼时他是胜利者,一句话便定了这个姑娘的终身,圣上望着这窈窕美人,轻叹了一声:“早知今日,朕也不会将你许给三郎了。”
“圣上要是瞧上了一个十三岁的女郎,臣女反倒是该害怕了。”苏笙低头道:“您本来就该是我的长辈,喜爱小辈才是人之常情。”
“朕确实不曾有那等嗜好,”圣上瞧着屏风之外,“不过朕的阿娘当年也是十二三岁进宫,被养在祖母的身侧,那时候阿耶都已经十七岁有余了。”
这种孤寂的时候,人总是愿意回忆一些旧时的事情,“朕的阿耶是祖父的长子,最得帝后的宠爱,阿娘只是一个国公继室的女儿,可她要强得很,从来没有输给过别的娘子,他们膝下四子一女,孝皇帝并不曾与别人生子,不过可惜,这几个同父同母的兄弟自相残杀,如今止有朕与襄王还有陵阳。”
大圣皇后再怎么心狠,她活着的时候,他们兄弟几人都还是在的,然而等她过身之后,兄弟阋于墙,英宗与三弟都不在了,他还要灭了襄王满门,圣上轻声叹道:“朕从此,便真的是孤家寡人了。”
苏笙瞥见了那诏书的内容,晓得皇帝虽然面上淡淡,心里却未必会好受,她低声道,“手足之情本就难得,即便他对您如此不恭顺,您处置了他也不会心中畅意。”
那份密诏是下给太子的,他要东宫擒住襄王之后将他的首级削下,挂在城门之上。
圣上望着她,“你想为襄王求情吗?”
苏笙摇头,“臣女与襄王见都不曾见过,有何理由为他求情?”
他怅然道:“朕原以为这样做会吓到你的,不过想想,你当年都不怕朕,现在大抵也不会太过胆小。”
苏笙听了他这样说,莞尔一笑,“姑母当年又无错,您要在我面前杀人,臣女自然会怕,可是襄王欲挟天子以令诸侯,必然也是存了与您鱼死网破的决心,他既然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打算,就该承担相应的后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