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出乎意料地——
“哦,你终于和悟说了吗,绘里花?”
笔在夏油杰的手里转了一圈,从小指转到食指,最后无声地握在了掌心里。
——好像到现在才被通知到的只有他一个人。
“什么时候?”
五条悟阴沉着脸问。
夏油杰回忆了一下,狭长的眼眸眯起,口吻轻巧。
“啊……大概是去年吧。交流会结束后不久。”
夏油杰看向愣住的五条悟。
“都让你不要打击别人的自信心了啊。”
咒术高专三楼的走廊毁于五条悟和夏油杰的混战。
-
虽然夏油杰是那么说的,但绘里花从咒术高专退学的原因实际上倒和五条悟没有一点关系。
只是加入黑手党的话就得一心一意忠于组织,不能与其他组织有利害关系罢了。
至于她为什么要加入黑手党,简而言之,是为了太宰治。
这是只有家入硝子才知道的秘密——
绘里花经常会梦见一个人。
这大概是她使用术式的后遗症,每到夜幕降临,她的灵魂会离开身体,至于飘到哪里,连她自己也预测不了。
就像是做了一场梦一样。
即使是夜蛾,对于她术式的特殊性也束手无策。
从那个时候起,绘里花开始有意识地避免使用咒术。
她的灵魂有一天可能会找不到回来的路——光是这一点,她就注定成为不了咒术师。
她一面嘴上说着无所谓,一面又在晚上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咖啡,暖黄色的灯光下,她看着镜子里双眼通红的自己,愤恨地将镜子砸成了两半。
“是心理问题也说不定。”
家入硝子曾这么对她说。
“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推荐医生。”
她那个时候是怎么回答的呢?
“不,还没有严重到那个程度啦。说起来,听说隔壁新开了一家甜品店,硝子有没有兴趣?”
她逃避了问题。
绘里花一直认为,向别人诉苦不过是徒劳的行为。
除了赧于开口外,和陌生的人分享烦恼不过是平添灾难罢了。
在这种情况下,和五条悟斗嘴成了绘里花发泄情绪的途径。
她努力地笑得很大声,就好像这样就不会想到烦恼的事了一样。
有些人,光是过完平凡的一生就已经用尽全力了。
即使是这样,十六岁的绘里花却始终找不到自己因何而存在的答案。
——直到她的灵魂三番四次地找到太宰治。
和日本大部分其他城市不同,汇聚了大部分异能力者的横滨,一到晚上便会战火纷飞。堆砌了生锈集装箱的港口是子弹横飞的天地,她的灵魂孤零零地站着,目光准确地捕捉到了那抹黑色的身影。
彼时的太宰治只有十六岁,他坐在一堆尸体中央,缠着绷带的手上握着把枪。血从他的额头上流了下来,顺着雨水落进了脚下的低洼里,沿着沟壑一点一点地飘向远方。
少年那白色的衬衫上蔓开一层薄薄的红,他看起来似乎是被落在脸上的雨点惊醒了,没什么表情地抬眼望向天空,那双仿佛缠了蜜糖般的鸢色眼睛里看不见光彩,只映出了广阔天空上浓重的乌云。
“接下来怎么办?”
出现在他身后的赭色影子这么问道。
“不知道。”
“……”
“喂!!别开玩笑了,给我严肃一点!太宰!”
黑发的少年弯起了眉眼。
他笑了,身上那种飘飘忽忽的孤寂感被切得七零八碎。
太宰治偏过了头,他就像是忽然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冷淡的目光跃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最后落在瞪大了眼睛的她身上。
只一眼,灵魂就被紧紧地抓住。
绘里花忽然觉得,如果是太宰治的话,一定能拯救她。
-
太宰治被跟踪了。
至少他是这么认为的。
“你说,中也,人死掉的话会变成鬼魂吗?”
“……”
重力的操控有一瞬间的失误,中原中也皱着眉回过头,太宰治就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倚着栏杆慢悠悠地发呆。
凭什么只有他一个人在努力工作而太宰治却在偷懒啊!!
“你在想什么?”
中原中也沉下了脸,他咬着牙,决定根据对方的回答决定殴打对方的程度。
“不,只是觉得我手下的亡灵可能来找我报仇了。”
中原中也愣住了。
太宰治原来是会想这种事情的人吗?
他抿了抿唇,正想告诉对方不要胡思乱想,话却被太宰治打断了。
披着黑色西装的少年随意地将手里的游戏机扔了出去,他身后的部下手忙脚乱地接着,场面一时之间显得有些滑落。
“算了,反正像中也这种没有脑子的蛞蝓是不会明白我在说什么的。”
在中原中也爆发之前,太宰治溜走了。
他左拐右拐,绕进一条小巷,身影忽地湮没在了拐角处的黑暗之中。
过了两秒,他见到了他的跟踪者。
她浑身是血,一双眼睛却被阳光映得透亮。
炽热的,毫不掩饰欲望的目光。
就好像他是她的所有物一样。
这样贪婪的视线放在黑手党身上非常常见,但用来注视黑手党的人,太宰治还是第一次见。
他沉默一瞬,唇角发出一声轻轻的嗤笑,抵住对方后腰的枪口又往前推了推。
“我说啊,这位不知名的小姐,你知道黑手党是什么吗?”
他的手指按下了扳机。
“是能让你轻易死掉的人哦。”
-
太宰治第一次见到绘里花的时候想要杀掉她。
金发的少女时常借此来抱怨。
“虽然不知道那个时候太宰先生为什么会看得见我,但要不是忽然又变回了灵魂状态我就死掉了啊。”
太宰治装模作样地回了一句“真可惜”。
不知道是在可惜他没能解决掉对方,还是在可惜对方加入了港口黑手党。
“黑手党里总要有一个派的上用场的咒术师。”
这是听了绘里花的愿望的森鸥外给太宰治的答复,太宰治没听到他们的对话过程,只听到了结果。
“没想到第一个被女孩子追到黑手党里来的竟然是你呢,太宰。”
是揶揄吧,绝对是揶揄。
总而言之,太宰治是不会甘心接手这个大麻烦的。
“上次你看到的和我一起的那个小矮子就在前面拐角,再往前走可以看到红叶大姐。”
“那太宰大人呢?”
“我没有办公室。”
“那我就一直跟着您好了。”
真的是甩也甩不掉。
“我的职责是保护太宰大人免受诅咒的袭击。”她说的理直气壮,听上去倒是的确有几分道理。
太宰治对于诅咒的事情不太了解,但略有几分耳闻。
由恶念而生的怪物,自然会被携带有恶念的人吸引。
这么一说,太宰治大概就是人形自走诅咒吸引机。
“那么现在呢?”
“什么?”
“现在我的身边有那什么诅咒吗?”
有那么一瞬间,太宰治从她的眼睛里捕捉到了什么。
原来如此,找到了,弱点。
烦躁的感觉忽然降下,太宰治稍微打起了点精神。
“给我展示一下吧,你的术式。”
他说,疏离又尖锐的眼瞳中映出对方的脸。
“你在恐惧什么呢,咒术师?”
在太宰治的设想里,迹部绘里花应该露出震惊而恐慌的神色,她会下意识地后退,而理智又将强撑着她支撑在原地。
但是没有。
“好漂亮。”
“……什么?”
“第一次见到太宰大人的时候就觉得了。”
那抹本应暗下去的光又亮了起来。
“太宰大人的眼睛,是我见过最好看的。”
-
太宰治对于迹部绘里花的追随毫无头绪,甚至觉得对方的喜欢也来得无厘头。
“不觉得中也和我比起来更加可靠吗,小绘里?”
“的确是那样,您看上去很逊诶,又被中原大人揍了吗?”
“嘛,差不多就是那么回事吧。既然这样,那小绘里就交给中也了。”
“请恕我拒绝,太宰大人。”
“可是我不需要没用的人嘛。”
“那就拜托太宰大人让我变得有用起来吧。”
不管怎么样都不会被打击到,甚至有的时候还会做出聪明的反击。
根本就不是喜欢他吧。
说是派来折磨他的倒是有可能。
“不,我的确非常喜欢您,说是仰慕也可以,只有这一点,请您不必怀疑。”
迹部绘里花的确证明了她的忠心,在太宰治第不知道多少次尝试自杀的时候。
虽说自杀只是顺手,太宰治实际上在完成任务。
“我还有点事要做,小绘里就和大家一起先汇合吧。”
他甚至都没有回过头,单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另一只手背对着对方挥了挥。
火焰灼烧人体的时候,先是薄薄的表皮开始脱落,然后是真皮层开始收缩,最后脂肪泄露,痛苦到一心想要求死。
满打满算,人最长可以燃烧七个小时。
太宰治想要自杀没错,但他是想在清晨充满朝气且爽朗地死去,而不是经受漫长又痛苦的折磨。
但是迹部绘里花不知道。
“不,您又在想着怎么自杀了吧。”
这是太宰治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原来女孩子的力气也可以这么大。
她抬手按住了他的肩膀,强硬地阻止了他前进的步伐。
“死了的话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哦。”
非常冷静的口吻,太宰治本想回过头去反驳她,却意外地看到了对方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织田先生还在等着您,您可不能放那位先生鸽子啊。”
——可怜可怜我吧。
——就算看在织田作的份上。
太宰治似乎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出了这样的情绪。
“为什么?”
他忽然有了点兴趣,无视了周围呛人的烟尘,慢悠悠地问道。
“你很想让我活下去吗,小绘里?”
远处传来部下惊慌的呼喊声,背后的建筑物有一部分轰然倒塌。
火光映亮了太宰治的半张脸。
“看嘛,你也根本不知道答案吧。”
“与其说喜欢我,想让我活下去,倒不如说小绘里是想要拯救些什么东西。”
“人啊,明明不了解对方,却还要一厢情愿地自我燃烧着,到别人死了还要为别人朗诵悼词。”[1]
“真可怜啊,小绘里,我都要忍不住为你哭泣了。”
太宰治非常擅长用温柔的语气说出残忍的话。
可是那双蓝色的眼眸却只是微微睁了睁,透露出了些迷茫。
“您觉得我是要拯救您?”
她皱了下眉,歪着头问。
原来太宰治也会出错。
意识到这一点的绘里花忽然觉得自己和对方的距离近了些。
溢着满足与欣喜的恍然大悟般的笑容。
火焰噼里啪啦地跳动着,太宰治正想要再说些什么,却忽然被人拉了一把。
烧断的横梁砸在了他的脚边,太宰治冷漠地看着,又忽然注意到了对方掩在袖子下的手。
那是一只多么可怕的手啊。
皮肉绽开,翻滚着黏连在一起,就算事后好好地处理也会留下很难忽略的疤。
迹部绘里花是用另一只手来扯住他的。
指甲圆润,五指纤长,皮肤白皙。
浸满了她藏得小心翼翼的自卑情绪。
就像是一只被人讨厌了还要费尽心思讨好的小流浪狗。
你踹它一脚,它偏还要用期待的目光看着你,它为你叼来易拉罐,叼来垃圾桶里废弃的衣物,它把它仅有的,心爱的玩具和越冬的温暖全部送给了你。
“小流浪狗也知道自己脏兮兮的,所以连靠近也变得小心翼翼了呢。”
少年的食指没入酒面下,他按低了冰球,慵懒地托着下巴,眉眼稍弯,看向身侧的友人。
“稍稍当做消遣的项目也不错吧,织田作?”
-
“不用等了。”
那件事情发生后的一个月,织田作之助死亡,太宰治叛离港口黑手党。
“太宰那家伙已经走了。”
就连消息都是好心的中原中也告诉她的。
——被抛弃了。
——不过本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存在。
能走进太宰治内心的,好像只有织田作之助。
是她太笨了吗?
绘里花坐在港口黑手党门口吹了很久的风,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在太宰治见到她以前,她的灵魂已经见过太宰治数十次了。
他近乎疯狂地对着尸体开枪的时候,企图用言语说服森鸥外别把任务交给他的时候。
还有晚上一个人坐在集装箱上看月亮的时候,满身血迹地躺在积水汇聚的低洼里的时候。
有的时候,绘里花会忍不住想要触碰他。
可是她的灵魂穿过他的身体,最后连发梢都没摸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