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千五。”
她说:“别买了。”
许研敏说:“没事。我那个是底薪。我出野外有津贴,做项目有奖金和提成的。前几天刚发了一个项目的绩效,刚好一万多块钱。”
原乔乔本想拒绝。
她一直以来奉行的观点就是,不能拿别人的东西。任何东西,她都要通过自己去获取。尤其不能依靠男人,因为一旦依靠别人,从别人身上获得好处,就要受人约束,就不可能自由。所以她跟许研敏,从来都是明白算账,也从不肯占对方一丁点便宜。
她要独立,问心无愧。
但是其实在恋爱里,有时候过分的独立并不是好事。
两个人之间分的太清楚,就不像恋爱了。
上经济学课的时候,她学过一个词,叫做沉没成本。人们在一个事物上所付出的,已经发生的,不可挽回的时间、金钱、精力,被称为沉没成本。这个概念,可以作用到婚姻或者爱情上。一个人对一段感情投入的时间、金钱、精力越多,他要放弃就会越艰难。就好像两个人相爱分手,如果有一方感到很痛苦,往往并不是因为爱的深,而是因为投入的沉没成本过高,不能接受过往的一切付出都打了水漂,所以要拼死挣扎。而付出少的那一方,往往则无所谓。因为不曾付出,也不会亏本。她之所以能轻易跟许研敏分手,就是因为她从不曾在许研敏身上投入任何感情成本或经济成本。
她转念一想,决定接受这个礼物。
许研敏想要送礼物,那就应该让他送。他在她身上花的钱越多,投入的感情越多,他就会越难放弃,越离不开她。这是一种套牢人的法子。她并不想套牢他,但是他自己硬是要削尖了脑袋钻,她突然觉得自己没必要拒绝。
第45章 家事 姐妹
原乔乔本想着过年不回家的,但到了腊月的时候,还是回了。
其实都说不上家,她父母在上海工作,租的房子。老家没人,所以即便过年,也不回家的,都是在那个几十平的出租屋里将就着过。从中学开始,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一到寒暑假,就去父母那。
她本想自己过,但耐不住母亲一个劲打电话催。加之,她确实有点孤单了。
原乔乔倚着门发消息,原玲玲在门口看着。
“跟谁聊天呢?”
原乔乔说:“同学。”
原玲玲说:“你是不是大学交了男朋友啊。”
原乔乔总觉得很奇怪,她跟原玲玲,明明从小就没怎么在一起。但原玲玲就像她肚子里的蛔虫一样,好像什么都知道。这可能就是姐妹连心吧。
两姑娘站在一起,都二十来岁年纪,模样足有七八分相像。都是鹅蛋脸儿,大眼睛,原玲玲的脸还要尖一些,原乔乔则长得圆润,眉眼五官都更加柔和。穿着打扮上,原乔乔是个大学生,喜欢紧跟潮流,穿的都是街上小姑娘流行的衣裙,原玲玲则是一年四季,普普通通基础款。
原玲玲和原乔乔的人生,截然不同。
出生在同样的家庭,拥有着同样孤独的童年,但天赋不同,各自的成长,也都不同。原乔乔聪明,从小就会读书,举一反三,过目不忘,十里八乡出了名的那种聪明小孩,回回考试,捧回奖状。原玲玲却笨。
小小儿的时候,让她背加法口诀,她怎么都背不会。
教她背唐诗,也不会。就算当天背会了,隔天也就忘光。
嘴里念着“一加一等于二,一加二等于三”,她屁股在板凳上一扭一扭,眼睛四处东张西望,脑子里总想着玩。
其实她也玩不了啥。
小孩子么,无非就是跟着村里的大孩子们一通疯跑,去这个家里转转,那个门口瞅瞅。她嘴馋,就喜欢跟村里的孩子凑近乎,看谁家煮了好吃的,或买了什么零食。
十几年前,那农村里,也家家都穷,谁家有个好东西,也都藏着掖着的,连个鸡蛋都要躲在门缝里吃。她每天早饭一吃,就跑出家门,依次去她那几个小伙伴家巡逻,瞅着谁家有好东西吃,便在那赖着不走。
她有策略,一个人不好意思上班,要约上一堆伙伴,三五成群。小孩子跟着大孩子,像一群乞讨的饿死鬼儿。
人家主人家看了他们就烦,听到那孩子叽叽哇哇地上门,就赶紧把瓜子啊、零食啊藏到柜子里去,把锅盖子盖的紧紧的。这群丐帮子弟,手里拿着水枪,拿着木棍,假装找小伙伴玩,心里惦记着对方家里的糖果、甘蔗和月饼。就算吃不着,看也要看一眼。十次里总有那么幸运的一次,能尝着那么一小口。一块半寸长的花生糖,掐成五小段,分几粒渣。一袋方便面调料,一人掌心里倒一小撮,能舔一口,就算是一天的收获。
这种事,都是大孩子带头,但原玲玲脸皮最厚。她有一副眼巴巴的表情,看人家吃东西,就口水长流。到了饭点,别人家吃饭了,她也舍不得回家,非要等人家菜上了桌,看一眼别人吃的啥,闻下味儿才舍得走。
她妈说:“这是个丐帮八袋弟子。”只要一出门,那必定是去混丐帮了。
你要让她坐在那,念会书,动动脑筋,她就像屁股上扎了针一样,坐不住。
她爷爷教了她三天,就给她下了结论:
“这以后长大了,又是个没出息的。”
三岁看到老,这话是真的。原乔乔从小的娱乐,就是钻在屋子里看书,所以长成个大学生,原玲玲从小就知道吃,所以高中就辍了学,跟着父母外出打工。那会才十五岁。
十五岁的小姑娘,连身份证都没有,家里穷,什么也不懂,就出来工作。无非就是进电子厂,成为流水线上的一个廉价劳工。
原玲玲一直记得,自己当初离开家的情景。
那一年,自己十五岁,妹妹才十二岁,一直抚养她们的爷爷,因病去世了。两个孩子,无依无靠。原玲玲那会读高中。她成绩不好,决定跟爸妈出去打工。她心想,自己笨,反正呆在学校里也是浪费钱,爸妈也供不起两个大学生,不如自己去打工,给爸妈减轻点负担,让妹妹以后可以读大学。
这是一个原因。
另一个原因,她实在是太想妈妈了。
爸爸妈妈在外打工,将她和妹妹丢在家。她每天都在想妈妈,想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她想,只要以后能跟爸爸妈妈在一起,她干什么都行。她知道打工会很辛苦,但她不在意。她觉得,只要跟妈妈在一起,她什么苦都能吃。走的那天,妹妹送他们到镇上的汽车站。原玲玲跟爸爸妈妈站在一起,背着一个红色的书包。她心里好高兴啊,觉得自己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她再也不会跟妈妈分开了。妹妹一个人站在对面,一声不吭。
妈妈对妹妹说:“你以后在家好好念书,知不知道?”
妹妹不说话。
“没钱了,就打电话。知不知道?”
妹妹还是不说话。
反正,妈妈叮嘱了很多,妹妹就是一句话不说。她从小就爱读书,但小时候,性格还是很活泼的,话又多又骄傲,总是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很聪明,懂的很多,到处炫耀。原玲玲小时候可讨厌她了,觉得她特别欠揍,特招人烦。稍微长大一点,两姐妹在一起,常常哭,她哭,妹妹也要哭。
“妈妈什么时候回来啊。”
“妈妈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啊。”
妹妹年纪小,哭起来更烦。她们几乎每天都在想妈妈。妹妹那时候还很爱表达,总爱说想妈妈。但后来她们就不再说了,因为知道说了也没有用。原玲玲开始盼着早日辍学,出去跟爸妈一起打工。但妹妹就没有这么好福气了,谁让她成绩好,读书就是她的命,她注定了要承担考大学的重任。
原玲玲十五岁走了,妹妹一个人在留了下来。
原玲玲永远记得,那天妹妹的表情。以前爸妈离开,她回回都是要掉眼泪的,但是那次她没掉眼泪,只是
冷漠生疏。她知道,妹妹是很想跟他们一块儿走的。
从那一天起,妹妹就不再肯跟家里人说话了。爸妈不论问她什么,她都永远是没有表情,冷冷淡淡地回答一句,嗯,哦。妹妹小时候,非常勤快,在家里照顾爷爷,煮饭洗碗,洗衣服扫地,捡柴打猪草,什么活她都做。现在二十岁了,大学毕业,回到家里,却什么也不做。好像是家里请来的客人,绝对不会煮一顿饭,不会主动洗一次碗。成天不是对着手机就是对着电脑,谁的话也不听。
原玲玲却习惯纵着她。她觉得妹妹可怜,一个人,这么多年。她始终记得,当初爷爷死的时候,只有妹妹一个人在身边。十二岁的妹妹,一个人给爷爷养的老、送的终。
生活的苦,原玲玲是成年了才慢慢体会到。
她从十六岁,就一直在电子厂里上班。每天十二个小时,一刻不停地站在那里,做着一个极其简单的工作。把一个小零件,摆在台子上。就是这么弱智,傻子都会干。但是不能停歇,你必须像个机器人一样,一刻不停地持续这个动作。干活的时候手机关机,不可以接打电话。
然而即便是这样,一个月也只有三千多块钱。
钱太少了。
为了多赚点钱,只能不停地加班,上夜班。每天半夜站在流水线上干活,回了家,煮饭洗衣做家务,忙忙碌碌。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的人生杳无希望了。
十九岁那年,她在一个电子厂的流水线工作。
那个工位旁边,有个电脑。
那个电脑是跟她没关系的,只是放在旁边,给机器的运营状态做显示用的。她那时候,特别羡慕那些办公室里的白领,每天对着电脑,啪啪打字,都不用看键盘。她不懂。她不懂电脑上的字是怎么打出来的。
她常常在空闲的时候,就坐在那个电脑前,学人家把双手放在键盘上打字。
但她还是不知道要怎么做,才能让这些字母,显示在屏幕上。她便只能盯着那个键盘,努力想把键盘上的按键,还有字母顺序背下来。
她每天记,每天记,后来真的把键盘背了下来。
但她还是不会打字。
她拿张纸,把那个键盘在纸上画出来,然后无聊时,就用手在那个纸上敲敲打打,假装自己在打字。
十九岁,她遇到了一个男人,谈了恋爱。
男人叫季昌明,是个大胖子,小学文凭。
她十六岁的时候,谈过一个男孩子。发廊里剪头发的,她觉得那个男孩白白净净,长得很好看。但是谈了两年后,分手了。男孩性子太闷,扭扭捏捏,什么事都藏在心里,她不喜欢。
季昌明是个大胖子,但是性格爽朗直率,人老实厚道,没坏心眼,肯听话,她觉得这个人靠得住。
十九岁,未婚先孕。
这事在家里掀起轩然大波,父母不同意这桩婚事。因为她找的这个男人,穷,胖,粗俗,没文化,而且还是外地人。
父母指望靠女儿养老的梦想破灭了。
她爸指着鼻子骂:“你就是头猪。”
她不敢反抗,只是哭。
她爸妈表示,不会给他们办婚礼,也不会给她一分钱嫁妆。
季昌明扯着大嗓门说:“他们爱办不办,那反正我家要办,该请客就得请了。”
最后,只在男方家办了婚礼,女方家,一个宾客未请。
她妈不忍心,还是拿了三万块的嫁妆。
结婚后,她跟季昌明,还是在外面打工,跟爸妈住在一起。
季昌明长得胖了点,能吃,但人勤快,洗衣做饭,样样都肯干。平日里节俭,不讲究吃穿,不抽烟,不喝酒,不打牌,挣一分钱,自己舍不得花,都要交给媳妇,而且心眼宽,也不记仇。他没念过书,但人不笨,还挺聪明,能扛事。时间久了跟原玲玲父母,倒也处得来。她爸妈不说女婿哪里不好,只说人家,每天吃的太多了,让人减减肥。原玲玲对丈夫没啥不满,唯一就是嫌他胖,整天就是吃吃吃,跟猪似的。还有个毛病就是嗓门大,他也没坏心,就是一着急,动不动扯着个嗓子,跟吵架一样,气死人。
二十岁,生了个儿子。
儿子漂亮可爱,长得像她。她是大眼睛,季昌明长得双老鼠眼。儿子就学她,也长个大眼睛。她是个翘鼻子,季昌明是矮鼻子,儿子也长个翘鼻子。她皮肤有点黑,季昌明皮肤长得白,儿子到这就像他爸了,长个白皮肤。总之就是,完美地避开父母的缺点,净照着爹妈的优点长。
她可高兴了。
二十岁,她换了个新的厂,还是电子厂。早上八点到晚上八点的长白班,一个月有四千多块钱,她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她妈辞了工在家,每天帮她带孩子。
到现在,孩子已经五岁。
原乔乔一直纳闷,她姐当初结婚,为什么没请客。她小时候,还老梦想着姐姐要是结婚,她可以当伴娘,结果她连她姐什么时候结婚的都不知道。只记得有一年暑假,她来上海,她姐来火车站接她,夏天穿着一件薄薄的罩衣,挺着个大肚子。她惊呆了,总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她心里一直有点埋怨,姐姐结婚,为什么不告诉她。
原玲玲不好意思地说:“我们没办婚礼嘛,又没请客。”
原乔乔说:“为啥不办婚礼?”
原玲玲说:“爸妈不同意嘛,你姐夫是外地的。就没办。”
原乔乔冷笑一声:“你爱搭理他们。”
原乔乔对她姐夫季昌明的印象不错。
比对她自己爸妈印象好得多。季昌明这人,给人的感觉就是热情实诚,说话直杠杠的,心眼厚道。成天一回家就是:“吃了没?”“吃啥?”“没吃我去煮。”然后摇起锅铲,咔咔整一大锅炖猪蹄,炖鸡炖粉条。剩饭打扫机。家里啥剩饭剩菜吃不完,没人吃,就往他碗里倒。吃面条,端个洗脸盆似的大碗,吃一大盆,把她姐气得不行,天天不准他吃饭。两口子隔三差五为吃饭的事怄气。但该吃的人还是要吃,吃完刷碗,话不多,不招人烦。
原乔乔问起她姐夫的工作。
“他换厂了吗?”
“还是那个厂。”
“我听爸妈说,他现在一个月有七八千了,还以为换了厂。”
原玲玲说:“没换。就是现在经常出差,有补贴,所以挣的多了。以前双休不加班,一个月就三千。现在一个月七八千,年终效益好,还有几万块奖金。去年年终发了三万呢。”
原乔乔说:“那挺好。”
原乔乔记得,去年夏天,一家人吃饭时,还在为他姐夫工作的事情吵架。她爸在饭桌子上赤急白脸,大意就是嫌弃女婿没本事,不赚钱。原玲玲那会在厂里,一个月四千块,比丈夫工资高。她爸说话很难听,说季昌明“屁用没有,一天只知道吃,一个月挣那点工资,不思进取。”说得季昌明当场摔了碗走人,原玲玲也只掉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