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后宫里要过得好,便不要对皇帝动心,她对太子固然有过许多期盼,但要说那种刻骨入心的喜欢也是没有的,等到他开始露出另娶的心思,她也就淡了。
然而圣上却在这种时候对她示爱,她不是不晓得,但凡天子强硬一点,她便不能一直存有完璧之身。可圣上这样待她好,她的心也就越发乱了,她没有办法满足于原先的向往,越发地患得患失。
“做皇后当然是天下女郎向往的好事,”苏笙勉强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容,“掌柜说文皇帝与皇后当年也曾驾临,那么当年文皇帝也是像您这样强迫顺圣皇后的么?”
圣上发出来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不是的。”
“是顺圣皇后先来强迫文皇帝的。”圣上自嘲一笑:“祖父虽为道士,却比朕要强上许多,能得女子一见倾心,哪里像我,明明高坐庙堂,却像寺里的和尚一样清心寡欲。”
顺圣皇后在前朝内廷里都是堪称模范的皇后,但祖父偶尔与这些后辈讲起当年之事,却颠覆了他对祖母的认知。
当初他身在东宫,并不缺女子献媚,只要他喜欢,甚至可以叫花鸟使去搜罗那些容貌姣好的女子,因此也不觉得有一个自己真心喜欢,又同样倾心于自己的姑娘是多么难得的事情。
现下他却由衷地羡慕祖父,他只是在云麓殿的偶然一顾,便寻觅到了自己一生最爱的女子。自己却始终未能得到真正想要之人。
苏笙面上一红,她张望四周,期期艾艾道:“您是什么样的人物,臣女哪里敢值得为我做到这般田地?”
“值不值得原不是由别人来说,我觉得值得,也就够了。”圣上牵了她的手立在窗前,“不过我同你说这些,确实是为了叫你多心疼人一些。”
圣上这样说,苏笙的心像是被人用羽毛轻轻撩拨了一下,一个男人,想叫女子来心疼他,他说她值得这后位,却在试探自己值不值得她的喜欢。
宫中总有比她更出色的女子,就算是在苏家,她也不算是最耀眼的那个,相近咫尺,苏笙侧头过去,贝齿紧紧咬着下唇,平复了自己内心的激荡,“您别说了。”
“不过这也是我失策了。”圣上平静地望着她道:“我怎么就忘了,你这个姑娘原本就是没有心的呢。”
天子很懂如何才能叫她欢喜难过,爱慕上一个人的时候,那悲喜已经由不得自己,而是被那人的一言一语所牵引,一句话叫人如上青云,也能叫人坠入无间地狱。
“我怎么没有心呢?”苏笙的眼泪夺眶而出,她的声音因为压抑的哭泣而变得喑哑:“您为什么非得要我呢,叫人说猜测您同殿下做了交易,用东宫的位置来换一个女子吗?”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您真的能为我说服朝中的大臣么?”苏笙低头道:“楚王迎太子新妇为妃,楚国内乱三年,梁帝爱其子正妃,短折而死,血溅洛阳。”
“他们这些人,哪位不是一国之君,因为这偶然一念,青史留污,您将来不会后悔吗?”
这样的男子,若她是那些正当龄进宫的秀女,天子要选她入宫,大约心里也只有欢喜的份,然而无论她与太子的婚事成与不成,一旦入宫,不管圣上会不会落得与这些君王一样的下场,这都会令圣名有污。
说来可笑,她一个如浮萍一般漂泊的女子,竟有一日也会替这承载天下的男人担忧这些。
在圣上无休无尽的攻势下,她的心已经在不断地倾斜向了面前的男子,然而正因为如此,她更不愿意叫史官书写下他的过失。
他是第一个肯这样待她好的男子,苏笙仰视他、钦佩他……甚至也不知不觉地有些牵挂他。
“他们做不到,那自然是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手段,”圣上站在窗前,遥遥望见远处一抹熟悉的身影,便将竹帘撂了下来,“楚王耽于行乐,梁帝灭于晋国兴起,一个国家的兴起与灭亡,看得从来不是后宫中的女人。”
“见微知著,那些事情虽与女子无关,但却是窥一斑而见全豹……”
苏笙正要再同圣上争论些什么,内侍监却已经在包厢外轻轻叩门,“爷,奴婢已经将帷帽买回来了。”
元韶在外间其实已经站了一会儿,圣上与长乐郡主这一对祖宗实在是愁人得很,长乐郡主待别人都好,偏偏对圣上这样薄情。
可他也不敢说长乐郡主些什么,若能哄的这姑娘对圣上死心塌地当然是好,但要是惹了她生气,圣上恐怕还要惩治了他的多事。
他听着里面动静还好的时候就戳在门外尽职尽责地守门,待到长乐郡主说出那些僭越之言的时候也知道自己是时候为圣上分一分忧。
圣上的面色平静,然而衣袖下的指节却在无意识地拨动手中的佛珠,这佛珠乃是大圣皇后钟爱之物,元韶是认得的,圣上只有在极度心烦的时候才会拨弄,其余时候都是笼在腕间的。
元韶将那帷帽呈到圣上手中,瞧苏笙那面上的些许泪痕,又递了一块预备着的干净丝绢递给她,“夫人今日不是要归宁么,这样情态,苏夫人该担心了。”
元韶的面相生得慈善,苏笙接过他的绢帕,既羞且愧,“怎么连您也这样取笑我呢?”
内侍监望向皇帝,见皇帝听了这样的称呼,拨弄佛珠的速度缓了一些,也不辩解,只是将那枚长乐郡主咬出的仰月钱小心拿锦囊盛了放到衣里。
圣上一言九鼎,并不轻言许诺,连许诺长乐郡主做皇后这样的话都说得出来,或许不久后的某一日,这仰月钱还真就能用上了。
皇帝在民间白龙鱼服的时候不会愿意太高调,有些御林军是混在百姓之中,暗地里保护天子的,元韶这样着紧入内,除了想着要给圣上递一个台阶,还是因为今日有些不凑巧,东宫那位居然也带了人出来把臂同游,他到外面的摊铺亲自去买帷帽时,险些叫永宁县主瞧见。
这要是真遇上了,圣上君父的身份放在这里,吃亏倒是不会的,然而却也尴尬,不如请天子的示下,把东宫那位避过去。
圣上见苏笙拿了丝帕拭泪,叹了一口气,叫内侍又打了一盆清水过来与她净面,桌上的菜两人用过一多半,已然是凉了,天子亲手替她系好了帷帽,淡淡道:“穿得这样素淡,连一件像样的首饰都没戴,又哭成一副花猫脸,一会儿叫你阿娘见了,恐怕非但不能放心,反而会以为我欺辱了你。”
苏笙不免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皇帝说着不如不见,那意思该是自己这样子不适宜归家,天子的好心情来得快去得也快,出尔反尔只在一句之间。
“你这样瞧着我做什么?”圣上本来怒气填膺,望见三郎之后已在心中做了计较,然而被她这样怀有疑虑地一看,面色不由得缓和了几分,“你这姑娘在胡思乱想些什么,不过是望见坊间有家鸣玉楼,难得出来一次,选些民间之物,当凑个趣也好。”
“您赐给我的东西已经足够了,”苏笙自己的首饰已经戴不完了,虽说女子不会嫌自己妆奁里的首饰少,但是苏笙晓得天子的时间何其珍贵,能单拿出一日来陪她已是破例,再买些首饰,那她能见阿娘的时间恐怕就不多了,“我阿娘不会这样想的。”
“这才用过早膳,你怕什么?”圣上仍是叫人备了车马,“这些菜肴终归是不比家中,你垫一垫便好,既然已经搁下了,去外间逛一逛。”
这本来就是圣上带了她出来,要额外生出枝节也只得随他,苏笙掩好了帷帽上的纱,圣上挽住了她的手,同她一道下楼。
私底下仗着他对自己的纵容,任性几分也就罢了,到了人前,圣上要如何,她还是得给天子这几分面子。
就当她是做了一日的梦,演一次这正一品高官心悦的世家娘子也好。
店主人领了那令人咋舌的赏钱,喜滋滋地瞧这位郎君搀扶了自家的夫人下楼,他暗地里盘算着这郎君到底是哪一家哪一姓的子弟,如此年纪就当得一品高官,娶得美人归。
或许日后的仰月楼,还能拿这二位在长安食客中宣传一番。
圣上是先让苏笙登车的,他见元韶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淡淡道:“你是叫三郎瞧见了么,连汗都吓出来了。”
元韶怕叫苏娘子多心,只是点点头,圣上倒不见什么担忧,反而笑了一笑,“那就叫车夫行慢一些,请太子往鸣玉楼去一趟。”
内侍监有些心惊,皇帝这是被苏娘子拒绝得多了,竟生出了捅破这层窗户纸的念头。
太子要是在鸣玉楼见着圣上同长乐郡主亲昵,那得成什么样子?
“腐烂的痈疮总得有人先挑开,”圣上淡然一笑,那笑意却让元韶打心底感到心惊,“三郎是个聪明人,就算见到了又有什么妨碍?”
第49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子平日里也难得出来闲游,但今日皇帝似乎是有什么其他要紧的事情,早散了一会儿朝,御前的内侍说,圣上御体微恙,太医吩咐静心调养,暂时不见诸位大臣,因此他也就偷得浮生半日闲,从太极殿出来之后与女郎相会。
夏秋之际,永宁县主本来是十分容易发喘的,陵阳长公主往常都不许她出门,但自从太子登门之后,婶母对她的约束也就松了一些,答允她可以出来游玩。
两人只见过寥寥数面,虽说永宁县主是个文静的性子,奈何东宫能言善道,也能讨得女郎的欢心,她本来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只是因为父母早逝,自己身子又不好,所以寻一个能入眼的良人也十分不易。
谁曾想婶母从行宫回来之后,倒是瞧上了太子殿下,明里暗里同她说了几次,永宁只是在大宴上偶尔见过太子,知道那是个丰神俊秀的人物,待到东宫造访长公主府几次之后,她也觉得喜欢非常,因此今日东宫相邀,她出于女郎的矜持,略略推拒了几次,也就同意了。
她不似陵阳长公主那般活泼好动,两人乘了长公主府的马车四处游乐,遇上合县主心意的热闹之处,便下来逛一逛。
太子比起这些女郎,自然见过更多民间的风光景致,对这些民间市井的低矮房屋与摊铺买卖的讨价还价不是十分热衷,他看永宁县主这样如孩童一般高兴,心下微哂,但面上还是一派儒雅风度,知道永宁县主对长安的地形布局不甚清楚,时不时会掀开竹帘,与她指点一二。
然而行到平乐坊处,永宁县主看上了一间书画铺子里的仕女图,她与侍女进去细赏,他独立在马车之外,仰头望去,竟无意间见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
仰月楼的雅间里,一对男女并立窗前赏景,只是那女子似乎极不情愿,被男子半揽住了身子,而后竹帘放下,他便什么也见不到了 。
女子只在窗前出现了一小会儿,太子也没有怎么留意到她,然而那临窗而立的男子却像极了阿耶,他稍感心惊,但旋即又松了一口气。
圣上是什么人,怎么可能在民间的膳楼用早膳,更不要说还有女子够得上资格与他并立。
天子平日里并无后宫,哪里会与女子这般亲昵,就算是有哪位美人入了圣上的眼,也不会有谁敢拒绝天子的恩宠。
许是因为自己惧怕阿耶多时,好不容易出来松快一日,随眼望见一个男子,便以为是阿耶。
“殿下,您瞧这幅画可好?”
东宫的内侍陪着永宁县主一同入内选画,尽管长公主府不缺这一点买画的银钱,但是东宫相随的内侍极有眼色,待永宁县主问过几句,立刻付了钱款。
侍女收好了画卷,她心满意足地提着裙裳步出店铺,想寻东宫品评一番这名家画作,却见太子负手而立,望着一处膳楼出神。
“殿下,殿下?”永宁县主连唤了两三声才见东宫回过头来,面上稍稍露出小女儿家的不满,“您这是瞧什么呢,魂看着都要丢了。”
太子回过神来,见永宁县主这样埋怨自己,露出了几分笑意,“刚刚眼花,认错了一个人。沁娘,你刚刚要问我什么?”
“臣女是问,您觉得这画里的仕女可好?”
永宁县主身后的侍女将画呈与太子,一幅仕女拈花图徐徐展开,工笔精细,纸卷微黄,看着像是年代久远的画作,太子的心思并不在画作上面,摇了摇头,“要孤瞧来,并不如何。”
未待永宁露出失望之色,东宫又道:“画作固然精妙,可有县主在这里,也是逊色了一大截。”
永宁县主这才有些欢喜,侍女将画卷收好,太子取出了一方自己的巾帕替永宁县主擦拭那额头上沁出的细汗,“沁娘,你还想去何处?”
永宁县主很少出来,也不太晓得这些,她想说随处走走,但这似乎又太过敷衍东宫。
旁边卖华胜的摊贩见这位贵族女郎沉吟不定,趁着买卖完结的档口,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我说娘子,您与这位公子瞧着都像是富贵人家,何不去鸣玉楼转一转,那里是长安最有名气的首饰坊,更符合您二位的身份。别说咱们长安世家的郎君娘子愿意往那边去,就算是宫里头的人物,也常常去那选些东西。”
太子忍俊不禁,这摊贩模样粗鄙,或许连皇宫的大门朝哪边开都不清楚,怎么可能会知道皇室中人与世家贵族愿意往什么地方去,圣上与宫妃的衣物首饰都由六局负责,不会假借外人之手,他口中的宫里人,大概就是那些宫中领着外差的内侍,常借了采买的由头出来打秋风。
“是了,从前阿娘也送了我几件鸣玉楼的首饰,样式和宫里的不同,打得也很精细。”永宁县主起初还没想起来,被他这样转头扯了太子的衣袖,低声央求道:“三哥,若你今日还有空闲,不如陪我去那里吧。”
圣上今天应该不会来寻他,新罗东征的事情也交由太子长史来管,只要这位陵阳长公主的掌上明珠高兴,他就是陪一陪也无甚妨碍,“好,你说去哪里,只管吩咐一声,我随着去就是了。”
“您这样取笑我,回头叫阿娘听了,该说我恃宠生骄了。”
陵阳长公主婚后无女,因此永宁县主平日里也称这位婶母做阿娘,她在车中坐得筋骨酥软,也有心走一走,“前几日阿娘送给殿下的歌舞伎,殿下瞧着可还满意?”
那时是太子第一次登门拜访长公主,陵阳长公主预备了一队歌舞伎助兴,以求宾主尽欢,没想到太子对这一班人一个都没瞧上,等到永宁县主姗姗来迟,方才眼中一亮,起坐行礼,向长公主讨要这位美人,惹得陵阳长公主失声大笑,永宁县主也羞得退回屏风之后。
后来宴会散后,东宫与陵阳长公主密谈了许久,最后长公主还是选了三位舞女先去服侍东宫,永宁县主面上不说,但是心里也是有些不痛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