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翊稍加思索:“好些都不认识,我不爱叫人伺候。”
二姐本就是没有心机谋算之人,王蒨早就料到如此,告诉她:“前些日子我与你们在府上的谈话,被人听了干净,只是不知究竟是谁在你府上留着做传话之人。”
“你说这事呀,”王翊不耐烦地理了理发髻,“那李意行吗?他们李家人放眼线进来又不是一两日,谢家,袁家,哪个没有?”
王蒨惊疑:“二姐知道?”
王翊连忙道:“是大姐察觉的,自我们孩童时期,宫里就到处是他们的人,后来封府出宫,婢子也有士族的眼线混入其中,不过我常年在外面,府中下人各怀鬼胎也无甚干系。倒是你大姐,差不多是血洗了一番……如今留在我府中不走的,应当不仅是忠心,更是胆大吧。”
“自孩童时……”王蒨喃喃念着,仿佛有什么诡异的顿悟感,来得突然。
王翊以为她被吓坏了,不在意道:“这没什么,父王早些年也王那些世家里安插人过去,只不过没斗得过他们。”
光孝帝早两年与世家门试探性地争斗了两年,发觉前路难行之后,便就此作罢。王蒨捏紧了手里的帕子,勉强笑了笑:“也是,就是不知那些话是不是只有李家人听去了。”
王翊虽觉着寻常人都不信那些话,倒也还是幸灾乐祸道:“叫其他家族的人听去岂不是正好,他们打成一锅粥,咱们还好受些。”
这话听着解气,可二人都明白不会有这样的好事。
王楚碧今日难得空闲几刻,午间与两个妹妹用膳,府中备了一桌的菜。王蒨近来一直在逼着自己多吃一些,从前什么都不做,少吃一些还没觉着不对劲,如今她思虑的事情一件件累积,筷子少动两回都感到没有精力,也不知李意行是如何做到三根菜叶过月余,还能思虑那样多阴险之计。
王翊笑着将方才马车上的谈话告诉王楚碧,后者听罢,端着酒杯道:“三妹真是转了性,往常不见你如此……如此开窍!”
鬼神之说太过空泛虚无,但见三妹如此性情大变,王楚碧还是不免信了几分她的话。
饮尽杯中的酒,王楚碧略有些疲态地撑在桌上:“那日你一开口,我就看过了外头的婢子,阿翊不认得,我倒是认识。都是些家底清白,又听话识趣的,恐怕她们当中有人受了蒙骗,才会将那些话传出去。”
王蒨愧疚道:“差些又给阿姐们添麻烦了。”
“你有意在那里说的罢?我知道,那珠子什么用都没有,”王楚碧被骗了,不仅不生气,反而面露喜色,“你在打探他,后果如何?”
“……这不重要,阿姐,”王蒨放下银筷,她不敢告诉阿姐李意行的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暂且来说,李家不会有什么威胁。可是,我又想起一些琐碎之事,前世卫家的郎君并非腿伤,而是身死,随后李氏察觉军中无可用之人,便大肆打压寒门低官,挑唆门阀内斗,最终才有了逼宫之说。”
“如今卫慎还在,此事便缓上一缓。阿姐须得好好与寒门子弟拉拢关系,毕竟,诸多世家,无一人可信可用。”
王楚碧听她说话,艳丽的眉眼稍酝酿了些柔和的笑,她颔首:“三妹,拉拢二字说得轻巧,做起来谈何容易?在寻常百姓眼中,王家与李家、袁家,并无不同,都是饮人血、啖人肉的货色……自然了,你想想咱们的父王吧,也不怪外人要怕我们。”
王蒨沉默,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日遇到的姜律学,阿姐与他关系如何?”
“哦,姜河禄?”王楚碧只道,“他是个识大体的忠贤之人,三妹怎么忽然说起这个。”
王蒨并不隐瞒:“前些日子,夜里上街游玩,遇到了他的弟子,跟在后面的……叫,叫周陵。”
王楚碧将手里的酒喝完了,看王翊给她添满,口里还在回三妹:“周陵?姜律学的学生,似乎是商户之子,不大有印象。”
周陵此人究竟如何,王蒨也不关切,她只是想弄明白对方的立场,仔细谨慎总没有错。
王翊听了许久,忽而哀叹道:“要是父王没那么糊涂就好了。”
三姐妹中,王翊对父王的感情甚为复杂,他固然昏庸无能,可王翊不止一次想过,父王没有把她们束于高阁,而是让她有了机会去学习骑射之术,还数次鼓励嘉勉于她。
王楚碧抚了抚眉心,不屑:“这话你说了多少遍,还抱着期望?”
王蒨只看到二姐苦兮兮地皱着眉,将酒一饮而空,摇头不语。
三人用膳过后,打道回府。王蒨将二姐送回了府上,自己端坐在车内,忆起二姐的话,忍不住打颤,她想起李意行对她的知根知底,想起他对她莫名其妙的熟悉感,一阵阵阴冷的束缚感仿佛将她紧紧包裹,如同被蛇尾卷了起来。
自孩童时就一直活在监视窥探之下,王蒨知晓线人这样的布置十分耗费心力,因而多是为了传递重要的事件,寻常的事物也不值得盯梢,可若是李家呢,若是李意行一时兴起,就想窥探王三公主的一举一动……这并非全无可能。
他就是那般的性情。
一旦念及到自己或许从少女时期就被人窥伺着每一个细节,王蒨就感到无比恐惧和作呕,她以为的爱是一座囚笼,如今连动机都变得蹊跷。
那天雨夜,她质问他究竟爱什么,李意行只白着脸,不敢回答。
是怕说出来会让她更憎恶么?
王蒨几乎是逃回了府中,随后几日,除了与两个姐姐见面,她不再出府。李意行的信件照旧送来,只是,她甚至不会再打开细看,至少这几日不想。
祭天大礼的前一日夜里,太学学生再度相约游湖,王蒨得了消息,提前吩咐桐叶帮她做些准备。
同一天,照风兴冲冲拿着一把长弓送到了她的书房。王蒨远远看到弓身上的红石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她一脸平淡地接过,倒是桐叶和九月看得移不开眼。
那把弓留在她书房的长案上,与内景格格不入,若是李意行在,恐怕要忍不住收拾一番,可王蒨偏不。
入夜过后,桐叶与九月换上了粗麻短打,而王蒨穿上了太学学生的长裙。
为了掩入人群,她叫桐叶替她收拾一番,桐叶这些日子在她手下做事,已知晓三公主亲和的性子,遂十分大胆地替她遮掩了一下。
头发刻意弄凌乱了些,珠钗佩饰换成了没有半分惹眼的琵琶簪,至于面上与手,则用黄粉轻轻抹了一层,唇也涂得发白,镜中人一下就变得面色极差,平平无奇。
桐叶围着她转了几转,确认了绝没有任何差错,才放了心。
王蒨不大适应自己的这幅模样,在桌前静坐了许久,才下定决心一般:“这就动身吧。”
第42章 花场 王蒨迷茫暗想,李意行也时常这般……
太学三千学子不可能尽数涌出,她猜想集市里的人并不大多,因而王蒨带着桐叶与九月,不慌不忙地到了外头时,略有些傻眼。
长街下灯影如龙,人潮拥堵,嬉闹的吵嚷声从街头传递到巷尾,就连从前到了夜里便有几分冷清的小摊旁都站满了人。
日落天黑之后是达官贵人、高门子弟的游玩之时,而皇城中的权贵残暴无度,因此,洛阳城内的百姓并不爱夜游泛舟,生怕一不小心掉了脑袋。
今夜反常,王蒨立在街边,蹙眉思索半晌,恍然道:“原是来了许多人观看大典。”
王楚碧一早放了消息出去,祭天大典应当举国同庆,城门大开迎四方客。
可往年也并非没有这样大肆操办过,王蒨不明白为何今年如此怪异。
桐叶踮着脚尖往人流的尽头望去,也点头:“奴……我听说,大公主请了广竹和尚来讲经,许多教徒都跟过来了。”
广竹和尚是香华寺的主持,德高望重,通读儒学,讲经时擅长借用典故,颇得南朝士族追捧。然而广竹一心传道,终日只在山中庙里,不肯下山,也不知王楚碧用了什么法子,把他请入了凡俗中。
王蒨仔细打量四周,才察觉城中混入了不少佛教徒,街边商贩也开始卖起了长烟香。
人太多了,鱼龙混杂,九月很紧张,下意识挡在二人的身前:“女郎,小心些。”
王蒨并不怎么害怕,适应过后,她甚至有几分新奇地跟着人群四处逛了几圈,不是在看景,而是看人。洛阳街头难得有如此喜气热闹的时刻,街上的百姓人人含笑,可惜她细辨了一遭,多是从外头来的,穿衣打扮与本土人有些出入。
只能勉强骗自己,或许经年之后,这也是王家的太平盛世。
许久,她攥了攥手心,叹气:“走吧,太学的人行去何处了?”
桐叶一直眨着眼睛四处看,这会儿往湖对岸指了指:“那里,我见到许多学子装扮的郎君往那里去了!”
太学中那样多的人,王蒨还刻意涂抹了一番,一眼望去就是平平无奇的三位女郎,不会有人注意。她带着桐叶和九月混入人群中,听着周遭人的谈话。
大典在前,袁太常身形匆匆,他向来在学子中名声极好,可王蒨不明白为何一个学堂之中,也有人会去煽动学生们的情绪,太常前脚病倒,太学生后脚就跪满了宫门口。
她是为此来打探消息的。
可惜身边的几位世家女郎,说起话轻声细语,听不分明,王蒨试着凑近了些,听到她们所议论的都是些闺中女儿家的心思,固然很是美好,但王蒨这会儿没有那些柔软。
诗会好似结束了,太学生三三两两凑成一团,走在最前头的是几位郎君。王蒨打眼看去,其中一个有几分熟悉,这回她想得极快,认出那人正是前两日夜里逼问她身份的少年,他下巴微扬,神情倨傲,走在一群人的前头,不知笑谈着什么。
周陵也在其中,只不过他走在稍后头些,也甚少开口。
王蒨与桐叶悄步靠近他们,九月寸步不离跟在后头,离得近了,才稍微听清那帮人所议论之事。
人群中有人唤那少年为“袁兄”,王蒨忍不住又打量几眼,她见过袁家世子,虽有些模糊,但可以笃定前头那人绝不是世子,应当是庶出。
袁家也是百年大族,庶子庶女不知要写满多少族页,不受嫡系主家待见。苛责打骂之事自然也不会有,世家们丢不起这样的颜面,只多数时候也无人问津,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当成个工具、消遣玩意儿,送出去换些筹码来。
一如那个被王楚碧割下头颅的谢家庶子。
王蒨又跟着他们听了一会儿,发觉那位袁家郎君在学子中名望颇高,无人唤他名字,只是一口一个袁兄叫着,偶有一个与他相熟些的男子,喊了一声明棋,听着像小字。
袁明棋跟众人相谈甚欢,王蒨一行人跟在其后,不知不觉竟走到了花场。
若非九月发现,她就要直直迈进去了。
洛阳的花楼与临阳不大一样,虽都是风月地,但眼前这处的前庭与普通酒楼无二,供人歇个脚,用些茶水,□□内院却别有洞天,家底稍有些底子的女郎都不屑于进前院,只有身份低微的才会踏足这些地方。
王蒨摸了摸自己的脸,知道九月在担心什么,小声宽慰:“没事儿,谁认得出我呀?咱们就跟进去看一眼,我不跟进内院。”
桐叶舔着嘴唇,她对里头十分好奇,满脸的跃跃欲试。
九月拧不过这两人,只得跟着往里走。
学子们早已三三两两散开,袁明棋也与身后的狐朋狗友道别,只带着那一个唤他名讳的郎君一同进去。而王蒨三人满脸蜡黄,打扮地半点也不起眼,即便穿着太学的衣裳,也无人在意。
前院楼内亦有小倌在,衣衫整齐,腰间挂着牌子,若有人看上了,便领着往里走,坐在她们的位置,只能窥见内庭里高楼红墙,浮灯伴月,寥寥几道光影就勾勒出一派纸醉金迷。
接待王蒨三人的,是一位红衣女子,见她们同为女儿身,自然是恭恭敬敬上了茶便退下,也不多话。
坐在前庭中,与普通酒楼无二,那袁明棋亦是与兄弟喝着酒,没有任何异常之处。
王蒨正看得仔细,忽而听到桐叶惊呼:“呀,这里还有男子?”
前庭内,一碧色宽衣的男倌散着发,容色可人,腰间的牌子随他的步子轻晃。场中倌人多为女子,桐叶与九月从前奔波于性命,还不知原来男子也可入花楼为倌,这会儿两人都睁大眼,面面相觑。
王蒨却是知道这些的,她收回眼,摇头:“这有什么奇怪?”
阿姐府上那些面首,有不少就被打发去花楼了,何况王楚碧年轻气盛时,也没少与花场男倌有来往,这些年是收敛不少,但王蒨少时也因此听说了那些事儿。
她想起阿姐,连忙又念及正事,认真道:“先别管那些,看住那庶子要紧。”
话音刚落,九月焦急道:“他起身往里了!”
袁明棋不知何时已支开了友人,正在与一个中年男子相谈,一同往内庭走。内庭是正儿八经的烟花之地,别说是进去,王蒨从前连想都不曾想过,这会儿也不由僵持许久,她望了望那两人的背影,终于还是咬牙道:“咱们进去看一眼,看一眼他与谁交谈就出来。”
她吩咐道:“桐叶,你在此看着,我与九月去看看。”
九月仍在犹豫:“女郎,这,这……这不合礼数。”哪里有公主进那种地方?更何况三公主还是成了婚的,若是叫那素未谋面的世子知晓,她还有命活吗?
王蒨看着她的眼睛,与她对视,认真:“既然跟在我身边,我说的话就是礼数,出了事我担着。”
她少有这样强硬的语态,九月不敢再多言,跟着她往里了。
要进内庭倒是不难,她们虽是女儿身,银两充足就成,只当是哪家的商户女郎来见见世面,可要跟着袁明棋却不容易。
内院中地面腾空,石路交错,溪水从裙边扑腾而过,整个院下竟挖通了湖水。楼台高倚,朱色的楼宇,纯白的轻纱被灯光晕成金黄色,四处都开着门,里头是一间间小室,一眼望去看不到长廊的尽头。
想象中的荒唐之景没有出现,后院甚至有些沉静,有花娘来问她们要可要点男倌,把九月吓坏了,王蒨也只得支支吾吾道:“不必,不必,我来找家兄!”
花娘将信将疑地盯着她,王蒨被看得不自在,拉着九月进了长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