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笙是个面皮薄的姑娘,喜欢与否这件事两个人私底下说一说就是了,偏偏圣上却像是十几岁的人一般,学人将名字镌刻于玉石之上,说出去都没人会信。
肉麻幼稚都在其次,皇帝的名讳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字眼,连不经意间做文章的时候用到都要刻意缺上一笔,他竟这样完好无缺地叫人刻在了印章上,岂不是叫人笑话?
“这有什么?”圣上执起她的手掌,在上面一笔一划地写着,含笑解释道:“臣子要避讳的是‘睿’字,印章上写的是‘叡’,这又有什么妨碍?”
她的手掌被男子当作了纸张,既酥且痒,苏笙下意识地蜷缩起了手指,但也避不开圣上。
睿者,智也、明也、圣也,有深明通达之意,与叡相通,常为帝王颂词,但臣民避讳之字以“睿”为准,“叡”却是不必避讳的。
“至于同心锁,卿卿若是喜欢朕改日自当置之。”天子心情正好,即便是写完了也不曾松开她的掌心,“文皇帝也曾携皇后刻锁为乐,这有何不可?”
皇帝这样说了,苏笙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了,她笑着啐了一口,“子不语怪力乱神,您信这些我是想不到的。”
“人总是会变的,有些事情,朕也愿意去信一信。”圣上望着她的面颊,恬淡一笑,“阿耶曾对朕说起过,有些话说过是如风过耳,而有些话却是要镌刻在印信之上,沾了朱泥印在史书上的。”
“祖父待温后,阿耶对阿娘都是做到了的,朕现下只是刻一枚印章,卿卿不必挂怀。”圣上怜爱地亲了亲她的手背,“你是朕心尖上的人,朕不能将你时时刻刻约束在身边,有这样一块芙蓉石看着也好。”
孝皇帝当年一眼便相中了大圣皇后,他是温后独子,无须在婚嫁之事上多做绸缪,爷娘也尊重了东宫的心意,叫他迎娶了自己喜欢的姑娘,后来登基称帝,他赐给大圣皇后临朝听政的权力,夫妻在青史上共同留下浓重的一笔,孝皇帝钟爱他与陵阳,就连他们的名字都是从大圣皇后的诗里取的,长子名承睿,长女名坤仪。
菲躬承睿顾,薄德忝坤仪。那是大圣皇后自谦之语,自己菲躬薄德,却承蒙皇帝的眷顾,得以入主中宫。
孝皇帝偶尔也会因为政见相左和阿娘吵闹,但是也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好了,并不如正值年少的皇帝那样,一定要固执己见。
他在东宫之位时,孝皇帝常常劝他忍让皇后一些,圣上曾经疑惑阿耶的性子是不是随了他的生母温后,温和仁厚,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才能明白父亲的退让并不是因为懦弱,而是出于对妻子无尽的爱意。
阿耶将对她的承诺化作了一道道诏书,变成了一张张政令,他们同起同卧,印信都放在一处,交叠了玉玺与凤印的政令诏书被留存在尚宫局的书库之中,若是王朝兴盛,还可留存千年之久。
知好色则慕少艾,有妻子则慕妻子,那份少年时代最初的炽热纯真变成了涓涓长流的夫妻之情,叫孝皇帝尽可能地包容了妻子对于权柄的渴慕,只是他的爱更多地表现为对妻子的纵容,反而显得大圣皇后更强势了一些。
他说,叡儿,这神州大地固然有许多姝丽秀色,然而要时时刻刻放在心上的,只那一个就够了。
……
马车驶入宫城,苏笙一路默默,圣上知道她今日心情起伏,又颠簸了一路,添了许多疲倦,自己也不去扰她,只是在苏笙快要下车的时候才叫住了她。
“阿笙,之前你说要做朕身边的女官。”圣上见苏笙变了神色,笑着安抚她道:“这几日你还是住着千秋殿,等到事情了了,就换一身女官的衣服到太极殿来,咱们两个朝夕相对,权当是陪陪朕。”
苏笙不知道皇帝所说的事情是什么,她既然已经将自己许了圣上,那他说什么也就是什么了,只轻轻地道了一声好,才扶着车外内侍的手踩着杌凳下车。
隔着一扇雕花车窗,圣上望着苏笙远去,面上的笑意渐渐淡了,若有所思道,“元韶,去瞧瞧三郎在什么地方,叫太子进来见朕。”
内侍监无意间瞥到圣人下颚处的一抹女郎口脂的绯色,虽为太子感到担忧,但还是先一步恭贺皇帝,“奴婢恭喜圣人,如愿以偿。”
圣上不动声色地拭去了面上旖旎痕迹,环视内侍,他本就心情舒畅,见他们躬身道贺也启唇一笑,“都有赏。”
太子只是瞧着皇帝进入了苏府,那处巷子幽静,他也没有办法一直盯着,便只能转还。他刚刚在东宫显德殿发泄了一番,砸了几套圣上亲赐的湖笔墨砚,还没来得及去寻自己的苏良娣迁怒,就被圣上的一道口谕给请入了太极宫。
苏月莹从木易那里知道太子要过来的消息,刻意精心打扮了一番,见御前的人领了许多禁军到东宫传圣上的口谕,令太子晚间进宫,叫她三魂吓丢了七魄。
太子面上郁郁,他知道阿耶此番必然是有所防备,也只能咬牙赌上一赌,只是轻声叮嘱了良娣几句,连晚膳也没有用,就随这禁军入了太极殿。
东宫进入书房的时候,圣上已然是用过晚膳了,更换了帝王常服的天子正立在御案前习字,圣上提笔凝神,见东宫进来了也无甚表示,只是将那一张纸写完,才像是刚意识到屏风外多了一个人一样。
“三郎最近读书愈发进益了,”圣上淡淡道:“见君不跪,见父不拜,你礼仪是哪个师父教着的,明日朕要下旨训诫一番。”
太子往常哪里敢在皇帝面前有这样疏懒怠慢的举动,然而他再怎么能忍,终究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少年,又久在尊位,要他对着一个抢了自己未婚妻的继父下跪请安,他做不到。
“三郎读书,不及陛下。”太子隐含讽意,“儿近来读《史记》见《鲁周公世家》一篇中有言,‘息长,为娶于宋。宋女至而好,惠公夺而自妻之’,颇有感触,一时神情恍惚,忘记行礼。”
这篇是说,鲁惠公夫人无子,因此惠公与小妾有了一个名曰息,后来庶子长成,惠公为他到宋国求了一门婚事,然而宋女美若天仙,惠公父夺子妻,对儿媳宠爱无比。
内侍监在一旁站着,不免替太子捏了一把汗,他要装不知道也得装得像一些,非要拿这些话来刺陛下做什么,惹了陛下恼怒,太子的位置难道就能保住吗?
圣上似乎是料到了他会这样,也没有太过恼怒:“那你读出来什么了?”
父夺子妻,本来就是君王理亏在先,然而圣上处于君父之位,被儿子这样当面讽刺,多少有些损伤颜面。只是还没有彻底撕下面皮的时候,皇帝面上装样子的功夫要比太子强得多。
“惠公立儿媳为夫人,孽子为太子,实在是有违人伦。”太子衣袖下的双手攥成拳,才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去做出什么越矩的事情,“怪不得孔圣人说春秋礼崩乐坏。”
圣上静默片刻:“三郎读书,也该集众家之长,不该偏听偏信,《左传》中《隐公》有载,仲子生而有文在手,曰为鲁夫人,故仲子归于我。并非《史记》之中所言那样。”
天子吩咐内侍端茶奉与太子,殿内除了茶盏轻磕红木托盘的声音外寂然一片。
“宋女手中有‘鲁夫人’字样,说明上苍本就是要她做惠公之妻,正如汉武之遇钩弋夫人,何来父夺子妻之说?”
“《左传》言甚荒唐,女子手中如何能有文字,无非是国君粉饰太平,故作天命之说罢了。”太子反唇相讥,“天子权势之大,若想更改其中真相,自然易如反掌。”
圣上不意太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他直视着这个少年的眼睛,里面满是怒火与不甘,就像是自己当年望着母亲那般,“原来,三郎也知道何为天子之势吗?”
他在太子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曾遭遇过许多不堪不公的事情,然而太极宫就是这样一座弱肉强食的宫殿,只是用礼仪典章伪装出一片脉脉温情。
储君再怎么尊贵,也是对着臣子外人,帝后身为这座宫殿中最具权势的人物,要随心所欲起来,并不是一个储君可以阻止的。
天子的意志,是永远不可被违逆的,那代表了帝国最高的意志,无论对错,只能服从。
太子站在那里,神色颓唐而疯狂,一瞬间,圣上也有些明白了母亲当年看他无力抗争的心痛与轻蔑。
螳臂当车,不自量力。
就像母亲当年不问青红皂白,杀了私议她干政的未来儿媳,这种对权力的质疑已经超过了她容忍的限度,大圣皇后并不是一个在意名声的人,杀一个准太子妃,比踩死一只蚂蚁还要容易。
但他得要,并不是为了得到史官一个明君的称颂,而是因为那个在乎君王名声的女子。
“三郎你该知道,朕要哪个女人还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事情还没有到无法转圜的地步,圣上温声道:“朕记得原先叫你再挑一个自己喜欢的姑娘做太子妃,你当时并未拒绝。”
圣上轻笑了一声,“当时,你做什么去了?”
第53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太子微微一滞,他当时心里想着这些高门贵女,苏家在东宫上有所图,必然不会舍得将苏笙这样一个棋子送给别人,他想得到这样一个女子,能想到的办法还是很多的。
“朕记得你中意陵阳膝下的那个县主,对吗?”圣上慢条斯理道:“左右你姑母也中意太子妃这个位置,朕大可以做主下旨,叫你娶她。”
陵阳对养在她膝下的这个女儿十分在意,她看中的是太子妃乃至皇后的位置,并不是三郎本身,太子也知道这一点,苏笙若做了皇后,起码要比别人更好一些,毕竟苏氏的女子不太容易怀身,没有亲生的孩子,加之圣上又有补偿的心思,他的东宫之位依旧安稳。
元韶见机忙捧出了一份圣上亲自写就的手诏,递到了太子面前,“殿下您瞧,这赐婚的诏书是圣人一早便写好的。”
圣上并不言语,内侍监便宽慰了太子几句:“其实圣人当时只是随口说过那么一句,并不曾明诏下旨,六礼未俱,长乐郡主算不得您未来的妻子。”
他同苏笙原本就只是凭借着圣上的一句话,就成了未婚的夫妻,君无戏言,虽然没有正式过礼,太极宫里的人也是默认了英宗贵妃侄女是未来的储妃,然而圣人如今反悔,要收回这句话,东宫除了含羞忍耻,也无可奈何。
永宁县主和她背后的樊家固然好,可是这样的恩典无异于是叫他卖妻求荣,用一个美人来讨皇帝的欢心,以此来谋求自己地位的稳固和一门好的婚事。
偏偏这样的机会还难得一见,毕竟不是随随便便一个美人都能换到这么多恩典的,太子的手掌收拢,他咬牙道:“阿耶有旨,我岂敢不从,只是三郎有一事相求。”
圣上满意于他的知情识趣,坐在御座上饮了一口茶,“你难得求朕,有什么事情直说就是。”
惹恼天子,对太子而言没有任何好处,然而他若肯知道分寸,皇帝也不介意多赏赐一些什么,用一种更为温和的方式达到自己的目的。
“阿耶若是立后纳妃,若是选了苏氏女名声上有些不大好听,”太子还是有些顾惜自己的颜面,他试探道:“您何不叫苏氏更名改姓,这样说出去也不至于遭到朝臣反驳。”
换了身份,脸也还是那张脸,但说出来到底好听一些,不至于叫人以为是皇帝抢了东宫的正妻做后妃。
“这个便不劳烦三郎操心了。”圣上执起了一卷书,“朕会令礼部尽早选出正副二使,为你向长公主府行纳采礼。”
天子说着说着,想起来一些事,“你去新罗一趟也是辛苦,就叫永宁随其他秀女一道在宫中住着,等你回来,圆空禅师也过了周年,到时候成婚,也叫人挑不出错来。”
原本圣上这样关怀体贴,太子是应该感到欣喜不胜,但他清楚皇帝这样做是出于觊觎储妃,就叫他止不住地恶心。
“一切听凭圣人吩咐。”太子深吸了一口气,“三郎绝不会对外说起半个字。”
外面的天色渐渐暗了,内侍监送了太子出去,折回来见皇帝正站在笼架前教那只纯白的鹦鹉学舌,那鹦鹉叫一句“阿笙”,圣上便喂几粒米给它。
“元韶,你现下持了朕的令牌到省部里去,将英国公宣来。”圣上放了那鹦鹉片刻自由,“吩咐人去千秋殿瞧瞧,郡主晚上用了些什么。”
长安夜间宵禁,深夜进出宫阙都须得手持天子信物,元韶知道圣上此时万事顺遂,难免会有些急切,笑着应是,“圣上对郡主当真是疼爱得紧,只是奴婢斗胆问一句,郡主可知道您要这样行事吗?”
原本内侍监是只需按照皇帝的心意行事,不必有此一问的,然而圣上平日对长乐郡主极为在意,如今虽然郡主心意松动,但圣上忽然要这样做,苏娘子万一想窄了,又要同圣上置些闲气。
“是朕太急切了一些,”圣上立在笼架之前默然良久,“不过她既应下了,朕做这些也是无妨。”
……
温舟瑶回了英国公府后被英国公夫人叫到正房去说了许久的话,距离美化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原本英国公夫人常常慨叹女儿怎么如此健谈,然而分别良久,现在却觉分外亲切,夜里都舍不得女儿回去睡。
今日温钧琰在中书省值宿,英国公夫人本来是打算再留女儿在外间的榻上住一晚,还没等侍女收拾了床铺,就见英国公沉着面色进来。
“阿耶,您今日不是当值吗,怎么回来了?”温舟瑶起身行了一礼,把上首的尊位让给了父亲,英国公的面色略好了一些,看着温舟瑶笑道:“阿瑶,你以后要多一个姑母了。”
他之前以为陛下只是一时兴起,毕竟后来过了许久都没有再提及这件事情,没想到如今居然旧事重提。
想想瑶瑶之前一口一个阿笙,现在见了面还要叫长乐郡主姑姑,温钧琰于这浓浓的无奈中,多少觉出些好笑。
天外突然飞来了一个小姑子,英国公夫人只觉得莫名其妙:“怎么,老爷子来信说在道观纳妾生女了?”
温舟瑶心领神会,轻咳了一声:“阿娘,是之前宫中的苏娘子,在千秋殿住着的那位。”
英国公夫人“哦”了一声,随即又被父女二人弄得糊涂:“你不是说她是太子的未婚妻吗,怎么变成阿瑶的姑姑了?难不成是当年老爷子在外面任职的时候留下的风流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