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儿对她使了个眼色,捂着肚子说道:“嘶……姐姐,我好像要泻腹,你先在这伺候一会,我去去就来……”
她一边喊疼,一边佝偻着腰往外走,脱离众人的视线后疾步小跑起来,抄近路直朝含元殿而去。
幔帐内,时光悄然流逝,元襄撩袍坐在小榻上,凝眸盯着酣然入睡的顾菁菁。
她侧躺在小榻上,双手搁在脸侧,呼吸正匀,宛若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猫。饶是心底怨念颇多,看到她这模样,他有些不忍吵醒她,遂噤声守着,等着她自然醒来。
顾菁菁半梦半醒间感觉脸颊凉凉的,像有东西不停在摩挲着她。
难道是虫子……
这么想着,她遽然惊醒,半折起身时发现榻沿处坐着一个身穿绯紫官袍的男人,颜如宋玉,英气逼人,脸上那道疤痕甚是显眼,乍看起来如同噩梦再现。
“王爷……”顾菁菁怔然瞪大眼,顿时睡意全无,“你怎么在这?!”
“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元襄总算等到她睡醒,大手一揽叩住她的后颈,稍稍使劲就将她拽到面前,“我问你,陛下为何没有归天?那鸩毒,你到底下没下?”
寒凉低沉的声线如毒蛇一般缠上顾菁菁,她睁着一双惊惶的眸子看他,登时有些不知所措。
她知晓元襄会找她兴师问罪,却未料到他竟然如此胆大,光天化日就敢在宫中私自寻她!
“我……我……”
顾菁菁期期艾艾,不停扭动着发疼的后颈,然而元襄的力道却越来越大,箍的她有些发疼。
她忍无可忍,心一横说道:“那鸩毒我根本没有喂给陛下,他怎会归天呢?”
元襄听罢,遽然寒了脸。
那鸩毒经过试验,绝不会出问题,他亦设想过,或许顾菁菁压根没有给侄儿下毒,然而当她亲口说出来时,他犹如坠入火坑,全身上下活生生烧起来,止不住地开始颤抖。
“顾菁菁……”
他恨的咬牙切齿,力道一改掐住了她的细颈,“别对爷耍花枪,事成之后,爷允你一个名分!”
事已至此,顾菁菁横心与他决裂,见他恼羞成怒,言语若痴,不由嗤笑出声:“王爷真会说笑,在盛朝,什么名分能比的上皇后?”
她挑衅似的扬起眉梢,“你给的名分,我才不稀罕。”
一阵微风拂过,满园花叶窸窣摇曳,在女郎脸上倾洒出斑驳的树影,那秀丽的眉眼,夜夜入梦的身姿,寸寸都是坚若磐石的模样。
元襄怔然许久,愣道:“你是什么意思。”
顾菁菁打落他失了力道的手,从小榻上爬起来,慢条斯理的穿好翘头履,回身说道:“还不都是拜王爷所赐,既然我顾家横竖都站在悬崖边上,为什么我要任你摆布?我受够了,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冷清的话音传入耳畔,决然无情,元襄立时明白过来,崔钰的失踪果然不是巧合,而顾瑾玄突然从军,怕也是在她的安排之下。
河西,那是太尉的地盘。
当初恰逢河西招兵买马,本以为是巧合,如此一想,顾菁菁或许早就跟元衡成为了一丘之貉,以此获得了太尉的保全!
九月的天气还有些许余热,然而他却如同置身在三九寒天,骨头缝儿都渗进了凉气。
“你竟敢背叛我……”元襄极力稳住自己,站直身后气急反笑,“你不会天真的认为,没有你,我就杀不了元衡吧?”
“若你能,就不会用一个女人当棋子。你在乎的什么,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怕世人指责你是弑君篡位的歹人,你怕史书记你一笔,你就是个虚伪的胆小鬼!不管你以后如何,我与你再无半分瓜葛!”
顾菁菁越说越气,懒得再看他一眼,踅身往园外走。
元襄盯着她的背影,只觉心海怒火翻涌,快步追上去将她拉回怀里,攫住她的下颚,气道:“不过是跟元衡当了几天的夫妻,你人就变傻了吗?你以为投靠太尉就能高枕无忧吗?你以为朝野之间扭转乾坤这么容易的吗?!”
顾菁菁扭头避开他的钳制,冷冷道:“那是你们男人之间的事,跟我无关。”
面前人眉眼寡淡,看他时宛如在看一个陌生人,那双他甚是喜欢的瞳眸里再无半分乖巧和情谊,留下的全是厌倦和决绝。
元襄的胸膛被她的眼神戳出一个大洞,飕飕往里灌着寒风,夹杂着让他战栗的痛楚,理智在一刻疯狂崩碎,他箍紧她的腰肢,恨不得将她即刻拧断。
“自从你进宫,我对你日思夜想,你为何要背叛我?!”
“什么日思夜想?”顾菁菁只觉可笑,“当初是你非要把我送进宫的,你现在说这些可不可笑?饶是你想,那也是活该,你怪不得我!放开我!”
“不许走,你今日必须给我说清楚!”
“你放手——”
两人争执不下,顾菁菁拼命推搡着元襄,奈何他像铁了心,就是不肯放手。
“不要脸!我讨厌死你了!”
她怒叱一句,抬手扇了他一巴掌,响亮的耳光声过后,震的她掌心火辣辣的疼着。
狗咬她一下,她回击还要跟着疼,委屈和愤慨登时席卷全身,她卯足劲使劲推他一下,终于逃离了他的禁锢。
这一下力道极大,恰逢元襄放了手,顾菁菁立时失去重心,整个人朝后倒去,待元襄反应过来,想再拉她时已经来不及了。
两人探出的指尖在空中稍一摩挲,越来越远。
一声闷响过后,顾菁菁倒在地上,后脑直接磕在嶙峋的太湖石上。
暖日当喧,秋意渐浓的园子疏林如画,偶有莺啼鸟语,好一个惬意自在,然而她头上渗出的血异常刺目,粘在太湖石上,就快要染红园中的翩翩林叶。
“菁菁……”
元襄登时慌了神,蹲下来将她抱进怀里,手一摸她的后脑,掌心全是黏答答的血。
饶是两人经常吵闹,但他从未真正伤过她,眼下的光景让他怔然无措,他抚着她的面颊,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菁菁……菁菁!”
顾菁菁使劲睁开眼,然而面前却白晃晃一片,耳畔像有千百只蝉在疯狂鸣叫,偶能听到一个遥远的声音在呼唤她,可她却没有半分力气去回应。
“救……”
细若蚊呐的求救声登时击碎了元襄最后的防线,如同万箭穿心,疼的他咬紧牙关。
眼见顾菁菁开始神志不清,他打横将她抱起,心急火燎的往外面走,“别睡,别睡!我带你去找太医!”
就快要临近月洞门时,忽听外面吵吵嚷嚷起来。
“陛下,您不能进去!”
“放肆!这是朕的大明宫,有何处不能进!给朕滚——”
第31章 叔侄怨颜面撕破
青天之下,少年目似寒星,毫不客气的盯着金吾卫,颇有万夫难敌的架势,就连龙袍胸前和两肩的团龙亦跟着活灵活现起来,细碎生光,露出狰狞可怖的獠牙。
饶是王爷交待,不许旁人进去,但此情此景却让在场的金吾卫不敢再造次,他们鲜少见到圣驾,更未见过勃然大怒的天子,尤其见到紧跟的羽林军时,金吾卫们面面相觑,随后恭顺地跪在地上。
若再阻拦下去,那可堪堪称为谋逆了……
这等大罪他们岂敢当?为首之人忙不迭告饶:“卑职也是为了龙体着想,还请陛下赎罪!”
“滚——”
元衡怒不可遏,一脚踢在这人的肩胛上。
因着有沈磬岩在,金吾卫与摄政王有勾连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对此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料这些人竟敢在大明宫公开禁锢皇后!
翠儿求救的话在他耳畔不停萦绕,他心系皇后,当下顾不得跟这些小兵小卒纠缠,让羽林军将众金吾卫看守住,宽袖一震,疾步赶往院内。
这厢刚跨过月洞门,元衡立时愣在原地——
几步之遥的地方,魁梧高大的青年郎君怀抱着一位昏厥过去的女郎,女郎头部渗出的血已经将他绯色的袖襕染得乌黑。
“菁菁……”
暖熏的天,元衡遽然瞪大眼,如遭晴天霹雳,疯了似的冲到元襄面前,夺过他怀中的女郎。
元衡抱着不省人事的顾菁菁跪在地上,掌心拂过她的后脑,摊开一看,上面沾满了粘腻黑红的血渍。
“皇后……皇后!”
他颤声唤她几声,然而却是徒劳,难怪他出去之前满心不安,没想到等待他的却是这种结果!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去主持殿选!
什么西北军务繁忙,八成是个支开他的借口!
元衡抬眸看到元襄脸上的巴掌印,立时明白了什么,一阵痛彻心扉,他沾满血污的手使劲攥紧,“你……你对皇后做了什么!”
少年的诘责声嘶力竭,满载着愤慨和悲凉,通红的眼眶眸光冰凉,透人心骨。元襄垂眸睇着他,明明心不畏惧,但却如鲠在喉,不知对此作何解释。
他并非想伤她……
眼见顾菁菁的面皮愈发惨白,元襄心急如焚,更是一点解释的欲望都没有,对着侄儿吼道:“废话少说!快传太医!”
元衡适才反应过来,抱紧怀中的顾菁菁喊道:“传太医!传太医——”
皇帝的话传出去,现场顿时变的一片混乱,内侍简单替皇后止了血,随即小心翼翼地将其挪到最近的坤元殿。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郭院判领着当值的太医俱是赶了过来,但见皇后伤重昏迷,即刻将在场诸人请了出去,唯留皇帝和摄政王在外殿。
里面躺着的人在包扎伤口,留在外面的叔侄皆是心事沉沉,焦躁不已,好不容易才等到郭院判唤人:“陛下请进。”
元衡如临大赦似的,几步冲进了内殿。
元襄只能留在外殿,负手来回踱步,不时往里面窥去,因着帷幔遮挡,却是什么都看不清。
没过多久,里面传来元衡愤怒到极致的声音,夹杂着无法掩饰的颤抖:“闭嘴!给朕救!”
元襄察觉道了危险的气息,登时顿住步子,直到元衡挑幔而出时,快步上前问道:“菁菁怎么样?”
元衡停在他面前,布满血丝的眼仁里噙着一丝清凉泪线,强压情绪说道:“皇叔请回吧,这边用不到你。”
这般冷漠和排斥让元襄怒火中烧,“我问你,菁菁伤的如何!”
“菁菁?那是朕的皇后,你凭什么叫她菁菁!”元衡忿然注视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死死攥紧,“皇叔,朕懒的去问刚才发生了什么,但仅凭皇后重伤之事,朕就可以问你的罪!可朕不愿拿着皇后的声誉当筹码,朕要她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个世上!”
长期积压在心口的郁躁登时没了禁锢,元衡朝前逼近几步,病白的面容在怒火的驱使下显得愈发阴戾,“皇叔所做的那些龌龊事,朕全部知情,如今不妨说个明白,若皇后安稳无虞,从此以后,你与朕之间的争斗不要再掺杂女人,若皇后有恙——”
“朕就算拼了这条命也要血洗朝廷,你和你的党羽朕都要连根拔除,一个不留!”
话到末尾,憎恶,痛恨,哀然在他面上显现的淋漓尽致,还有帝王信誓旦旦的威仪。
昔日的小病猫弹指间变成了想要咬人的老虎,有那么一瞬间,元襄似乎看到了皇兄的影子,也如这般绝然狠戾。
今日他敢进宫质问,自是不怕被问罪,无数嘲讽的话涌上心头,然而想到顾菁菁,俱是被堵在喉咙里。
听侄儿话音的意思,她似乎伤的很重……
“我要见见她。”
说着,他就要往里面冲,然而却被元衡用身体抵住,这一下力道极大,惹得他肩胛生疼,不禁后退了两步。
“放肆!”
元衡挡在他面前,誓死不让他进去,红着眼对殿外吩咐:“传朕旨意,封禁坤元殿,无诏不得入!不论官阶,不论身份,违者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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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傍晚,宫中急召顾霆之觐见,待其来到坤元殿,见到床榻上头缠白纱、昏迷不醒的女儿,立时瘫倒在地。
元衡一直陪在顾菁菁身边,衣冠都未来得及换,赤黄龙袍已变得皱皱巴巴。到现在他都不敢相信,他的挚爱竟会伤的这么重,太医已然尽力,剩下的只能靠天意。
他幼稚的认为这或许是个荒诞的梦,然而撕心裂肺的疼却残忍地提醒着他,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他的菁菁命悬一线。
而这一晚,决定着她的去留……
眼见皇帝哭肿了双眼,仿佛又回到先前病恹恹的模样,宋湛于心不忍,斟酌万千,进来劝道:“龙体为重,陛下万万节哀啊!”
“节哀。”元衡徐徐转过头,难以置信的睇他道:“朕的皇后还没死,你就让朕节哀?”
他的眼神了无生气,如同一潭死水,落在身上竟让人莫名心悸。宋湛如同被扼住咽喉,赶紧撩袍跪地,“老臣失言!”
元衡戚然看他一会,起身行至外殿。
司空唐达奉命,早已将皇后所经之事俱是说给了顾霆之。顾霆之一时难以接受女儿被摄政王挟持逼迫,伤心忧虑之下差点昏厥过去,受到圣上格外开恩,服用保心丸后斜躺在软榻上,连连嗟叹自己愧对女儿,对不住夫人的临终嘱托。
这厢见到皇帝清瘦的身影出来,顾霆之艰难地爬起来,跪在地上,老泪纵横的劝道:“陛下珍爱皇后,乃是皇后的福气,但还请陛下以龙体为重,好替娘娘做主啊……”
因着此事,陛下与摄政王已然撕破脸面,朝廷那点表面的和谐怕也不复存在了,眼下女儿能依靠的,唯有陛下了。
外面夜幕低垂,连颗星子都没有,元衡凝眸望着丈人,只觉心身俱疲,说话时嗓音沙哑,亦变得有气无力:“顾尚书是不是好奇,朕为何这般难过?你只看到了菁菁正位中宫不过半年多,却不知朕偷偷喜欢了她好多年,好多年……如今好不容易在一起了,朕还没死,她就要没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