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喜欢这么久的人,就这样被旁人践踏,何其可恶!”
话到末尾,他遽然变脸,泄愤似的拉歪了一侧的鎏金宫灯,白鹤坠地,折断脖颈,灯烛熄灭,光影黯淡。
在场的命官与太医齐齐跪下,忙呼道:“陛下息怒——”
“是朕疏忽了,是朕没有护好她……”
元衡用力捶着作痛的胸口,饶是抬起眸子,却也止不住眼泪簌簌落下,过往化为无数绵针,一点点往最疼的地方扎。
曾经死去的鸟雀,到现在昏迷不醒的挚爱,他珍视的一切似乎都得不到善终,这次依旧逃脱不掉这个魔咒……
而这一切,全都拜他的皇叔所赐!
元衡忍无可忍,“噗通”一声跪在诸官之前,扶着宋湛的肩,清瘦如竹的指尖将那绯紫官袍捏出无数褶皱,“老师……朕等不及了,朕不能再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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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晚元襄宿在延英殿,如同热锅上的蚂蚁,急的一宿未眠,心脏仿佛被利刃剜掉一块,疼的他喘不上气,他从未想过,他竟会如此在意顾菁菁的死活。
他像个疯子一样对着空气又求又拜,不时又打自己两下。
他分明知道顾菁菁的脾性,倔劲上来如同一头犟牛,他亦不缺少这一颗棋子,既然事情不成,把她哄出宫便是,何必再刨根问底的质问她为何要背叛自己,惹出这些祸事……
方才也是他突然糊涂,一下子钻了牛角尖,所谓背叛不过是女儿家对朝廷争斗的恐惧,他早也想过,又何需在意?
茅塞顿开后,元襄的心却更加疼了,悔恨塞满胸臆,憋的他难受至极。
他忍不住深吸几口气,徐徐攥紧袖襕,望着外面墨黑的苍穹低声呢喃:“顾菁菁,你好好的,我带你出宫……”
好不容易等到天光初绽,一夜丧钟未响,元襄适才稍稍松口气,瘫坐在案前,一夜之间如同换了个人,憔悴至极,下颚亦生出了青色的胡茬。
往后半个月,大明宫一切照旧,仿佛什么意外都没发生过,唯有坤元殿的朱门始终未开过,皇后受伤之事严防死守,知者少之又少。
自从那日对峙后,元衡一直守在坤元殿,未曾与元襄再碰过面,而元襄却清楚的很,从金吾卫副统领沈磬岩酒醉渎职被问责后,朝廷已经是暗流涌动,危机四伏了。
他的侄儿,当真要与他决裂。
罢免沈磬岩并非是个意外,侄儿没有明确的证据能证明他谋害了皇后,只能先拿沈磬岩开刀,继而整治金吾卫。
这里面,怕是少不了太尉的手笔。
他心里如揣了明灯似的,然而却拿不出精力应对,顾菁菁虽没有性命之忧,但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委实让他坐如针毡,所有的心思都用在收罗良药偏方上。
可惜送进宫的东西全被拒之门外,压根儿到不了顾菁菁那边,为此他找过元衡,无论说什么,对方都是避之不见,到头来只有他兀自恼火,急的嘴角都烂了泡,只能告病在家修养。
一晃到了十月十五,小朝会上要公布殿选最终的人选,逐一任命。
元襄这天起了个大早,刮去乱生的胡茬,整顿好仪容时还没有忘记那个让他心惊胆战的梦,梦里又回到出事的那天,顾菁菁的血怎么也止不住,染红了他的衣缕。
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元襄沉沉叹口气,茫然看向铜镜,镜中的自己消瘦了一大圈,两颊凹陷,眸子亦不再有神采,仿佛被不知名的妖怪吸光了精气。
原来这就是担心一个人的滋味么?
果真,男人的心里就不能有女人的存在,一旦被女人占据,连他都觉得不认识自己了。最为致命的是他明知这样不对,明知这样对他来说是毁灭性的打击,然而当情绪崩溃的那一刻开始,所有的理智都要让道——
他失控了。
不多时,宁斌在外面叩门,“爷,可以走了。”
元襄一回神,浑朦的眼神逐渐变得清戾,不论如何,今日绝不可出岔子。
与此同时,坤元殿亦忙活起来,内侍们伺候元衡洗漱,用完膳后替其换上了挺括的龙袍,戴好翼善冠,随后退出殿外等候。
时隔近四年,今天是元衡再次上朝的日子,而这一切他的皇叔还蒙在鼓里。
他懒得去想皇叔在小朝会上见到他时会有何种反应,而是走到床榻前,轻轻握住了那只柔若无骨的手。
顾菁菁已经昏迷月余,还未有醒来的踪迹,他亦守了月余,每日都替她擦洗身体,按揉筋骨,他相信只要她还活着,就总会有醒来的那天。
他心怀怨怼,如此,却也只能知足。
“菁菁,朕好想你,你快点好起来,陪朕说说话。”他俯身在她额前轻吻,低声呢喃:“朕要去上朝了,等你睁开眼时,一定让你看到不一样的大明宫,朕绝不会再让旁人践踏我们……”
福禄自殿外进来,提醒道:“陛下,到时候了。”
“等着朕,朕忙完就回来。”元衡深深凝她一眼,黑眸沉沉尽是痴缠,适才起身离开坤元殿。
殿外朝阳初升,御仗早已等候多时,宝顶华盖,幡龙锥凤,衬着朱墙琉璃顶,气势如山,让人望而生畏。
福禄猫腰将元衡送上銮舆,手头拂尘一甩,扬声道:“起驾含元殿——”
第32章 君威起新火燎原(传错版,……
每月逢十五就是小朝会,在长安的官员七品以上皆要进宫述职。
这天丹凤门大开,官员俱着大妆通过冗长的御桥进入含元殿,按照文武品阶左右列队,等候朝会开始。
通议大夫李盂安双手拢袖,侧目看向身边的兵部侍郎梁玮,故作怅然说道:“哎,没想到梁侍郎殚精竭虑二十多载,好不容易熬到刘老还乡,没想到又逢制举,如此错失尚书一职,委实可惜呐。为官者看不清楚前路,必当官途茫茫,梁侍郎只能明珠蒙尘喽。”
两人同年入朝为官,亦算是遂安同乡,后李盂安归为摄政王一派,自然与梁玮变得不对付,这话说的阴阳怪气,梁伟却不以为然,回道:“大夫此言差矣,为官者鉴天地日月,往上对得起江山社稷,往下对得起人间良心便可,既如此,尚书与侍郎又有何差异呢。”
李盂安见他摆出读书人的清高意态,轻蔑冷哼道:“竟知说这些穷酸话,没差异你来当甚么官儿,也不怕祖宗嘲你。”
“祖宗自明我心,怎么会……”
元襄与几位公侯站在首列,清晰听到后面两人的谈话,他最厌恶招摇祸事之人,若在往常定要训斥一番李盂安,然而今日却有心无力,任其在后面唇枪舌战,引得同僚纷纷侧目。
不多时,人群中出现些许骚动,只听有人兴奋道:“太尉大人!今天是吹了什么风,把您吹来了?”
元襄一怔,回头就见宋湛携司空唐达、司徒王癸跨门而入,三人俱着紫袍,红光满面,意气风发。
他面上一沉,登时警觉起来,这几个老头多年未进朝堂,如今突然出现,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面对同僚的殷切慰问,宋湛一一作礼,“今日新官任命,老夫过来瞅两眼,兴许能有什么好戏看呢。”
“是是是……”
此话一出,有人欢喜有人愁。
多年被打压的三公一派立时像被注入了新鲜血液,各个儿打了鸡血似的,精神抖擞起来,而摄政王一党却是敛眉肃容,偶有轻蔑,偶有忧虑。
待三公行至首排,元襄微蹙眉头,眸色冷冷地看向宋湛,“太尉来了。”
“王爷别来无恙啊!”宋湛笑吟吟端详着他,“有段日子不见,怎么这般憔悴了?”
元襄懒得理会他,他却饶有兴致的说:“听闻前些时日王爷把后院的美娇娘都送人了,可是要准备迎王妃入府了?”
元襄听罢,再难保持沉默,恶狠狠瞪他一眼,“太尉年事已高,没想到竟然这般爱嚼舌根,可是随你夫人?”
宋湛对他闲适笑笑,阖手凝向前方,谁都没有再说话。
待时辰一到,元襄宽袖轻震,正欲出列主持小朝会,余光忽而瞥到偏殿仪门,不知何时御仗已经整齐而入。
“陛下驾到——”
伴随着福禄的通传,两名内侍持雉扇在前,其后跟着容色清隽的少年和大监内侍各六人,齐齐登上御台。
含元殿登时变的鸦雀无声,文武百官皆是怔然,没人想到深居简出的永泰帝竟突然上朝了,简直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宋湛目送元衡坐上雍容的龙椅,面含欣慰笑意,随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元襄。
元襄愕然盯着龙椅上的少年,不过须臾心头便有个大概,今日公布殿选任命,想必侄儿也是为此来的——
看来上次的豪言壮志,并非只是说说。
他皮笑肉不笑道:“陛下今日怎么有空来上朝了,可是龙体见好了?”
元衡在龙椅上正襟危坐,翼善冠下容色肃正,少了几分往昔的文弱之气,淡声道:“这些年多亏皇叔替朕分忧,再加上前些时日天降祥瑞之兆,朕的身体忽然就养好了一些。怕皇叔再过劳累,朕自是不敢懈怠,便马不停蹄的过来上朝了。”
他顿了顿,眸色意味深长,“先前未来得及通知皇叔,皇叔对此没意见吧?”
幽幽话音落地,几十双眼睛齐齐看向元襄,谁人不知皇帝罢朝乃是出自摄政王的手笔。
元襄微微攥拳,深邃的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侄儿,这哪是没来得及通知,分明是为了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也不知这城府究竟是太尉教的,还是侄儿藏起来的……
这么想着,他眉眼愈沉,不以为意道:“既然陛下龙体渐安,上朝乃是天经地义,臣怎会有意见呢。”
“那便好。”
元衡释然的吁出一口气,扬手示意福禄。
福禄领命,拂尘轻甩上前两步,声如洪钟道:“上朝——”
这般礼制多年不见,百官皆跪,山呼万岁,各自心头都泛起嘀咕。
陛下和三公同天回朝,看来先前那些风言风语都是真的,朝中那点微妙的平衡早已不复存在——
这是要变天了。
朝会开始,顾霆之作为吏部尚书,循例宣念殿选入举名单,依次是任命官位。
末了,元衡问道:“对于殿选任命一事,诸位爱卿有何异议吗?”
“回陛下,臣有奏!臣要弹劾兵部尚书候选官员,廖清!”顾霆之将弹劾奏章交予福禄,肃然道:“殿选结束后,吏部循例考察候任官员,发现廖清在任隋安刺史时有买官卖官,私营取利之罪状,更有甚者还携其两位侄儿……”
顾霆之将廖清的种种罪状托盘而出,同僚听罢皆是惊诧不已。
殿选名单出来时,大家心头都有了明灯,廖清外放多年,近几年一向跟摄政王走的很近,恰逢朝廷制举,考选官职又是兵部尚书,有摄政王在,此等重任并当落入他手。不曾想中途蹦出来个顾霆之,先前其一向中庸,鲜少参与党争,如今一举怕是准备公开维护圣上了。
想想似乎合情合理,毕竟顾霆之现在可是国丈,哪有丈人不维护女婿的道理?
待顾霆之一举奏完,太尉宋湛和司空唐达复又参了廖清几本,颇有墙倒众人推的意思,诸多罪状,桩桩件件铁证如山,尚在宅邸等候委任圣命的廖清罪名算是坐实了。
“没想到盛朝竟还有如此贪心之官员!”元衡眉峰攒起,面色不愉的看向元襄,“皇叔,此人如何处置?”
廖清在外道那些破事元襄自然知情,只不过一直挂念顾菁菁,无暇帮其磨平,又没料到太尉和侄儿会忽然将苗头对准廖清,如此一来,倒让他们捡了个大便宜。
丢兵损将,元襄心生恼怒,然而却又不好发作,只能吃个哑巴亏,沉声道:“廖清为官不端,自当要按照盛朝律例处置。”
“好。”元衡未等他发话,率先说道:“兵部尚书一职暂由梁玮担任,至于廖清……”
他阖上奏章,手一扬,明黄色的奏章在空中划了个弧线,跌落在大殿雕龙绣凤的毡毯上。
“押入刑部候审,若证据确凿,诛!”
圣意已下,一分半点情面都不留,下朝后百官唏嘘不已,这把新火烧的人人自危起来。
西平侯薛远清快步追上元襄,小声提醒道:“贤弟,这局势对我们甚是不妙啊!”
“不过折掉几根羽,有何可怕的,你我只要做好份内之事就行。”
留下一句话,元襄兀自回到延英殿,等到午后政务奏章才送到这边来,上面已有皇帝的批注,只等他过目便可。
皇帝的夺权之心昭然若揭,如此也好,省了他不少麻烦,自从顾菁菁进宫,每当看到堆积如山的奏章他就会头疼欲裂。
元襄简单看了几眼批注,见无甚大事,便离开延英殿,借故前往太液池畔。
初冬时节,太液池畔红叶翩翩,三山伫立,景致盎然,不时有钗环艳丽的宫人袅袅路过,偶有两个大胆的偷偷觑向这位年轻的王爷。
元襄视而不见,像往常一样在坤元殿附近驻足流连,朱红殿门依旧紧闭,周围有禁卫严防死守,而他只能隐在暗处望眼欲穿。
顾菁菁就在里面,可他却无计可施,这种无力感如同蚂蚁一样噬咬着他。
有时侄儿明知他在外面,不驱逐亦不理会,像是在逼他硬闯,好给他套上一个谋反的罪名。
他自然不会上当,唯有耐心等待时机。
不出一会儿,圣驾来到坤元殿,元衡下銮舆时朝他这边觑了一眼,寡淡的目光冷如寒风,带着几丝轻蔑,步子未停,直接走进了殿内。
这月余来,他察觉到了皇叔的一些变化,对方无心朝政,日渐消瘦,而那些不停送过来的药材和偏方全被他扔出了宫门。
他素来敏感,稍加揣测就知晓皇叔心里或许还是有顾菁菁的。皇叔来找他质问时,他避之而不,透过窗棂窥望,亦在对方急躁的表情中读出了悔意和担忧……
这种不应存在的情感让他对皇叔恨之入骨,先前皇叔辱她,伤她,那这份迟来的深情做给谁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