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蒨静坐了许久,终于笑道:“我明白了,多谢住持。”
广竹看着她离去的身影,神色由复杂再到平静,世上有佛性的人何止千万,能了却尘缘的却难得一个,世人自有造化,他坚信只要能够传道,就可以感化更多的人。
王蒨了却一桩心事,午后一同去听广竹住持讲经,她坐在林荫下,没听多少,就睡了过去。
佛家与她的机缘,或许还不是现在罢!
……
洛阳城内的祭天大典在太常寺与大公主的共同着手下,比往年都做得要热切许多,消息一路传到临阳。
临阳城内的日子却有些耐人寻味,李家的父子两不知在闹哪一出。不久前,郎主朝世子发了通火气,随后李意行在军中开始大肆改括,懒散无能之人一一废除,可第二日又会被郎主叫回去当值,军中人摸不着头脑,不知这风究竟该往哪边吹。
郎主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李意行倒悠哉度日,每日与阿耶作对之后,还有心情描几幅山水丹青。
王蒨给他的回信已不能用敷衍来形容,简直是摆了明的戏耍,近来繁忙,先前那些备好的回信都用完了,三公主已经开始光明正大给他寄白纸。
若非他知晓她是在应付自己,还要道王蒨在咒他死。
或许,她真的在巴不得他死吧,又如何呢,他还是跟宝贝似的把那些白纸收起来……李意行笑着收笔,纸上的拥雪图墨迹半干,形意俱佳,他看了半晌,想着大概能挂到何处。
屋外,闻山脚步匆忙地跑了进来:“世子,世子,这是今日的批书。”
李意行看了一眼:“放在桌上吧。”
闻山喘着粗气:“这些时日,小的与另几个没日没夜盯着军营……”
郎主与世子闹了不和,且还是为军中懈怠之事,族中许多当惯了闲职的都坐立难安,也摸不准郎主究竟是何意思。若是看不惯世子的作风,郎主大有一万种法子收拾他,这里是临阳城,李氏人的地盘,郎主比皇帝的地位还要尊崇些,就是要杀了,也不是难事儿,哪儿容得下世子几次三番与他作对?还是最忌讳的军政行事,有所不同。
可若是赞成世子的行事,又何必有此来回推脱,一个叫人卸任,一个又叫人回去。
思来想去,为避免陷入这尴尬境地,众人不得不憋着一口气,如李意行要求那般,每日当值后写完述职折上交,这样至少不会被他卸职,亦不会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
李意行揭开信认真看了一眼,这些人给他的述职折终于不再是“今日饮酒三壶”,而是“今日练兵一回”。
翻阅过后,李意行又递回闻山手中:“送去给郎主。”
闻山面色如土:“这会儿……这会儿就去吗?”
“或者,你要继续回军营么?”李意行将丹青图收起,没有看他,闻山在权衡之下,还是去给郎主送折子去了。
闻山前脚刚走没多久,游溪后脚就敲了敲书房的门,站在门外满头大汗。
游溪平日负责与洛阳城内各处对接消息,世子说不必将公主的每一件都事事告知,他就把无关紧要的事都压了下去,也并不派人盯着公主看,可是、可是前几日……
李意行回身看他,一见他面色如此,眼神也沉了几分:“夫人怎么了?”
游溪连忙道:“夫人很好!”
他又道:“也不那么好……”
李意行见他这般反应,猜测王蒨并非身子有恙,只得叹息:“说吧,究竟是什么事?”
“前些日子,世子说不必将公主看得太紧,”游溪咽了咽口水,“小的就,没有事事禀告。公主她,也没做什么大事,就是,就是买了两个婢子……”
李意行尚还有几分笑意。
游溪继续道:“买了两个婢子之后,公主又穿了太学的衣裳夜游,然后进了趟花楼……公主什么都没做,只是进去看了一眼!”
他生怕世子误会,说完又立刻替王蒨解释。
游溪屏住呼吸,看世子的神情。
李意行仍然笑着:“看了一眼?看什么稀罕玩意儿,还要夫人特意去花楼看一眼?”
“好似在跟着什么人,那天夜里人太多了,跟得不紧。”游溪自知有错,连忙跪了下来,“是小的有错。”
李意行撑在案上,忍不住又笑了几声:“你怕什么,夫人这样是好得很、真是,真是让我……”让他什么呢?话尾模糊,听不真切,他脸上的笑意终于冰冷。
打不得骂不得,说也舍不得,李意行还道离开她一些时日,她能冷静些,不那么恨他,没料到她已能往花楼去了。
他闭了闭眼:“去把闻山叫回来,我回一趟家中。”
第44章 两难 他不能在她面前继续不堪下去。……
闻山驭马狂奔,行至半路,忽的听到有人在唤他,不由急急勒住绳索回头。
那堆述职折子最终落回了李意行手中,由他亲自带回主居。
九月末,临阳的天边红云一片金灿,滚滚铺散,赤色的霞光落在河面上,乘着溪水盈盈穿过主宅的后院。
李意行去时,河畔的清溪草已被修整过,婢子支了云帐来蔽日,两个仆人正在案边添补茶果,一排下人举着酒盏鱼贯而入。郎主与李潮生立在河边交谈着些什么,话语间广袖翻飞。
李潮生最先朝他看来,眼光落在李意行手里的物件上,朗声:“子柏!你来啦?”
他还不晓得当初自己逛花楼一事,是被李意行给抖了出去,见了表弟甚为亲近,而李意行也含着笑与他道:“潮生表哥。”
郎主负手而立,仿佛没瞧见他。
知道这父子二人近来不和,李潮生用指背揉了揉鼻子,寻了个寻头:“想起府上还有事未处理,就不叨扰了。”
他步履匆匆往外,路过李意行身旁,还不忘道:“何时回洛阳?代我向弟妹问个好。”
李意行微微颔首,没有回话,只看着前头的郎主,李潮生心道这二人有要事要相谈,自觉走远了,还不忘替表弟担忧。
下人们也很有眼色地退到远处,留世子与郎中在河畔。
李意行握着手里的书卷,向前缓步:“今日的述职折比往常要好得多,阿耶不看一眼?”
李谋斜斜觑他,本就有几条沟壑的眉心又拧到一块儿,他不出声,只大步朝李意行走过去,接过他手中的书折上下细看。
良久,他坐到案边:“这会儿才惦记起练兵,也不过是做给你看,有何用处?”
李意行亦是摇头:“自然毫无用处,真要打起来,远不及身处洛阳的二公主身手矫健。”
“你也知晓!”郎主没好气地扔了书折,训道,“如今边境战火有他们看着,你何故杞人忧天?便是真塌了,还有那帮人顶着。”
李谋口中的“他们”,指的是王家人与那些庶民。
李意行看着阿耶,他试探性地想过,或许不赔上几条命,族人就无法察觉到此事甚大。今世与从前不同,那些本该死的人都好好活着,他倒是能下手,也不在乎旁人的生死,可王蒨必然能猜到一二,他不能在她面前继续不堪下去。
于是他选了最温和纯良的方式,一点点去说服郎主。
李谋固然有自己的思虑,却同样信任、自豪于这个儿子,那天夜里气闷过后,他的确去翻阅了军册,静坐至深夜,翌日又召来李意行,促膝长谈。
要在族中先动刀,简直难如登天,对大部分族人而言,悠闲清谈,醉生梦死才是他们的毕生所求,这就是他们的正道,百年来一直如此,至于那些练兵、操演,都是庸俗的凡尘之事,怎配弄脏他们的衣角?
说来可笑,在他们眼中,李意行与他们并无区别,世子从前是宁愿踩着旁人的尸体行走,也不愿让衣摆沾一丝乌尘的人,如今却变了性子,叫族内自上而下都忍不住另眼看他。
李谋将信将疑,睁只眼闭只眼与他看军中人的变化。
李意行平静道:“阿耶信得过王家人,还是早已覆灭的卫氏?就是顶着,他们又能撑多久?从前尚有拥兵自重一说,如今下河地广人杂,军营中却寻不得几个李家人,一朝崩倾,连自重都做不到。”
郎主被他不客气的言辞气得绷紧脸,急促否认:“逆子慎言,你道这是易事!教他们改去习性,与生扒了他们的衣裳有何不同?”
士族好颜面如命,自诩清高,浑然忘了避世享乐的初衷是为与世道抗衡。
李意行移开眼:“叔伯们不愿,总有人愿,这书折不就是证明?”
到头来还是以权压人,族中几位高官毫不过问,唯有分家的一帮小官提着脑袋,在世子与郎主两人之间晕头转向,这不是长久之计,可一时半会儿也没有更好的办法。
郎主也叹气:“再议吧,再议就是。”
李意行说起别的:“表哥方才为何事而来?”
李潮生生性洒脱,空有官名去不干正事,极少与郎主来往,单独凑到李谋眼前来更是少见。
郎主提及他,无奈:“他想要随军进朝,辞官远行。”
李意行抬起眼,疑道:“如此突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李潮生前世也是辞官而去,可那已是多年后了,如今怎么会提得这样早?他心中杂乱,只听阿耶摇头道:“正因无事,才显得他荒唐,进朝之后还要去见他阿耶,也不知他阿耶能否受得住?子柏,你同行路上,该要劝劝他。”
身负司马要职,又是李氏郎主,李谋一年到头怎么也要进宫述职两回,李意行就是算准了日子,才与王蒨分开,给她冷静的余地。
李意行应道:“自然该劝诫表哥……何时动身入朝?”
郎主估算了几刻:“下月初吧,军骑比马车快得多,下月动身不迟。”
闻言,李意行才露出几分真心实意的笑:“既然如此,我先去表哥府中好好劝他。”
除开王蒨身死的那些年,李意行与她从未分开得这样久,三公主从前爱他,缠着他,半日不见都要落泪,如今却应当在洛阳乐不思蜀了罢?李意行心里清楚得很,只是他一想到与阿蒨重聚,还是忍不住牵出几分缓和的笑。
几日之后收到急信的王蒨却并不那么高兴。
她当然知道,分居是权宜之计,却没料到李意行那样快就又要回来。这些时日,她感到自己还没有成长到能够与他对弈的地步,只隐约认为有了些不同。
可仿佛也没有变化,王蒨自认矛盾,她还是那个三公主,即便认真钻研政卷,也不过是鹦鹉学舌,长篇大论入了她的脑海,最终归于沉寂。
她读着信件,忍不住气馁,好好收进匣子之后,带着人去了大姐府上。
祭典事了,王楚碧比以往要稍清闲一些,除开雷打不动的随朝,其余时间都能勉强支出来,王翊亦是休战留府,姐妹三人难得静谧,没有外物干扰,时不时就要聚在一起。
那日她跟踪袁明棋,告知阿姐之后,却要把王楚碧吓坏:“你是撞了鬼还是中了邪,哪里偷来的胆子?”
她与王翊都不太适应三妹的变化,王蒨也生怕两个姐姐担忧,含含糊糊说自己只是凑巧遇到了。
王楚碧这才松了口气。
身为大公主,又以美貌倾国而为人熟知,王楚碧府上的院子里也是栽红植绿,看着便有泼天富贵之意,王蒨今日入了她府上,在这浓艳的景色中看了许久,才等到王翊与王楚碧结伴而归。
王楚碧刚下朝回来,与王翊在外头遇见了。
王蒨看到阿姐脸色极差,二姐扶着她,王楚碧却还是脚步虚浮,几欲跌落在地上。
一时间,她想起那天目睹长姐病倒,连忙走上去:“阿姐,怎么了?身子不舒服么?”
王翊无声地朝她摇头,三人都噤了声,往王楚碧的房里去。
房内小窗大开,清风穿堂而过,王楚碧在两个妹妹的帮衬下躺于塌上,抓着裙角缓了许久,才长叹一口气:“我没事!”
她语气还很冷厉,王蒨猜到:“阿姐与谁吵架了?”
王翊眨眼:“除了父王,还有谁?”
恐是被她说中,王楚碧冷哼一声,又立时抚住额头,难耐道:“太医呢?”
王翊起身往外看,如意正领着太医往房里走,老太医三步并作一步走,几乎是扑于大公主的塌前,仔细替她诊脉。
长姐曾在王蒨面前昏倒过,因此王蒨格外紧张,她挤不出一丝柔和的神情,整个人都变得严肃。好在太医案诊过后,只道大公主是疲累操劳,又气血攻心,才会头疼难忍。
如意带着太医下去开药,王楚碧趁诊脉的功夫又续上几口大气,骂道:“你们知那老不死的要做什么?我原想好要划出银两给广竹住持远渡,那天杀的老不死却非要用去修缮行宫!生怕自己没命住了不是?”
王蒨拍了拍她的背脊:“别动气,阿姐不是说大典能克扣些银钱么?”
“正是那份银钱,叫他惦记着呢,”王楚碧气得头脑昏聩,“行宫与住持孰轻孰重?”
“内务之事,多为江总管着手吧?”王蒨想起来,“那些银钱尽数在他手里?还是由太常寺扣着?”
“他不过是个宦官,依附于皇权之下,如今也不过是左右两难。父王手里本就没几分实权,就算让江善尽数扒了去,又能如何!”
王楚碧说到此处,又气白了脸:“哪怕有一丝生机,都不至让我如此难做。”
王蒨提议:“要不咱们出钱贴些银两,做个两全其美,这回就先揭过去?”
不仅王楚碧沉默,一旁的二公主王翊也极快地摇头:“他不过是个无底窟窿,咱们三个是填不满的,有了这回,便就要有下一次。”
她是最不希望父王如此的人,也是唯一一个不断对父王抱有幻想的公主,可在那么多次的落空后,王翊同样早就摸清父王的为人。
要怎么办呢?三人静默着,一时之间有些悲伤,房内的交谈也停了,唯有不断的叹息。
挣扎许久之后,王蒨开了口:“也许,我有个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