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顿了顿,牵住她的手,缓缓与她五指相扣,嗓音紧跟着软下来:“朕正犹豫着该不该告诉你呢,怕惹得你不开心。恰巧你过来了,那这些东西留与不留,你来决定吧。”
顾菁菁听后一怔,看向木匣时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自打元襄向皇帝索要她不成,两人再未正儿八经的碰过面,偶然在宫里撞见一次,她也是惶然逃跑,而他也未执着纠缠。本以为他或许是放下了,不曾想竟然正大光明的朝宫里送礼,还是一箱子堪能惹人非议的头面,至陛下的颜面与何处?
委实病的不轻!
顾菁菁生气嘟嘴,眉眼间的厌恶不加掩饰,“给他送回去,我才不要呢!”
“好好好,你别气,朕这就让人送回去。”元衡柔声哄她,随即对福禄使了个眼色。
福禄顿时领会,猫腰将木匣送到殿外,讲给方才那个内侍,责令其原封不动地送回王府。
帝后二人相见,元衡自不想让顾菁菁离开,便将她留下共用午膳。
宫人们忙活着布膳,顾菁菁算了下时辰,担忧看向元衡:“你怎么现在才用膳,今日前朝很忙吗?”
忽然被问及此事,元衡冷不丁有些心虚,下意识地抿紧嘴巴。
福禄守在一边说道:“嗐,娘娘有所不知,太尉大人他非要——”
“咳咳……”元衡心一揪,捂着嘴咳嗽几声,打断了他的快嘴快舌,少顷平缓过来,眼刀如风,刺他几下。
福禄立时明白自己失言了,忙拎来箸筷,夹了一块蜜浇糯藕呈在顾菁菁的盘子里,笑吟吟道:“娘娘,陛下知晓您喜欢吃桂藕,特别从江南道请了新厨进宫,您快尝尝鲜,若有不足告诉奴,奴好派人去整会整会。”
顾菁菁不是个傻的,自是看出元衡不让福禄在她面前多言。
入宫以来她恪守皇后职责,鲜少涉及前朝之事,元衡不愿说的,她自不会多问,当下轻拍他的后背,替他顺了顺气,见他无甚大碍,这才拿起箸筷吃了几口,眯眼笑道:“口味甜软,糜烂易嚼,衡郎真是有心了。”
大剌剌的阳光自朱门外照射进来,她展眼欢笑的模样如同清风拂面,登时让元衡舒了心。
他更不敢将纳妃之事告诉顾菁菁,不停的朝她盘里夹菜,劝说她多吃一些。
饶是元衡刻意让自己看起来闲适无二,但顾菁菁还是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不自然,尤其是偶尔闪避的目光,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难免让她心觉失意。
对此她没有多问,吃过午膳后回到太和殿,安安稳稳等着元衡回来。
入夜后下起了零星小雨,外面的雨帘温柔滴答,殿内却是浪潮汹涌。
今晚的元衡有些急躁,寸寸侵蚀每一次都像是发了狠的,事后顾菁菁红着眼躺在他怀中,没多久就沉沉睡过去。
再次醒来时,她的身边已经没了人,抚抚被衾,冰凉一片。
等了一会不见人回来,顾菁菁拢好衣襟下榻,赤脚寻了出去,只见西偏殿燃着一盏宫灯,幽幽的橘色烛火若隐若现,衬得大殿愈发阴森诡异。
好奇心驱使着她缓步走过去,停在西偏殿门口朝里窥伺。
元衡一袭中衣盘腿坐在窗边榻上,手肘撑着桌案,抚着前额似在思忖着什么。她明明看不清他的面容,却心有灵犀似的感知到了他的郁躁——
他有不能对她说的心事。
顾菁菁隐在外殿凝他许久,踟蹰后返回东殿,老老实实的缩在被窝里。她在昏暗中不知等了多久,那人才回来,轻手轻脚爬上榻,钻进被窝,从身后抱住她。
她感受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匀,直到天明,她的睡意却再没有回来。
接连熬了几夜,元衡受了风热,汤药又多加了一份。顾菁菁听他鼻音甚浓,还不能告病休息,愈发跟着担忧起来。
这天到了晌午,顾菁菁亲自给他送药过去,想着劝说他宽心一番,无论前朝有何要事,还是应以身子为重。
到了紫宸殿,这厢刚端着药盘跨过门槛,就听福禄在里面焦急劝道:“陛下,您可千万别愁了,龙体为重啊!不如先依了太尉,走个过场纳些贵女进宫,若不想碰,寻几个空殿搁那撂着,不就成了?”
“说的简单。”元衡坐在案前批注,抬眸剜他一眼,“女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朕纳了她们却不碰,夜夜守着皇后,这不是给皇后招仇恨吗?树大招风,若她们联合起来对付皇后,该怎么办?”
福禄不以为意道:“这不是有陛下在吗?”
“是,朕的确有心护着皇后,可万一遇到难以抵御的外力呢?届时朕贸然维护她,就像饮鸩止渴,日子久了,前朝随便来一人便能大做文章,万一谈及废后,朕可是得不偿失。”
说完,元衡扔掉朱笔,垂手摩挲起腰间玉佩,眉眼之间浮出自愧的怅然,“说到底,落到现在这个光景,还是朕无能。朕拿不到绝对的权势,自然也做不到护她周全……”
福禄听的明白,心里跟着一阵焦急。
先前新皇后进宫时他对其还抱有几分敌意,除却该有的礼制,从未有半分额外的言语。但这一年下来,真相大白,皇后的性子温柔,对他们这些下人也是宽宥随和,从未有苛责的时候,当真让他喜欢起来。
如今帝后面临危机,他能做的只有暗自揪心,垂下脑袋不再多言,留下思忖的空间给皇帝。
顾菁菁站在外殿,见里面的人不再言语,踟蹰少顷垂首退出紫宸殿,将汤药交予外面的内侍,低声吩咐道:“别说本宫来过。”
内侍一怔,忙不迭应下,“是。”
回去的路上,顾菁菁没有乘坐凤辇,徒步走在冗长的宫巷上,仲夏的风轻柔拂过,带着让人窒息的暑热,而她的手和脚却都是凉的。
浑浑噩噩来到太液池畔,她在一处凉亭坐下,凝眸望着远处的蓬莱山,一直到视线模糊这才眨眨眼,挤出难以承载的泪水。
她终于明白元衡这些时日为何会辗转反侧,为何要对她欲言又止了——
原是前朝让他纳妃。
顾菁菁心里五味陈杂,元衡为了她不想纳妃,委实让她欢喜感激,但元衡为此郁郁寡欢,瞒着藏着,把自个儿都熬病了,她亦觉得他有些犯傻。
身为帝王纳选妃子绵延皇嗣乃是正常,她并非是个无理取闹之人,自从入宫为后,早有这个觉悟,皇帝不可能只是她一人的。
一年走过来,最难熬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元衡为她做了那么多,真心爱护她,尊重她,而她能为他做的只有支持他,理解他,替他管理好后宫的妃嫔。
她绝不会成为他重振朝纲的绊脚石,亦不想让他陷入两难之地。
饶是心里揣着明灯,可想到元襄曾经说过的话,顾菁菁还是忍不住难过落泪,捂住面颊泣不成声。
往后会有无数新人进来,元衡再也不是她一人的了,他的笑,他的温柔,多多少少都会分给旁人,理智让她堪堪接受,本能却在不停刺痛着她……
约莫一个时辰后,顾菁菁款款走出亭子,明晃晃的阳光顺着树叶罅隙照射而下,在她花了妆的容颜上投出一阵细碎光影。
水桃见她哭的双眼微肿,抿紧唇没有多言,皇帝纳妃,天经地义,如今任何劝说都无济于事,只能在主子伤口上洒盐巴。
她搀着顾菁菁登上随驾的凤辇,柔声问道:“娘娘,回太和殿吗?”
顾菁菁摇摇头,侧目看向太和殿的方向,眸光隐隐,似有几分眷恋,“去昭和殿。”
傍晚时分,元衡回到太和殿,见顾菁菁不在,以为是去后宫游玩了,当下也没有多问,换了身舒适的常服,阖眼躺在软榻上等她回来一起用膳。
许是太多疲惫,再加上身体不适,再一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外面淅淅沥沥下起了夜雨,隐有雷声轰鸣,他放眼一看依旧未见顾菁菁回来的迹象,脑子登时清醒过来,一霎就从榻上弹起,跑到外面质问福禄:“皇后呢?怎么还没回来?”
福禄一滞,回想着方才翠儿的代话,垂首回道:“陛下,娘娘回昭和殿居住了。”
“昭和殿?”元衡懵了少顷,“好端端的,怎么突然搬到那去?”
福禄叹气道:“娘娘听说了前朝劝谏陛下纳妃之事,觉得还应恪守皇后本分,饶是陛下宠爱,亦不能越矩,今后应当住在自己宫中,免的落人口舌。”
轰隆——
震耳欲聋的雷声踩着话音打在太和殿上空,元衡的身子紧跟着颤了颤,短暂的沉默后,咬牙叱道:“糊涂!”
千防万防还是被她知晓了,接连憋了小半月的滞郁在这一刻达到顶峰,他掐着腰生起闷气,阵阵斜风夹杂着雨丝吹到他身上,驱散暑热,带来透骨的湿凉。
福禄见状,往右侧站了站,挡住倾斜的雨丝,“这会子雨大,陛下先进殿吧。”
元衡性子上来,自是不听劝,忿然说道:“去把皇后叫回来!”
外面守着的内侍当即穿上蓑衣,几人冒雨赶往不远的昭和殿,一来一回不过一炷香的时间,带来的消息却是元衡最不想听的:“陛下,娘娘已经梳洗就寝了,说让陛下顺应臣意,好生入眠,不要再烦闷了。”
好生入眠?
这般光景让他如何入眠?
元衡义愤填胸,暗自捏紧拳头,连个外衣都没披直接走出太和殿,一头扎进雨中,冰凉的雨水即刻浇湿了他,薄薄的檀色襕衫紧贴在劲瘦的身躯上。
“哎呦!您这还病着呢!”福禄见状忙取来油纸伞,和几名内侍火急火燎的追出去。
好不容易赶上元衡,这厢还未来得及给他撑伞,人已经被元衡踢倒在地,雨中尽是他发狠失态的叱责声:“别跟着朕!全都给朕滚!”
福禄自水汪里爬起来,目送元衡走远,饶是心里不放心,但圣命难为,只得和内侍们折回太和殿等待,心头暗自祈祷帝后二人千万不要为此争吵。
昭和殿内,顾菁菁听着外面的雨声,躺在床榻上失神。她对这座宫殿还很陌生,明明不及太和殿巍峨,比之却更显空寂。
她伸出手,在身边隔空勾勒出元衡的轮廓,再阖掌时却是抓了个空。
饶是不习惯,但她要努力习惯,往后这样的日子怕是只多不少。
顾菁菁心里拧着疼起来,阖上眼关住戚然,准备尽力入睡。
然而没过多久,外面传来了窸窣的声响,只听水桃和翠儿隐约在说些什么。她睁开眼,半折起身朝外看去,轻声唤道:“水桃?”
踩着话音,进来的不是水桃,殿内微弱的烛光映在他湿漉漉的身上,滴答滴答,袍角还往下滴着水。
元衡凝眸望着床榻上发怔的女郎,沉声说道:“菁菁,跟朕回宫。”
“陛下?”
听到熟悉的声音,顾菁菁适才反应过来,忙下榻来到他身边,抬手抚去他面上的雨水,秀丽眉眼间满布忧悒,“陛下怎么淋雨了?”
元衡一瞬不瞬地盯着她,“跟朕回宫。”
“陛下先换衣裳吧。”顾菁菁心里着急,下手解起他的襕衫,对外面吩咐道:“来人,去备水,伺候陛下沐——”
“朕让你跟朕回宫!”元衡忍无可忍,一把箍住她的腰肢,将她紧紧扣在怀中,低头对上她仓惶惊诧的眼神,“现在前有狼,后有虎,逼的朕焦头烂额,难道你也要跟朕闹脾气吗?”
说话间,他发上的雨水滴落在顾菁菁脸上,而她的衣衫亦被他身上的雨水浸湿,凉凉湿意让她起了一身冷疙瘩。
两人成婚以来从未红过脸,她鲜少见到元衡生气的模样,如今他皱眉诘问,语焉不善,毫无血色的容颜更显阴戾,一霎让她有些陌生。
她咽咽喉,软着嗓子解释道:“臣妾没有给陛下闹脾气,不过是搬回了该住的地方,无甚不对。”
“好端端的,你为什么非要搬回来?朕喊你几次都不理会,这不是闹脾气是什么?”元衡抚住她的面颊,拉进两人之间的距离,“你一定因着纳妃之事在与朕置气,朕不是故意瞒着你,朕是怕你多想,现在情况特殊,你与朕不能离心!”
话到末尾,他的眼角眉梢漫上几分委屈,明明是颐指气使的语气,看起来却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
顾菁菁倏然心疼他,抬起手,捏紧袖襕替他擦拭着面上不停滴落的雨水,耐着性子说道:“臣妾没有跟陛下置气,更不是要跟陛下离心,臣妾只是不想落得一个妖魅惑主的名声,污了陛下清誉。”
“什么清誉?朕最不在乎的就是清誉!”元衡抓住她擦拭的腕子,引着她抱住自己的腰,适才深深拥住她,下颚抵住她的肩膀,“菁菁,你别生气,朕的心里只有你,朕不纳妃……”
怀中人柔软至极,他不由放缓了声调,一如往昔那般温煦,夹杂着一丝乞怜的况味。
顾菁菁眼眶一酸,强忍着才没有流出泪来,“这世间没有君王不纳妃的道理,臣妾之所以搬回这里,怕的就是陛下为了菁菁犯糊涂,耽误了正事。”
元衡难以苟同,“做人不能忘却本心,所谓的正事皆由你而起,若你不在朕身边,那便是偏事,那便是最不值的事。”
他顿了顿,泄愤似的咬了一下她的耳珠,“朕的身体不好,伺候你一个都费劲,心里也装不下别人,朕不要其他的女人。”
顾菁菁吃痛的低呼一声,对他任性的话语甚是无奈,微微推开他,正色说道:“陛下不要意气用事,男女之间,总有倦了的一天……”
“朕跟你在一起可是千次万次都不倦,你这是在讲歪理!”
元衡复又急躁起来,然而看着她眼眶开始泛红,登时知晓她心里不好受,大抵又是在口是心非。他的母妃曾说过,若不是无能为力,天下没有一个女子愿意跟旁人分享自己的男人。
他深吸几口气,按捺住躁郁的情绪,轻轻捧住顾菁菁的面靥,“朕不想做的事已经做了太多,旁人怎么逼朕就算了,这次只求你不要苦苦相逼,好不好?”
他扬唇挤出安抚的笑意,“朕知道你识大体,这样做亦是为了朕好,可两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人,朕不想与旁人分享你,你亦不想与旁人分享朕,为何一定要委曲求全,为何不能坚持自己的心意,努力往前走一走呢?”
苦口婆心的劝说让顾菁菁再也隐忍不住,鸦翅般的眼睫轻轻一颤,泪珠便簌簌滚下来。她何尝不想任性的霸占他,可如今恬淡的光景来之不易,她每日三省,不停的鞭策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