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宫入宫以后也是见过几次变乱的人了,郎将无须忧心。”
苏笙摇了摇头,她听着殿外的杀伐声,心中却并不是像外人想的那样慌乱,这个时候若是她软弱下来,非但孩子有可能受不住,还会乱了人心。
她现在不再是十三岁的孤女,而是大唐的皇后。自己与皇帝皆是太极宫的主宰,圣上不在,就须得她这个妻子用心操持,替他守好这座皇宫,这个家。
她温言抚慰道:“中郎将今日御敌辛苦,藏珠,太极殿内御敌的人本宫有许多不识,你传本宫的旨意下去,无论内侍、宫娥或是守军,从鬓边剪下一缕头发以示区别,待到圣驾转还,好为他们论功行赏。”
殿外的声音愈发嘈杂,苏笙不无忧虑,“外面的人现下还没有攻破宫门,强弩之末若非援军添力,这些人必然会生出其他变故。”
对于进攻的人来说,自然是宫中的局势越乱,对他们越有好处,一旦太极殿里面的人守住了门,局势很快就能稳定下来,这些叛军除了束手就擒,没有第二种可能。
她望着太极殿内的金丝楠木,今日风势甚疾,一旦火势蔓延,整座太极宫都要遭殃,叹了一口气,“太极殿后有池塘,宫前也有防火的水缸,你叫内侍与宫娥提了水备着,万一乱军放火,咱们也不至于坐以待毙。”
宫人们得了皇后的旨意各去忙碌,叛乱的宫人进攻了几次,哪怕是用了火油投石,也不曾逼开这座天子宫殿的大门,苏笙在殿内不安地踱步,忽然听见外面的声音停了下来。
一名外面的守军灰头土脸地闯了进来,魏公培挡在皇后的身前,正要呵斥他胆大包天,这人却直接跪倒在了皇后的身前,疲倦干哑的声音带了难掩的兴奋。
“皇后娘娘,陛下回来了!”
他见皇后仍有些不敢置信,便又低头重复了一遍:“皇后娘娘,陛下在东宫得到了消息,与英国公几位臣子一同率了内军驰入神武门,正往太极殿来呢!”
第68章 晋江文学城独发
苏笙面上的喜色一闪而过,而后又压下了微微上扬的唇角,“圣上现下如何,可有受伤么?”
那守军也只是知道个大概,并不清楚天子近况,他稍有些犹豫,“臣并不曾听闻陛下受伤之事。”
“这样也好,”苏笙松了一口气,皇帝若是被伤到,再骑马就有些不大合宜了,她搭上藏珠的手,回身吩咐内侍道:“太极殿毕竟是圣人居住之所,既然叛逆渐平,就将英宗贵妃送回锦绣殿去。”
英宗贵妃从侧殿被人搀扶出来,她的神色还有些慌乱,太子败局已定,她唯一的依靠也就只剩下了皇后,对上苏笙冷静的面容,有些欲言又止,“阿笙……”
姑母晚景凄凉,她亦有些不忍,但皇帝这时候不知道要怎样处置和东宫有关的人,她姑母从前也同太子关系密切,此时皇帝恐怕一腔恼恨,见着英宗贵妃还不知道还要怎么惩处这个英宗的嫔妃。
“贵妃安心,圣驾一至,想来外面的那些宵小也不敢来犯,你在宫中住了许多时候,本宫瞧着天色还早,让锦绣殿的侍女收拾了贵妃所用之物,今日就安排卫军护送你回离宫罢。”
圣上不在宫中,皇后要处置一个先帝嫔妃也没有人会驳斥,苏笙没有离她太近,只是像一个皇嫂那样客气地叮嘱她:“到了离宫你静心调养,若是缺些什么便打发侍女报到尚宫局就是了。”
苏笙让侍女拿玉梳来抿了发髻,她的口中有些发干,取过花水漱口,才要领着殿中之人到外间去,英宗贵妃被守军护在中间往外走,眼中几乎滴下泪来,“皇后,你这个时候怎么能有闲心梳妆打扮,你不顾我也就罢了,竟一点也不顾惜家中了吗?”
她从前待苏笙并不算太好,皇后如今不肯与她多亲近也是强求不来的,然而苏家对她总还是有生养之恩的,她的眼中竟然只有皇帝,一点也不为家中人着急吗?
“难道本宫心急如焚,仪容不整地见君,他们就能逃过一劫了吗?”
苏笙脚步一顿,回身侧望,她与圣上同床共枕这样久,皇帝安然无恙她当然会高兴,然而圣上安然回宫,她却有另一层难处,如今她却是被夹在了夫君与母族之间,左右为难,“你说本宫不顾惜他们,他们谋反之际,顾惜到我了没有?”
“有些事情原不该你来过问,贵妃,你往后还是谨言慎行为好。”苏笙的绣履迈过太极殿的门槛,再不回头觑她:“过好你自己的日子,比什么都要紧。”
太极门外尸横一地,皇帝的常服上在驰骋而来的时候也不可避免地溅到了一些,他在宫门前勒停了御马,见魏公培率领禁军,与侍女一同护着苏笙从一地尸首中穿过,见到妻子的喜色也淡了几分。
“臣妾见过圣上。”这么多朝臣跟在皇帝的后面,苏笙也就不像平日那样与他亲昵,“臣妾听闻圣上在东宫遇刺,心下万分担忧,而今圣驾荣返,臣妾心中不胜欢欣。”
天子翻身下马,及时止住了皇后要福下的身子,他微微蹙眉,对魏公培道,“外面血『腥』气这样重,你不护着娘娘在宫中好生歇着,到外面来迎朕做什么?”
魏公培跪在地上,皇后非要出来迎陛下,那他总也不能说个不字。
阿笙的脸色同她所说的“不胜欢欣”实在是相距甚远,她才多大,又怀着身孕,哪里受得了这样惨烈的场面。
圣上也不忌讳臣子在场,虚揽了她腰身,温言问道:“今日叫皇后担惊受怕,是朕的不是,你有这份迎朕的心就好了,何苦出来闻这些气味,要不要召太医过来给你瞧瞧,万一惊忧伤身也不好。”
“诸位相公都在,您这是做什么?”苏笙却将手抵在了他环过来的手臂上,稍稍推拒了几分,“来迎您是我的意思,与中郎将有何干系,他护卫宫城得力,您应该嘉奖这些人才是。”
圣上只道她是在外人面前面皮薄些,不敢同他过多亲热,自己的常服上也被溅上了血,这时候与她靠得太近怕是惹人厌烦而不自知,便暂且松开了手,回身询问几位跟过来的臣子,“皇后临危不惧,中郎将护卫有功,不知道侍中以为朕该如何嘉奖?”
何侍中今日跟着皇帝去东宫赴宴,又马不停蹄地随陛下折返回宫,突然被圣上当众点了名,一时也是措手不及,他从前就不赞同圣上立这个苏氏为后,现在又知道了她的出身,更是无法面对这位皇后。
可圣上今日遭逢宫变,他要是说些什么不知趣的出来,恐怕圣上随意叫刑部罗织罪名,捏一个太子同党安在他身上也是轻而易举。
何侍中也不愿用这种龌龊念头九曲十八弯地猜测皇帝的心意,但圣上娶了原本的太子妃做皇后,这实在是骇人听闻,他半张着口,犹豫片刻道:“中郎将该是官升三级,娘娘已经贵为国母,臣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奖赏。”
“那便依何公之言,”圣上捏了捏苏笙的手心,含笑与她道:“皇后的功劳就先记下来,哪日娘娘看中了什么再与朕说。”
苏笙点点头,但也没显出有多高兴,“多谢陛下赏赐。”
“你先到寝殿坐一坐,朕与几位相公议完了事就来寻你用膳。”
经历了一场夺门叛乱,太极殿现下的模样实在是有些狼狈,得叫人好生收拾,圣上的原意是想着叫苏笙在内殿里等着他,但他的小姑娘似乎是会错了意,对他微微颔首:“那臣妾就先回千秋殿了。”
帝后在人前的腻歪亲昵已经是有些过了,圣上与皇后亲昵至此,但她已经会错了意,当着臣子的面,总不能拉住皇后,邀请她进入自己的寝殿。
总归是一顿晚膳罢了,太极殿与千秋殿离得又不算远,他既然有陪她的心思,寻她只是多走几步路的工夫罢了。
众臣恭送皇后回宫,圣上却仍有些不大放心,吩咐内侍监送她回千秋殿去。
剪了一缕头发的内侍们正在搬动太极门外的尸首,打来清水擦拭太极门上的焦黑痕迹,皇帝本来是见惯了这些的,倒不在意,只是对身后的众人道:“随朕一道去书房。”
英国公纵然心里挂念自己的两个孩子,但圣上有命,他也不好出去,和众人一起进到御书房中,共商国是。
苏笙并没有叫人去排皇后的鸾驾过来,自己走回了千秋殿,她委身于天子不久后就有了身孕,后来不是懒待出宫门一步,就是怕遇上旧日熟识的人尴尬,除了圣上伴着她在宫中走来走去,她很少有自己散步的兴致。
内侍监随着皇帝从东宫归来,即便他也骑了一匹良驹,但仍有些跟不上皇帝的御马,圣上对娘娘是万般挂心,但娘娘遇上陛下的时候……在他看来却是有些过于冷淡了。
“娘娘,不如您还是乘辇车,奴婢瞧您这样走着实在是有些不放心。”
皇宫在浴佛节当日经了一场动乱,皇帝大概也不会再有心情敦促皇后每日绕着太液池走上几里路,元韶关切问道:“您今日的脸色不好,奴婢请太医院使来为您号脉开药可好?”
帝后素日相处的情状他都是知道的,圣上得哄着些皇后,她才肯多走几步路,冬日嫌天寒地冻,春日易困,夏日又热,皇后总有各种各样的说辞,但圣上若是没了时间陪着中宫,皇后也不会为难他们这些伺候的人,慢慢走完了该走的时辰,不会有一点抱怨。
“内侍监要是嫌我走得慢,耽误了你去服侍陛下,先回去伺候着就是了,我今日只想走一走。”
苏笙额间微汗,晚风拂过还觉畅意一些,“也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在内宫中散步,索性多散散心。”
孕妇夏日易躁,这内侍监也是知道的,圣上身边此时无非是要内侍伺候笔墨茶水,都不算太要紧的事情,他把皇后伺候好了才是正经。
但是苏笙说出这种不祥之语,还是叫他吓了一跳,“娘娘怎么说出这种话来,圣上今日恐怕是不得闲来陪您,但明日您要是有兴致逛一逛园子,圣人是比谁都要高兴的,定当亲身作陪。”
苏笙轻声一笑,她又不是那种一刻离不得男人的女子,素日圣上忙起来的时候,她哪里不依不饶地要他陪过:“我不是怪罪圣人,我只是心里面烦闷罢了。”
她想起来那些臣子望见她时的神色,就知道自己这样的身世,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自己坐在后位之上,但皇后真正的族人却是叛乱的一方,这样的境遇,恐怕也没有几个人能有了。
千秋殿离太极殿似乎只有咫尺的距离,苏笙走得虽慢,但一刻钟的工夫也到了,苏笙按照往常那样,吩咐人给内侍监端了一杯冰茶来消暑,“内侍监要是有事,饮完茶就快些回去罢。”
内侍监是极有眼色的,皇后今天没有留他的意思,但皇帝是为了表示对皇后的看重,才叫他送皇后回宫,中宫神色怏怏,郁结于心,他也就多留了一会儿。
“娘娘心中要是有什么事情,不妨同奴婢说上一说,奴婢虽然没什么本事,若是陪您顽笑解闷,那还是无妨的。”
元韶立在她的身侧,千秋殿里难得点了香,可苏笙隐隐能嗅到他身上的血气,孕中的人对某些东西总是分外敏感,但苏笙入宫之后多多少少也见识过了宫变的可怕,那些矫情与恶心早就被磨灭了。
她是皇后,若见一点血都会害怕,又如何压得住底下这些鬼精鬼精的人,“圣上在东宫的时候,太子有没有说些什么不该说的?”
苏笙见他有些闪躲的模样,莞尔一笑,但却不怎么高兴:“你照实同我说就是,我最讨厌人骗我的。”
“即便是陛下,也不会例外。”苏笙拾起了一颗案上新送来的杨梅,最近天热,她便喜欢吃些酸的,皇帝叫人特意选了些没有熟透的送来,十分合她的胃口,“你放心说,我又不是纸糊的人,听两句话就倒了。”
皇后的语气一如既往的温柔,眼神却隐含锐意,叫元韶来看,竟有几分肖似圣上……
“东宫既是作困兽之斗,有些不当的言论娘娘也不必当真。”
内侍监勉强赔笑着将事情讲了一遍,但太子具体写在奏章上的字他却只推没有看清,尽量选了些能入耳的话说与皇后,他察言观色,瞧着皇后面上波澜不惊,想着应该也没什么妨碍。
“殿下许多都是胡诌的,圣上当年起兵勤王时英宗早已被人所害,许多大臣与宗亲都是晓得的,因此这一桩事情并没有人会放在心上。”
元韶的目光落在皇后的腹部:“恕奴婢直言,您有了陛下的孩子,也没有人敢来较这个真的。”
皇帝要是有其他的孩子也就罢了,偏偏后宫就皇后一个,而圣上也没有再纳嫔妃的打算,皇后的出身关系到两任君主的圣名,母凭子贵,子凭母贵,在后宫中向来是相辅相成的,左右圣上钟意皇后的孩子,太子谋逆,臣子们总不能逼着皇帝不立自己的嫡亲骨肉,再选一个宗室子。
这件事情,装聋作哑也就过去了,倘若有几个不知深浅的臣子硬是要往皇帝的痛处戳,圣上也是有法子来堵人嘴的。
“这些话我早该料到,没什么好惊讶的。”苏笙淡淡道:“既然都已经谋逆了,不设法将自己变成正义的那一方,太子又准备如何服众?”
内侍监附和地笑了笑,却又听见皇后问:“陛下将太子与妻妾皇孙都囚禁在东宫,那苏良娣的族人,圣上有说要怎么处置了吗?”
元韶心道不好,这大约是皇后最关心的事情,万一他说得不好,引得皇后动了胎气,那岂不是万死难赎其咎?
他厚着脸皮道:“这些是国事,奴婢怎好知道?”
他明明刚饮用了一杯冰茶,然而如今后背竟是汗出如浆,圣上平常对待谋逆的行事作风皇后也不是不晓得,不要说准太子妃出身的樊家参与谋逆,要问罪三族,就连侧妃妾室的母族,也要一并处置。
要是皇后的身份未被揭露,又或是苏笙原本就用了苏家旁支的身份进宫,或许圣上还愿意看在皇后的颜面上照拂一些,但太子在众人前说出这种话之后,圣上清洗了其他人家的母族,却放过了苏氏,不免加重了朝野的猜测。
苏笙也不戳穿他的谎话,要是圣上肯网开一面,内侍监早就说出来安她的心了,她吩咐宋司簿去拿一本书来:“将圣上放在本宫这里的那本《左传》拿来,便是陛下做了批注的那一册。”
宋司簿应了皇后的吩咐,又被苏笙叫住了。
“算了,还是本宫亲自去。”苏笙轻叹了一声:“你们也不晓得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