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上缓了缓心神,将书册与冻石青丝都收到了匣子里,起身向外,“皇后平日每到这个时辰都要用膳的,要是为着等朕饿坏了也不好。”
内侍监本来见皇帝雷霆震怒,还以为皇后此举是拂到了天子逆鳞,然而圣上还不待人规劝,三两语却是自己寻了台阶下来,知道皇后纵然任性,但仍是简在帝心,就算是剪了青丝也不过是虚惊一场,便含笑应了一声是,随在圣上身后,一同乘辇到了皇后所居的千秋殿。
然而等圣驾行到千秋殿外时,却发现千秋殿的宫门已经紧紧闭上,即便是圣驾前面的引路内侍击节声传之甚远,也不见里面的人听见开门。
内侍监出了一身冷汗,皇后再怎么生气伤心,私下铰一缕头发也就算了,就这样将皇帝公然拒之门外,元韶也是惊得有些说不出话来,当众叫圣上下不来台,万一陛下当真恼怒,厌弃了皇后,那中宫当真是得不偿失了。
内侍喊了三声“圣上驾到”,皇帝皱了眉,叫传声的人停下来,这甬道空寂,只有御前的内侍在这里传声,圣上自觉脸面上也是有些挂不住的。
内侍监见这两边僵持不下,连忙走到宫门前敲了敲,这还没到夜间宫门下钥的时候,千秋殿私自闭门必然是得到了皇后的旨意,然而皇后也是天子所立,到底该听谁的,这些内侍和宫娥也该心里掂量一番。
“圣上驾临,你们这些宫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将天子拒之门外?”
元韶摆出了总管的威风,心里也只能寄希望于皇后不要做得太过,否则这件事情得怎么收场,难不成要这些御前的人像是今日作乱的叛军一样拿了长梯翻进去,从里面把门开了?
过了不久,千秋殿大门的里面传来了皇后贴身侍女的声音,“总管,不是奴婢吃了熊心豹子胆,是娘娘说要斋戒沐浴,不许擅开宫门。”
藏珠的声音透露着一丝无奈,这叫内侍监心里发急,他压低了声音,尽量好声好气地同她隔着一道厚重的宫门说话,“藏珠姑娘,圣驾可是在外面等着呢,就算是民间夫妻吵嘴,那不能将丈夫一个人丢在门外,娘娘再怎么不高兴,总也得识些大体,不能教圣人等在外面罢?”
“娘娘的吩咐,奴婢能有什么办法?”
藏珠叹了一口气,圣上与皇后的话都得听,圣上固然尊贵,但她毕竟是跟随皇后的,如果这个时候听总管的话开了门,娘娘定然要生气的:“皇后娘娘疲倦得厉害,晚间只用了一盅红枣甜粥,现下正在更衣沐浴,圣人这时候进来,恐怕也有些不妥。”
皇帝蹙眉听完了藏珠的回话,阿笙不等他用膳倒也不算什么大事,但皇后的孕吐期已经过去了,她要用自身的精气养着两个人,过了短暂的孕吐期后,平日的食量其实是要比他这个男子还要大些的,但现在只用了一碗粥就要撤膳,拿自己的身体与他赌气,未免有些太不值当了。
“朕知道皇后今日有些不适,那今日朕暂且先回去,若是皇后有什么不舒服,便差人去寻太医院使来诊脉。”
圣上吃了闭门羹,说不难堪那是假的,自古以来恐怕也很少有女子像是她这般,阖族谋逆不向君王求饶,反倒是自己将皇帝拒之门外,他想着苏笙夹在书中的乌发,沉声吩咐道:“这些时日不许皇后接触刀剪针线,她要管着内廷,就不必替朕做香囊了。”
天子中气十足,这话传得很远,门那一侧的侍女应声称是,圣上便不在此处过多停留,吩咐御驾回转太极殿了。
自从娶了她之后,圣上几乎不曾独眠御榻,但皇后已经做出了拒绝姿态,他若是不顾中宫心意,硬要内侍开了千秋殿的门,恐怕会伤了皇后在宫中的威严。
内侍监瞧着圣上回转太极殿,知道圣人如今心情定然不好,跟随在辇车一侧不敢发声,但圣上在辇车中静坐良久,忽然开口道:“派人到英国公府去,就说皇后近些日子思念家人,让阿瑶入宫再陪皇后住上半月。”
后妃有孕可以让家人入宫照拂本是不成文的惯例,但多半是母亲或嫂嫂入宫陪侍,苏笙与英国公夫人不相熟,倒不如叫温舟瑶进宫陪一陪,她们两个从前到底在一起住过,叫她劝一劝皇后,比自己现在这样与她僵持着还好些。
太子发动宫变,圣上这几日本来也是有些不得闲的,叫温舟瑶将她那些念头悉数打消了,自己那时再来千秋殿陪她,阿笙是个肯听劝的人,不会叫他为难的。
藏珠领了皇帝的吩咐,回转到皇后寝殿的时候也是松了一口气,她见苏笙已经出浴换好了一袭素衣,还是有些后怕的“娘娘,您说您这是何苦呢,这一头青丝谁瞧了不羡慕,您还将头发铰了下来,奴婢见了都替您心疼。”
苏笙执了一本佛经在手,倚坐在窗下床榻翻阅,宋司簿眼看着自己卸去了皇后衣冠,差点要被骇死,但又不敢惹恼了皇后,只能听从她的吩咐,全部退出了内殿,只留藏珠一人侍候。
听藏珠这样抱怨,她只好安慰道:“剪了就剪了,以后还会长出来的,我还嫌顶着这些头发太沉了呢!”
“娘娘,依奴婢看您这样是何必呢,圣上这样疼您,不看僧面看佛面,瞧在您的面子上,说不定会赦免了主母他们。”藏珠有些天真道:“刚刚圣上在外面很是难堪,可就是这样都不曾生您的气,临走前还吩咐奴婢们将殿内的刀尺之物都拿走,怕您伤了眼睛做针线活。”
“陛下哪里是怕我伤了眼睛,他是怕我出家,或者自戕。”
经过后殿汤池的浸浴,皇后苍白的脸上也多了些血色,苏笙随手推开了窗扇,听着殿外逐渐远去的声音,心中五味杂陈,“藏珠,你跟在我身边这样久,还不清楚陛下的性子吗?”
“他看似什么都听我的,给我一个好的出身,又许我干政,可是一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圣上什么事都是要瞒着我的。”
苏笙苦笑一声,她靠在枕上,腹中的孩子叫她行动有些笨拙,已经无法像从前那般随意环住自己的膝头,“圣人是被人从东宫位子的上面赶下去的,杀了废帝与秦氏才得以重返太极,他对皇位看得重极了,阿耶跟随太子谋反,太子又将圣上与我的事情说了出来,阿耶与他必然是要赐死的。”
她与圣上夜夜同枕,多少也能猜得出皇帝对这些罪人的安排。圣上平生逆鳞,皇位算是一桩,大言不惭一些,她或许也算一桩,苏家与东宫在这两件事情上都犯了忌讳,这叫圣上如何不动杀心?
“地藏奴还这么小,或许还有几年活头,或许将来某一天也会死于一场风寒。至于良娣,她大约要去太极宫东门同襄王妃和那几个县主做伴,但圣上要撇清我同苏氏的关系,必然要对长乐郡主的耶娘兄弟严正无私,抄没家财倒没什么,唯恐灭族之祸。”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我与陛下站在天下至高之处,却也是时亲时疏。”
哪怕是听了圣上那么多甜言蜜语,苏笙偶尔也会觉得心中失落,她会像天底下大多数女子一样纠结,自己的夫君到底爱不爱她呢?
圣上在光华殿临行前曾与她私下缱绻,但即便是那一刻,圣上也不愿意透露一星半点他要经历的事情,他口中说着太子的事情是国事也是家事,实际上半分也不曾说与她。
皇帝立她做皇后、处置太子,是为了讨她开心,还是因为圣上本身不喜欢东宫久居储君的位置,想要换下自己的骨肉呢?
他每次都将事情瞒得彻彻底底,到底是怕她心中担忧,还是害怕她也学了雍姬,向自己的父亲告密?
圣上待她的好固然有许多,实际上却都是按照他的心意而来,委屈天子自己而顺从她的时候并不算多。
她做准太子妃时,不愿与太子的父亲在一起时,明里暗里多次拒绝,然而圣上却怎么也不肯放她,哪怕口中所不再逼迫,可是实际上仍是势在必得。
皇帝要她有一个好的出身,要她与从前的自己断绝联系,他总是十分强势的,有时她会心软,有时也是出于对郎君的爱慕,顺从天子的心意,尽力地叫自己郎君高兴一些,她自己也不愿意叫苏家沾了自己的光向上攀爬,奢求他们不配得到的东西,可是真到了丈夫要杀死岳父的时候,她没有办法像从前一样,置身事外,平静地看着这一切发生,然后接着同圣上做一对恩爱夫妻。
或许有的女郎愿意为了成为皇后乃至太后,愿意与自己的杀父仇人共枕同榻,但是苏笙经历过同圣上那样多的甜蜜或是烦恼,在天子的纵容之下,她的期待已经远远超过了单纯做圣上的皇后。
她的父亲要谋害自己的丈夫,丈夫又要以谋反的罪名诛杀她的父母族人,苏笙突然有些明白那些和亲的宗室公主,每逢两国刀兵相向,心中究竟是何等滋味。
皇位在圣上的心中远比一切要重,他宠爱自己一母同胞的弟弟妹妹,但是一旦涉及皇位争夺,便是要斩草除根,身为他的妻子,苏笙当然能理解这种帝王的决绝狠辣,臣子谋逆是大罪,皇帝不留情面也无可指摘,但作为她自己,怎么能接受自己同一个杀了父母的男子结为夫妻?
“娘娘您要自请出家,万一圣上一怒之下真的准了,您和皇嗣可怎么办?”
藏珠也晓得或许皇后是想以退为进,用腹中的孩子要挟皇帝对苏家宽纵一些,但君心难测,即便是圣上这样喜欢皇后,她心里也没什么准。
“准就准了,我原也不是要哄他的。”窗外残阳如血,苏笙抚摸着小腹,“自古忠孝难两全,我从没有对不起陛下,可也不该踩着我族人的坟茔与他谈情说爱,为他生儿育女。”
第70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一连过了几日,千秋殿里的皇后都是闭门不出,摆足了请罪的姿态,不食荤腥,也不佩珠玉宝饰,宋司簿借了替皇后送请罪书的机会到太极殿来,也说皇后成日素衣披发,人也消瘦了一些。
苏笙的请罪书信也算得上是言辞恳切,然而圣上原本就不曾有过废后的心思,又怎会准她削发出家,阿笙如今将他拒之门外,圣上也只好叫人看紧了皇后,一切供给比照太极殿,尽量让她贴身的女官和侍女多劝她用些膳食。
皇帝听闻她常常看那几本佛经,偶尔还要问问圣上可有批复自己的请辞信,在太极殿亦是饮食消减,纵然他对别人有千般手段,但对上自己的妻子,即便是贵为天子,也束手无策,只能传了明旨,叫温舟瑶入宫去见她。
圣上的诏书传到英国公府,然而温家的娘子不曾进宫,反而是英国公翌日至太极殿求见。
“茂郎今天怎么来了?”
圣上的语气微感诧异,今日本来有大朝,但皇帝为了中宫和太子的事情烦心,将大朝免了,臣子们有什么事情要向皇帝禀明,就写折子递上来。英国公不在弘文馆和大臣们一同商议废太子与处置众臣的文书,到太极殿来做什么?
他吩咐内侍给英国公赐了座,温钧琰瞧见天子面带倦色,了然一笑:“您昨日可是去见皇后娘娘了?”
“你好奇的倒有许多,”圣上被英国公戳中痛处,但不以为忤,“朕哪一日是不见皇后的?”
皇后将皇帝拒之门外也不过两三次,圣上有心相瞒,朝中的臣子泰半也是不知道的。
每每皇帝提及皇后,都是略含笑意,英国公见圣上今日愁眉不展,也不打算单刀直入,“臣来是受了阁臣们的推举,来陛下面前做个恶人,东宫谋逆,您之前虽说了要处置,然而诏书迟迟未下,臣等也没个章程可依。”
是否要赐死太子与其谋逆同党,这得看皇帝的意思,万一圣上想着网开一面,那臣子们上赶着要请旨处死岂不是在皇帝面前落了不是,现下人人自危,谁也不肯多走一步。
苏皇后名义上是英国公府出来的,英国公又同陛下少时交好,因此温钧琰就被几位同僚推了出来,向圣上问个明白。
“你也算是个奸滑的人,他们叫你来朕这里碰钉子,你就这样乖乖来了?”圣上执起杯盏细品茶汤,“这可不像你的作派。”
“食君之禄,理当担君之忧,陛下为东宫之事所困,臣当然是来与君分忧的。”
“你能分什么忧?”圣上被他这一番做作弄得无奈,“朕不过是叫你的掌上明珠入宫几日,英国公都不肯。”
“圣人下诏叫臣的女儿入宫陪伴皇后,臣怎敢不遵。”
英国公接到皇帝要温舟瑶入宫陪皇后的旨意,就已经猜到了宫中或许发生了什么,“阿瑶这个没有良心的,有了相好的郎君就撇下了我和她阿娘,前些日子就与房家那个小郎君一道去了洛阳,臣已经派府中之人到洛阳接她回来了。”
皇帝这里愁云惨雾,旁人却是花前月下,这话听了叫人不大舒心。圣上蹙眉道:“你是怎么管教孩子的,瑶娘还未出阁,叫她与旁人相伴远游,万一路上出些什么事情,你可别来朕跟前哭诉。”
“圣上教诲的是,不过房中丞也向臣做了担保,臣不必向圣人诉苦,直接去烧了他的府宅就好。”
教诲别人,首先自己得有才行,圣上现在膝下无子无女,又与怀了身孕的皇后起了争执,居然还一本严肃地教训起自己来了,英国公含笑称是:“听阿瑶说洛阳的牡丹已经开了,说是新培育出来几种珍贵名品,不知道娘娘喜不喜欢,臣让她一并带回来就是。”
皇后如今已经是一副四大皆空的架势,温舟瑶送这些外物,也未必会讨得她的欢心,圣上轻叹了一声,“不用了,让她快些回来才是正经,宫中万紫千红,皇后平日都懒得去瞧一眼。”
“茂郎,你说……”
圣上刚开了一个头,忽然又顿住了,这种事情他怎么和人说,堂堂天子被自己的皇后闹和离,传出去他的颜面也就荡然无存了。
英国公等了一会儿,茶盏都空了也没有等到下文,“圣人想吩咐臣何事?”
“你觉得朕待皇后如何?”这种事情实在是让人难以启齿,圣上可以泰然自若地去问太医妇人生产,但把夫妻间的龃龉冷战说给别人,皇帝却不大愿意,“朕待她还不够好吗?”
英国公想笑,但他想到圣上最是自矜颜面,连忙借了杯盏掩盖自己抑制不住的唇角,圣上只是心情有些不佳,又不是耳聋眼花,天子闻得英国公那一声浅笑,不客气地揭穿了他:“茂郎的茶盏都空了,不知你能品出些什么滋味。”
“圣上待皇后当然好得很,苏家犯下滔天罪祸,您也没有因此而迁怒于皇后,更不曾废了她的后位。”
温钧琰闻言将茶盏撂下,让内侍又添了一杯,“皇后娘娘应该感激陛下的恩典才是。”
“皇后是朕的妻子,她又没有参与谋逆,朕废了她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