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常人问别人饿不饿,约莫就是自己饿了,苏笙也同情圣上空腹听政,“您要是想尝宫外的膳食,臣女伺候您去就是了。”
圣上快要被这姑娘的逻辑气笑了:“你要孝顺娘亲大可以告诉元韶,叫他选些宫中的金银玉器,你拿这些酥糕回府,到了便也冷了。”
她的心偏得没有边际,留给君王的只有一块,她自己尝滋味尝掉了两块,但留给苏夫人的却有一整盒。
“宫中珍玩均为内器,我阿娘现下还不是诰命,您赐宫中器物,我阿娘大约要供起来了。”苏笙道:“我阿娘是一个很容易满足的女子,衣食无缺,我拿些亲手做的糕点回去也尽够讨她高兴了。”
她学过一点厨艺,毕竟这也算是一项争宠的手段,只是苏笙自己没什么机会用上,她在宫内被英宗贵妃养得十指不沾阳春水,剩下那些太过复杂又不好外带的菜品都已经忘得差不多。
圣上应该是有意来挽她的手,然而苏笙仍旧是落后了皇帝一步,就连皇后也不一定能与皇帝并肩而行,圣上就算是出宫,也不可能真的成为一个普通人,她同圣上并肩而行,那成什么样子?
皇帝并不作恼,他走在前面,步速一如往昔,苏笙在后面跟着他,尽量学着内侍监的样子,然而她今日高兴得很,花间偶尔飞过一只蝴蝶也叫她心折神往,忍不住转头去看,竟连圣上放慢了步速也没有注意到,一个不留意,距皇帝只有半步。
那花径狭长,她穿了裙裳到底有些不便,圣上似是不经意间擒住了她的手,“小心。”
苏笙被圣上握住手掌,身子僵硬了一下,她想起圣上所说的断袖,皇帝平常端方持重,虽不曾与宫中女子亲近,但她也知道圣上并非是那种会私下养男宠的人。
“您真的同人有过断袖之事吗?”苏笙轻轻问出声。
“自然是有过的,朕为什么要拿这种事情来诓你,”圣上也感受到了她的僵硬,没想到她在意的竟是这个,面上浮现出笑意,“朕断袖的时候郡主正在好眠,朕哪里舍得叫醒你?”
他掌中的手指下意识地笼紧,叫人轻易看破了这个姑娘的心事。
“我什么时候……同您卧到一处去了?”
苏笙心惊胆战,连话也说不利索,她同圣上第一次有肌肤之亲的时候皇帝待她也没有眼下这样体贴,为了一个内宫女子割断帝王常服,这叫人怎么能相信。
圣上却不答话,只等两人一道出了芳林门,内侍监准备的有马车也有可供骑乘的御马,圣上年少时也偶尔会纵马出宫,但是长乐郡主在骑射一方面只算得上是入门,两人都没用过早膳,因此元韶也在车内备了一些糕饼果子,供圣上垫一垫肚子。
皇帝瞧了一眼苏笙的袖衫,她许久未曾归家,自己何必为了一块酥糕与一个姑娘斤斤计较,便率先踩着杌凳上了马车,“那马叫人牵了,后面随着就是。”
圣上并不欲别人知晓,因此所选的马车也不似以往华贵,两人坐在里面,就得挨在一起,除了随驾去感业寺烧香祝祷,这还算是她头一回出宫,感业寺那回是因为大圣皇后的忌日,仪驾肃穆非常,因此她也不敢卷起车帘往外瞧。
这次虽有圣上,但天子却似能窥知她的心意一般,自己择了一卷书看,吩咐她道:“车内暗了一些,你将车帘卷起来,我尚有些事要做。”
苏笙也知道圣上大约还是为着她能高兴一些才有这样一遭微服私访的,她轻声对圣上道:“这路上颠簸,外面的光线刺眼,您平日深居简出,何苦出来了还在拘泥于这些奏疏。”
苏笙的目光停留在皇帝的身上,天子的光环容易叫人忽视他身上的其他之处,除却那身君主的衣服,这样近距离地瞧着他,苏笙也会觉得,面前的男子竟是如此叫人心动。
圣上依言将手中的书卷放下,笑着瞧她那一双不规矩的眼睛,女子直视圣容,够问她几回罪了,“元韶。”
行进中的车马瞬时便停了,内侍监趋近圣上那一侧的车窗,隔着一层镂花窗扇,静听圣上的吩咐。
“去定一处酒楼的雅间,”圣上沉吟片刻,“瞧瞧里面可有什么郡主喜欢的菜式。”
第47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元韶应是,“奴婢想着晨起不能用油腻之物,不如您与娘子屈就在前面的仰月楼,那处的芥菜馄饨与酸汤羊肉卖得极好,您与娘子到了民间,不妨也尝尝这坊间味道。”
长乐郡主本就是从民间而来,这些民间有名气的酒楼应该会更喜欢一些,他也晓得,只要苏娘子开心,就算是这仰月楼的东西不太合圣上的意,皇帝也不会责怪他。
长安城里善食羊肉,这仰月楼原本就生意兴隆,后来传说又有文皇帝与顺圣皇后驾临用膳,一下便在长安城中打出了名气,后来这酒楼的主人就改了名字。
苏笙小时候也听说过这处地方,不过她很少出门,也不曾在这种地方用过膳,能蹭着圣上的面子,在这里垫一垫肚子也好。
内侍监自然有手段订到雅间,楼里的小二见了这位意态悠闲的郎君搀扶一位绝色美人下车,热情的招呼都打得不大利索,他愣了一下,做他们这一行的,惯是先敬罗衣后敬人,然而这两位的衣冠与气度都不似寻常,他殷勤地领了人到雅间,连忙请了店家亲自来服侍。
圣上接了膳牌细看,只点了这家的几样招牌,苏笙胃口小得很,他们两个用不下多少东西,自己又不是需要在女郎面前花钱摆阔的男子,何必糜费许多。
两位装扮成小厮的内侍替皇帝与长乐郡主试过了茶水,才为二人各斟一杯花茶,圣上一贯少言,并不与外人多言,反而是苏笙见了店家殷勤热络,站在这里又不招皇帝的待见,才偶尔与他说上几句。
“虽说敝店的名气大,可是小人还从未接待过您二位这样的人。”店主人打量了一下皇帝的年纪与对面女郎的衣着,满脸堆笑道:“叫小人来猜一猜,您府上起码是二品的大员,对不对?”
官员腰间佩有象征身份的金鱼金龟,以此明示等级,圣上的腰间却只有一块质地上佳的玉玦,依照店家的判断,这位郎君并不是没有这些东西,只是不愿将身份摆出罢了。
普通官员的家中哪有这么多讲究的规矩,替贵人试茶还要以指叩桌,他们这家店原本就够干净整洁了,但这二位贵人所带的侍从还嫌不足,又将这地方洒扫了一遍。
苏笙想了想,含笑答道:“您猜得不错。”
皇帝这个官位,若说是二品以上,也是十分得宜的,圣上本就兼着尚书令一职,若不是将此职授予太子,称一声相公尚书也是可以的。
“那当真是好,”这店主人赞不容口,“听说朝廷里最近新撤了一批官员,又选了不少民间的有识之士进去,咱们圣上选人可不看出身,好多士族子弟都不如有学识的寒门子弟得脸。”
苏笙抿住唇,抑制着自己的笑意,这番溜须拍马可真是拍到正主面前了,算是他幸运,皇帝这次裁撤了不少太子身边的官员,他这番赞美之词在圣上面前说说就罢了,要换作是太子携美出游,他敢这样说,太子心里总得记上他一笔。
她偷偷望了一眼圣上,天子的面上并不见半点红霞,像是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谈话,只是望着窗外的景色,完全不顾及自己是否成为他人口中的主角。
店主人见自己将这美人伺候得欢喜,愈发殷勤,他将这郎君点的两碗“仰月馄饨”亲手呈给了圣上与苏笙,元韶在一侧立着微微皱眉,热情是件好事,但过分的热情又叫人心生疑虑。
苏笙也知道在民间不能如皇家那样将规矩都放在明面上,内侍监的差事难办,便将圣上面前的那一碗移了过来,先用羹匙盛到唇边咬上一口,称赞了一句,“这鸡汤熬得不错,与芥菜馅配着,甚是鲜美。”
这店主见这郎君虽端方持正、不苟言笑,但对这位娘子言谈时却是温声细语、颇有情意,也有心奉承,“不知是不是这馄饨不合相公的口味,竟一口也不用么?”
苏笙心说着,这位哪里是不饿,这不是等着自己这个试毒的先用过了看着没事,才好动筷么?
“这馄饨是家父琢磨出来的,每有定了亲的男女相伴同游都会点这个佐餐,您与郎君该是第一次光临小店,不妨多尝一尝。”这种招牌菜固然有味道独到之处,但最要紧的还是那层噱头,这贵人不用,店家还颇觉遗憾。
“店家,您猜错了。”苏笙闻听此言,收敛了自己的笑容:“您怎么就觉得,我这样的人能同相公定亲呢?”
她同圣上定什么亲,倒是被他许过太子的,那出宫的快乐顿时消失了不少,苏笙也没有心情再同他闲聊了。
店主人也有些尴尬,这天仙一样的姑娘肤含秋露、绫罗遍体,竟然只是服侍贵人的小妾或是外室,一时讷讷,不知道说些什么才好。
圣上倒不是不愿意用外面的东西,只是见她难得这样欢喜,自己又不算是太饿,想着就这样看她开心也是好的,闻言微觑了她一眼,含笑无奈道:“店家不必介意,来时与我家夫人闹了些脾气,她心里正同我怄着,与你没什么干系。”
苏笙那舀馄饨的羹匙停到一半,惊愕抬头,口中的美味瞬间失去了滋味,“您、您这是胡说些什么呢!”
女郎颊生红霞,极不赞同这位郎君说的话,然而却又像是在恃宠生娇,对自家的郎君低声相斥,店主人从未见过这样服侍人的小妾外室,而且这娘子梳着未嫁人的发式,却与郎君同游,想来这二位是定情不久,女郎还有些骄矜,不愿意被人当作是夫家的人,便心照不宣道:“小人知晓了。”
空气一时静默,不独是苏笙自己,连着圣上身边的内侍都跟着一惊,圣上对这位长乐郡主的心意他们都是知道的,然而天子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口,还是第一次。
圣上用了两口菜肴,又转头去看街边景象,“元韶,去买一顶帷帽回来。”
皇帝当然不会戴这些东西,要买也只能是买给她的,苏笙出门的时候都不曾用过这个,猜测或许是因为圣上生了她的气,这么多人,她同皇帝闹不痛快,到底还是自己吃亏,便软了口气,轻声央求道:“您这是做什么呢,街上的女郎都是我这样的衣着,也不见您去管他们。”
圣上这一回没有依顺她,只是看了她一眼,“用膳。”
她低头去尝桌上的几样菜式,闷闷地咀嚼着,一不留神被馄饨的馅料硌到了牙,苏笙惊呼了一声,侧身用绢帕接了一枚钱币下来,她将绢帕撂在案几上,见上面印着“开元通宝”几个字,虽不好作恼,但明显也有不悦之色:“又不是正月元日,店家弄这些做什么?”
将钱币包在食物里,也只有正月讨彩头才会这样做,这些食客又不是到这里过年的,冷不防咬到钱币算是怎么一回事。
这仰月楼的主人却不慌不忙地道了一声恭喜,“娘子,这仰月钱一日只赠送九枚,您能得到一枚,那今日您与这位郎君所用菜肴便不必付账了。”
苏笙微怔,这仰月钱是文皇帝时流通的铜钱,这酒楼的名字大概也是由此而起,也会用这些馄饨藏些旧日的钱币,以来拉拢客人,她对自己的好运稍感惊讶,但酒楼之人愿意请这一顿,总归是好的。
“夫人倒是会替我省钱。”
圣上笑了一下,吩咐元韶另外赏了店家许多钱,“我记得这仰月钱已经许久不曾在市面上流通了,我夫人今日能得到一枚,也算是有缘。”
店家跟随元韶去领赏,苏笙却将手里的羹匙放下了,她走到窗前透气,避开了圣上含笑的眼神。
圣上站在她的身后,苏笙感知到了他的存在,不知该说些什么打破这份尴尬,“您赏下去的那些钱,恐怕要买空这仰月楼的馄饨也是可以的。”
她家里也是做生意出身的,稍微想一下也知道里面的心思,这酒楼膳食的价钱不算太贵,一日几百碗馄饨都是不愁卖的,用这样的花头引导客人,若是遇上达官贵人,做个顺水人情,又能哄人高兴,圣上这样进来,那店主人或许是可以想讨贵人欢心也未可知。
但这些苏笙也没有怎么真的计较过,只是皇帝在人前这样称她,实在是叫她害怕。
“夫人说得很是,这些精打细算的事情原该你来做才是。”天子不以为意,笑吟吟道:“你当仰月楼是靠什么驰名长安的,无非就是借着些文皇帝的余泽,用这仰月钱哄一哄长安的郎君娘子罢了。”
苏笙虽然出身民间,但对这些东西还不如圣上更明白一些,“文皇帝旧日准许流通的一种钱币,难道还能有庇佑财运的功效吗?”
圣上嘱咐人将那枚钱币收起,“当年户部将这开元通宝的模子呈给文皇帝,顺圣皇后恰好在侧,便拿起把玩,指痕落于泥模,形如弯月,祖父也不以为忤,便赐号仰月,这仰月钱在民间流通了十几年,后来不知道这家的人是怎么知道了这回事,拿来做些噱头。”
顺圣皇后虽然在外人面前持重,然而在文皇帝面前还是极为任性的,他们神仙眷侣一般的姻缘在大唐与属国之中都是极为难得的,顺圣皇后也因此成为了许多女郎艳羡的对象。
祖父母偶尔也会微服出访,而文皇帝当年似乎也曾到过两三次这酒楼。
仰月楼上一代的主人便是在孝皇帝重新铸币之后收罗了许多仰月钱,长安之中恰好又有大婚之时夫妻以铜钱结红线的习俗,经他稍加虚构再行宣扬,仰月楼俨然成了不亚于太阴庙的存在。
长安城中的情人若能结伴出游,也愿意到仰月楼试一试运气,就算是得不到那份文皇帝为博顺圣皇后一笑的钱币,也算是仿效贞和遗风。
顺圣皇后的指甲痕迹落在泥模之上,国家钱币流通,是何等重要之事,这损毁了的模具本来是该拿去销毁重铸的。但只因为那是皇后误为,反而成了一桩帝后恩爱的美事。
“阿笙,”圣上挽了她的手,叫她不得不转过来直视自己,“你瞧,做皇后不好吗?”
第4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做皇后,同君王站在天下最高处俯瞰芸芸众生……那本就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事情。
苏笙仰头望着天子,苏家的女子何曾顾及过嫁给的郎君是谁,只要权势够大、拿得出足够的资本来交换她们年轻的身体,别说是圣上这样的皎然君子,就算是肥头大耳、年过古稀的皇帝,她照样得嫁。
可是人总是越来越贪心的,她从前在姑母的身边,只盼着快些嫁人才好,然而等到皇帝这样对她说起,她又开始进一步想要索取更多,总有一日,她生下孩子,就要开始替她的孩子谋算东宫的位置,那就是旧日英宗生子嫔妃之间斗争的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