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如今听到“废后”两个字几乎都要头痛,他辞色稍严:“朕也不需要她来感激,但皇后却为了这件事情郁郁寡欢,甚至还要与朕置一些气。”
如果只是小女儿家的置气,英国公不太相信皇帝会为难至此,圣上的阅历与耐心都要胜过皇后这种深闺女郎,哪有摆不平的道理,他慢条斯理地开口:“不过您作为丈夫,对娘娘恐怕有些……”
他说完之后立刻端正了身姿,面上带着一点玩笑般的讨好,“是臣多嘴,不知此话当讲不当讲?”
当讲不当讲的他也已经说出了一半,就算是不当讲,难道他还能把前半句话也收回去吗?
圣上瞥了他一眼,“你无非就是想说朕待妻子亏欠,直说缘由就是,朕还会杀了你吗?”
英国公摇了摇头,“陛下或许是当局者迷,天底下有哪个女子会愿意自己的丈夫与父亲相互残杀呢?”
“当然苏氏远远不能与陛下相抗衡,他们敢有弑君之心,您就是要株连三族也是应当的。”英国公叹息道:“但是您设身处地,为皇后想一想,娘娘也不是至圣之人,难道真的能做到毫无芥蒂地同自己的杀父仇人就寝用膳,亲密无间吗?”
天地君亲师,君是排在亲之前的,但谁又能真正狠心到为了君王不顾自己的父母。圣上不因为家族的缘故牵连到皇后,这称得上是极大的恩典,然而皇后身处忠孝之间,却是左右为难。
圣上默然良久,他从前不是没有想过阿笙会因为这件事情而伤心,但是苏家对她也并非全然一片爱女之心,是他们先不顾惜自己的身家性命与皇后在宫中的处境,宫廷中有人作乱并不稀奇,夫妻为了一桩谋反而生分,实在是有些不值当。
“朕也没有做到要灭族的地步,”圣上平常对待臣子作乱谋反都是斩草除根,以达到杀一儆百的目的,他对苏氏的优厚已经十分不易了,“若无皇后,你以为苏承弼今日还能苟活于世吗?”
圣上虽这样说,然而心下却也有了动摇,既然他的心已经偏了,那就不妨再偏一些,叫苏承弼活命,也只是君王一句话的事情,苏氏于社稷也不算是全无功勋,毕竟他们养出了苏笙,若说功过相抵……就算是瞧在皇后的颜面上抵了也不是完全说不过去。
“臣或许要说些大不敬的话,不知道圣人是否愿意一听?”
英国公敛容整衣,起身对圣上行礼,圣上本来也是有些松动,手指无意识地在案桌上轻叩,“你说便是了,这里也没有其他人在。”
“若是大圣皇后当年与苏皇后婆媳不睦,夹在两宫之间,圣上该之何如?”
刘氏并非是圣上自己钟意的女子,当年无辜蒙冤被害都能叫这一对母子离心,但直到今时今日,圣上也不曾断了对母亲的香火祭祀,甚至还 斋戒沐浴,为母亲祈福祝祷,即便是江氏族中当年与圣上闹得十分难堪的子弟只要不是犯了什么大错,现在也仍旧在朝中任职。
但苏笙是天子亲选的皇后,若是她与大圣皇后婆媳之间闹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皇帝难道就能做到为了一方完完全全地舍弃另一方吗?
天子对上江氏的时候,也会觉得不是灭族就已经是厚待了吗?
皇帝蹙了眉:“照你这样说,朕这个国丈还是杀不得的。”
“这哪里是臣这个局外人说的,陛下若是起了杀心,不过是一句话的功夫,就能叫苏氏全族受死,”英国公笑道,“您迟迟不肯下旨,不就是已经做出抉择了么?”
当陛下开始犹豫要不要杀苏氏男子的时候,英国公就知道在圣上心中,比起杀一个家族来儆示百官,其实更不愿意叫皇后伤心的。
圣上迟迟不肯下惩处东宫的圣旨,又不是因为与东宫父子情深,在天子内心的最深处已经在这件事上对皇后做出了让步,但没有这样一个局外人来同皇帝说明,也不知道内廷这一场风波还要闹到什么时候去。
“其实臣家有一族叔当年也是跟随旁人谋过反的,惹得文皇帝大怒,只不过后来有顺圣皇后为他求情,文皇帝瞧在顺圣皇后的颜面上,便将他官复原职了。”
这桩事情已经过去数十年了,几乎都没什么人记得,皇帝不可能去翻旧账,英国公再说起的时候也不过是当成茶余饭后的谈资:“姑祖母当年也只是说了一句‘,臣妾族人无知,愿陛下宽恕’,文皇帝就恕了他。”
当然温氏族人谋反的事情和苏氏阖族与太子相勾连相比还是轻一些,文皇帝当年稳坐天下,也懒得与一个武将计较,可是只要圣上愿意找些借口,又有文皇帝的旧例可循,臣子那里总能搪塞过去。
“朕那日是气恼得有些失了分寸,你也连带着糊涂了不成?”圣上深深望了他一眼:“既有这些话,你浴佛节那日怎么不同朕说起?”
“臣当时见陛下怒气填膺,几乎已经是定了乱党的罪名,臣自问也承受不住陛下的雷霆万钧,哪里敢对圣人明言?”
英国公该油滑的时候就油滑,该对天子一五一十言明的时 候也绝不含糊,皇帝纵然生气,也是极为欣赏他这一点的。
天子坐在御座上,他从前对皇后的低声下气更多地建立在两人谈情的基础之上,他同阿笙从未闹到过这种地步,要再去千秋殿见她,圣上也不知该如何开这个口。
从前他与皇后缱绻,阿笙揽着他的颈项,极其依赖地依偎在他的怀中,她忧愁跟随了自己,来日会遭到君王的厌弃。
她说叫我做陛下身边的侍女或是女官都成,但如果陛下把这份爱给了我之后再收回去,这比杀了我还叫我难受。
阿笙要顺遂他的心意,原本就得做一辈子见不得光的打算,他那时候又是怎么想的呢?
是想叫她光明正大地站在自己身侧受群臣朝贺,做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还是要她身处两难境地,因为丈夫与父亲之间的恩怨而生出无尽的烦忧?
英国公将自己要说的已经都说完了,正要躬身告退,突然被上首的天子叫住,“自从朕御极以后,朕与你们这些旧时的玩伴已经很久没有在一处把酒言欢了。”
温钧琰的内心浮现出一丝隐隐的不安,他正要推拒,听见圣上的语气变得轻快了一些,“月中也算是个大日子,朕晚些时候在太极殿设宴,烦劳英国公替朕走一趟,知会那些人一声。”
自从皇后有孕之后,圣上已经许久没有饮过酒了,英国公正要提醒陛下一声,忽然想起这些日子皇帝与皇后龃龉,正是想找个机会借酒消愁,应该也不会立时三刻往千秋殿去触霉头,把这句多余的操心话又咽了回来。
“臣遵旨。”
……
苏笙有孕之后一向是睡得极早,但近来她心里存了事情,一日睡得比一日迟。
宋司簿略劝一劝,却叫她心烦得厉害,不由得回怼了几句:“司簿要是觉得千秋殿已经不合您的心意,何不回太极殿去伺候陛下?”
皇帝派了宋氏过来看着她,苏笙是早就知道的,只是恨屋及乌,对她并不如以往亲热,宋司簿知道皇后这几日同皇帝闹得厉害,她这个“帝党”在皇后面前也不敢多说些什么。
圣上前几日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是被皇后拒之门外,这些日子不知道是忙着处置逆党还是自觉被皇后拂了颜面下不来台阶,竟不曾往千秋殿来过。
苏笙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圣上在自己认定的事情上很少做出让步,何况又是谋反的罪名,他沉默了这样久,想必也在掂量到底是要留下自己这个美人,还是宁可不顾她与孩子,也要彻底根除与东宫有关的苏氏了。
她原先本来常常诵念《金刚经》,可巧那一日宋司簿见了感叹一句“圣人平日也是十分喜欢这一卷的。”,后来苏笙就转而寻了别的经书去看。
千秋殿的膳房知道皇后近来不用荤腥,用膳时吃上两口菜也就撂下了,便不在肉食上做那些无用功,只是按照皇后的口味做些爽口的素食,希望苏笙瞧见能多用一些。
苏笙晚间抄录了几页经文,听见外面热闹,似乎还有管弦吹弹之声远远传来,眉尖微蹙,她放下了书卷,搭着藏珠的手站在窗前眺望,侧身去问殿内服侍的宫人:“外头这是在做些什么,好生热闹。”
皇后并没有将自己彻底禁足,这些宫人要是想进出还是无妨的,一个宫人怯怯地回禀皇后道:“回娘娘的话,今夜圣上在太极殿宴请臣子,想来是召了些教坊司的歌舞伎来助兴。”
苏笙的手抚摸着小腹,良久未言。
圣上这么快就在太极殿开始宴饮了……苏笙苦笑了一声,她猜对了陛下的心意,美人不及江山重,她这位受宠一时的皇后也该黯然退场了。
不知道为什么,苏笙会想起那夜在甘露殿时,她将自己隐在一面团扇之后,在像是云雾一样的正红纱绢后面,隐隐能瞧见一双湛亮明澈的眼睛,那人叫她按照民间的风俗,拿了木槌来打他,还安抚地拍着她的脊背,擦掉她的眼泪。
他说傻姑娘,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她希望自己所嫁的郎君永远不要负了她,但将自己的终身托付在旁人的身上,原本就是虚无缥缈的,人都会变,即便那一刻圣上是真心的,现在也未必能做到的。
但这条路她既然已经走到了现在,来日如何也怨不得旁人了。
“圣人倒是会寻乐子。”她淡淡道:“我诵经也有些乏累,咱们今夜早些安置罢。”
藏珠有些愤愤不平,见皇后没有谈起的兴致,只好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
然而千秋殿的灯烛刚熄不久,苏笙才刚卸了头上的玉钗躺到寝床上,就听闻正殿外面传来嘈杂的声音,守夜的宫人连忙起身点了兰膏,去外面查探情况,还没有步出内殿,就慌忙跪倒在了地上,
灯火幽微,苏笙勉强坐起身向外看,重重帘幕之后,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屏风之外,立如芝兰玉树,吩咐那守夜的宫人出去,而后又向屏风内走来。
那人的脚步不似原先沉稳,竟有些不得章法似的,但苏笙慌乱之下也分辨不出,她正想披衣下榻,问问是谁不遵自己的旨意,将人放了进来,可还没等她到圣上面前,内侍监已经先圣人一步寻到了皇后榻边。
苏笙嗅到内侍监身上酒气,微微皱眉,内侍监也知自己冲撞了中宫,但还是先向皇后行了大礼,低声哀求道:“娘娘,圣人今日在太极殿饮酒饮得有些多了,非要到千秋殿来寻皇后娘娘,奴婢们实在是拦不住,还请娘娘担待一些。”
“圣人是何等的酒量,内侍监也来诓我?”苏笙的疑惑散去,面上浮现出一点微笑,美人灯下浅笑原该是一幅极美的画面,然而皇后的笑意有些冷,“陛下怎么可能叫别人灌醉了,还到我这处来坐冷板凳?”
“圣人已经许久不曾饮酒了,突然被人灌了好些酒,当然是有些受不住的。”
内侍监苦笑了一声,“圣上结束了宴饮,回到殿内瞧见娘娘割断的青丝,自言自语了许多话,后来又一定要走到千秋殿来,奴婢劝也劝不住,只好跟随陛下一同来了。”
苏笙淡淡道:“依内侍监的意思,这还是我的过错了?”
“奴婢哪有这个胆量?”内侍监担心圣上身边的宫人服侍不住,时不时还要回头去望,他低声同皇后道:“只是圣人近来为着娘娘吃不下也睡不着,又要通宵达旦地理政,就是铁打的人也熬不住,奴婢见了都觉得心疼。”
苏笙听得懂他的言下之意,无非就是要叫她心疼愧疚罢了。
“喝醉了就叫膳房去弄一碗醒酒汤,又或者叫太医配两副药来,我不知道怎么叫陛下醒酒,又是怀着身孕,万一圣上一时失了分寸伤了皇嗣,内侍监到那时候再心疼也不迟。”
苏笙说话时并不像元韶那样压低了声音,但屏风外的那人却好像听不出她话中的意思,反而是得到了女子声音的来源,几乎要进到屏风之内。
她不想叫圣上进到里面,面上颇有些不情愿地搭了内侍监的手臂,“圣上今夜是真喝醉了么,连路也不认识了。”
苏笙转出屏风之外,见圣上面上醺然,便伏低身子向皇帝行了一个常礼,“圣上不同臣子在前殿宴饮,怎么寻到我这里来了?”
天子的身上带了些酒气,然而眼神竟是亮得骇人,圣上不待她将这个礼行完整,便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嗓音如上好的佳酿一样醇厚,“阿笙,你同我行什么礼?”
圣上这样毫不掩饰的亲昵,仿佛他们还是世间最恩爱的一对夫妻,苏笙的心头微酸,但还是压住了自己想要落泪的冲动,她勉强镇定了心神,起身对他言道:“圣人,礼不可废。”
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不与她争论这些礼数上的问题,醺醺然执起苏笙的手,坐到了窗前的罗汉床上,元韶忙叫人点了灯烛送上。
苏笙嫌这酒味太重,又让侍女开了罗汉床前的窗扇透气,十五的月亮总是格外圆满,素辉散入室内,将女子的面容照得柔和。
她的手腕被他攥得极紧,几乎是有些疼痛,她想要将手从皇帝的手中抽出来,“圣上,您弄疼我了。”
圣上却不肯放,他伸手去撩开苏笙耳边散乱的发丝,凑近在她颊上落下一吻,眼神明亮而柔和,却又迟迟不言。
瞧着人又不说话,这情状真像是醉鬼能做出来的事情,苏笙有些无奈,她叹气道:“圣上,您醉了。”
“阿笙,朕现在清醒得很。”圣上始终不肯放开她的手,明明身上带了酒气 ,还在同她狡辩。
苏笙现在身子沉重,不好多用力气,挣扎了几次,只好顺从地叫他牵着自己的手,“只有醉了的人才说自己是最清醒的,别人才醉了。”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圣上并不生气,只是笑吟吟地瞧着她,“大概也是同理。”
苏笙好几日不曾听见圣上说这样的酸词,突然听起来还有些不适应,“陛下今夜到底是喝了多少,连内室怎么走也不记得了?”
圣上摇摇头,“朕的寝殿,怎会不记得布局如何?”
饶是两人正在冷战,苏笙也几乎忍不住自己想要取笑他的冲动,她冷着面色道:“圣人,这里是千秋殿,不是太极殿。”
圣上并不言语,面色说不出的温柔,叫苏笙微感害怕:“当然天子以四海为家,陛下要寝在此处也无不可,臣妾去寻一处侧殿就寝也好。”
“朕知道这是千秋殿。”圣上忽的开口,他犹豫道:“并不是走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