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研敏完全不知道她延迟毕业的事。她很多事情,他都不知道。她向来就是那样的,独得很,任何事,都不肯告诉人。但自己也确实关心的太少。许研敏有点愧疚。那是他们分手之前的事。他应该知道的。他意识到了她曾经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他们确实,连普通朋友都不如。她从未相信过他。
两个人在一起四年,有过最亲密的关系,她却对他没有丝毫信任。许研敏感到不知该如何去面对这段过往。
许研敏知道她的位置,但是没经她同意,并不敢告诉原玲玲。他并不知道原乔乔跟她家人有何矛盾,谁对谁错。但他知道这种关于别人的家事,自己作为外人,最好还是不要横加干涉,多嘴多舌。但他又不擅长撒谎,所以一时有些尴尬。
“她没跟我说。”
许研敏含糊回答说:“我待会问一下她吧。”
原玲玲恳求说:“你要是能打通她电话,能不能帮我问一下她,告诉我她在哪。”
许研敏说:“好。”
原玲玲说:“你问问就行,别告诉她是我找你的,不然她会生你的气的。”
许研敏说:“好。”
许研敏给她发了短信,她回了。许研敏还是不敢告诉原玲玲她的位置。他等了一会,回复过去,说:“我也不知道她在哪。她可能想一个人呆着吧。没事的,我跟她保持联系,一会等她心情好点,再劝劝她。你们别担心了。”
原玲玲说:“谢谢你了。”
原玲玲说:“她只回你消息,我们消息她都不回的。我跟妈妈打了一晚上电话,她一个也没接。”
许研敏宽慰说:“其实我发消息,她也经常不回的。”
原玲玲说:“她对你算好了。她在家里跟我们,话都不说的,跟你至少还有话说。她从小就是那样,跟谁都不亲,对谁都不理。谁也不知道她心里想什么。她孤僻得很,从小也没有什么朋友。你是她在大学里唯一的朋友。”
唯一的朋友。
这个评价,让许研敏感觉有点心酸。因为唯一这两个字,还有朋友。这个形容,听起来很孤单。没有朋友,所以把恋人当朋友,但其实不是朋友,也不是恋人。
原玲玲说:“其实我妹妹很懂事的,她不是那种不懂事的人。从小,爸妈就没有管过她。她一个人在家读书,照顾爷爷。我爷爷年纪大了还患有心脏病,那些年一直都是她在身边,煮饭洗衣服。生了病也都是她在照顾。别的小孩,天天逃学挨打,父母好吃好喝伺候,给花钱,要什么给什么,结果成绩还是差的要死。她从小就没有人管她,但每次都考第一名,又孝顺。是我爸妈对不起她,所以她心里一直恨,慢慢就不跟家里人说话。可是爸妈也有他们的难处。我有时候觉得爸妈是挺对不起她,有时候又觉得,爸妈也挺不容易的。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她要是不想回家来就算了,我会慢慢劝爸妈的。只是,她要是给你打电话,你一定告诉我一下,我好知道她在哪。”
许研敏大概知道了她的童年和成长。那样孤独的环境下,长出来的女孩。他不知道该对此说什么。他是在幸福家庭里成长的,虽好自家有自家的烦恼,但他家庭健全,自幼也并未缺少父母的关爱。他没有体会过,也无法设身处地地理解。他害怕听到这些,听起来总有种无奈无力的感觉,让他很难受。她的乖僻与顺从,懂事与叛逆,冷漠和体贴,他都体会过。
人与人之间的悲欢,并不相通。这是原乔乔十二岁那年,就深刻理解到的。那一年,爷爷去世。她孤独地坐在家里,看着宾客们说笑,嗑瓜子,聊天,语气充满了欢快和兴奋。她的父母也很高兴,说:“终于把老人送走了,总算没有拖累了。”其实他们什么都没做。东边在笑西边在哭,都是很常见的事。就像小时候,村里有人死了,她就会高兴的不得了,因为可以吃酒了。她有一段时间,一直不太能理解村里死了人之后摆大席吹唢喇吃酒的习俗,因为有人去世明明是悲伤的事,但所有人居然看起来都好兴奋,好高兴。这让她有点无法接受。成年后才明白,这不过是人之常情。亲人和爱人之间也一样,人的关系本质就是,无法相互理解。
所以她早就放弃了与人沟通,放弃了表达的欲望,绝口不跟任何人提起。
她在寒风中的公交车站坐了许久,许研敏也在冰冷的大门外站了许久,一直到凌晨。像这样的夜晚,许研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太多心情起伏的时刻,与她有关。她总是能轻易激发起他的情绪,让他欢喜快乐、失落失望,或者心痛酸涩,五味杂陈。
许研敏感觉自己快冻僵了。
她应该更冷,许研敏看时候不早,温柔劝慰她说:“你还是早点回去吧。”
原乔乔问:“你觉得我应该回去吗?”
许研敏说:“我也不知道。只是你现在也没带身份证,哪也去不了,还是回家吧。要走也得带上身份证,收拾好东西。你不回去,家里人也会担心的。”
原乔乔问:“你跟你父母,也会吵架吗?”
许研敏说:“也会吧。有时候,感觉他们也挺烦的,受不了。可是有什么办法,毕竟是自己的父母,父母谁都没有办法选择。咱们只能忍着了,除非你能狠心彻底断绝关系。你也做不到吧。”
父母子女,最糟糕的,就是这样。好又不够好,总让人觉得生活在一起是种痛苦和折磨,无法与之交流,恨不得远走高飞。你觉得他怀,恨他,可他又不肯坏的彻底,不肯像小说电视剧里那样做个纯粹的混账王八蛋。说起来,总是各有各的难处,“我们也不容易”,谁都不容易,那么痛苦谁来承担呢?爱不起来,恨不下去,只能这么一辈子忍受着,将就着,吃尽亲情的苦头,还要背负亲情的枷锁。她有时候真宁愿自己是个孤儿。
许研敏说:“回去吧。你要是真的受不了他们,以后不一起生活就是了。大半夜的,一个人在外面也不安全,还是先回家,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先睡一觉,都十二点了。”
“你爸他打你了吗?”他补充问。
“他不敢打我。”
她冷漠地说:“他要是敢碰我一下,我早就跟他老死不相往来了。”
“那还行嘛。”
许研敏说:“我小时候,犯了错,还天天挨打呢。不打你就行,那你就回去吧。只要他不打你,他爱说什么随他说,管他的呢。你就脸皮厚点,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当没听见,也别往心里去。他们年纪大了,老一辈人,很多事情,想法跟咱们的不一样。咱们能理解就理解,理解不了,走远点,自己生活,不在一起住就是了。但还是别闹得太僵吧。”
许研敏觉得,人终归还是需要有亲人才好的。
“怎么说也是父母。不论怎样,他们还是养了你,供了你上学。他们生活环境不同,思想跟不上时代了,也不知道要怎样抚养照顾小孩,有时候也笨得很,但总归是没坏心的。”
原乔乔说:“你觉得你爸妈他们也笨得很吗?”
许研敏说:“就是笨的很啊,经常办个事情都不过脑子,弄的乱七八糟,哎。”
“我也觉得他们笨。”
原乔乔说:“你知道吗?他们挣一分钱,都要存银行,舍不得花。每次去逛街,都不肯在外面吃饭,从来没有下过一顿馆子。连一碗面条都舍不得在外面吃,嫌浪费钱。一碗面条才七块钱他们都舍不得,就知道存钱,存定期。他们都不知道通货膨胀有多厉害。钱存在银行里,越存越贬值。”
许研敏说:“我爸妈不也是。他们那个年代的人思维就是那样,随他们去吧。”
第49章 再见 他的神情,几乎有点紧张了。……
大多数矛盾和恩怨,都无法像电视剧一样起承转合,有开头有高潮有收尾。谁和谁终于握手言和,谁和谁一刀两断,该团圆的团圆,该报应的报应,丁是丁卯是卯。大多不过就是和稀泥一样,不明不白的过下去罢了,时间久了,疮疤老了,假装没有那回事。
左右不过一句算了。
她跟父亲,始终没有就那些童年的往事,有过一星半点的交流。
母亲倒是说过几句,那天,母亲接她回家的时候,母亲说了一些话。母亲的大意,就是知道对不起她,但是很多事,没有办法。她对自己的丈夫,是早就看清了的。没有离婚,只是因为舍不得孩子。原乔乔一直很明白她母亲的心思。在她母亲看来,即便丈夫再糟糕,懒惰,无赖,出轨,只要他还是这个家的经济支柱,她就得为了孩子忍受下去。否则一旦离了婚,孩子没有了母亲,跟着这个一个爸爸,必定要受苦。
原乔乔并不认可这个逻辑,她认为父母亲婚姻的存在,对她来说,伤害更大。但是她也无法要求母亲做一个强者,抛开丈夫,独自抚养两个女儿。而且,她有时候会思考,自己究竟是不是恨父亲,是否真的能接受他落得一个妻离子散,晚景凄凉的结局。其实说不上。对原乔乔来说,她父亲这个人,其实不坏。他是一个整天得意洋洋,喜滋滋的人,好逸恶劳好吃懒做,一辈子自私地快活着,花钱大手大脚,几乎很少为什么东西生气,很少发脾气。对家庭,也不是全无付出,至少他还在工作,还在挣钱。而她母亲则斤斤计较,絮絮叨叨,简直到了一种神经质的程度,而且吝啬。这种吝啬不仅是自虐,对身边人也是一种精神和□□的凌虐。兼之她常常为了一些不甚要紧的琐事大发雷霆,弄的家里气氛紧张,□□味十足。母亲这种性格让她感到很痛苦,甚至是痛苦的主要来源。相反,父亲相处起来,则让人心情好的多。原乔乔总结就是,她母亲是个好人,值得可怜,值得尊敬,值得爱,但很难取悦,很少能让人感到快乐。她父亲不是个好人,不值得可怜不值得尊敬不值得爱,但容易取悦,只需给他钱,满足他的虚荣心,让他可以到处炫耀,就能让这段关系其乐融融。她得出的结论就是,人要适当自私一点。自私的人更容易快乐,因为不受委屈,不吃亏,都是他欠别人没有别人欠他,他就整天高兴。而像她母亲这样的人,诚然是个善良,忍辱负重的人,值得可怜和敬仰,但因为付出太多,吃了太多苦,总觉得被辜负,被人对不起,时间久了,心理便扭曲不平衡,觉得自己的付出没有回报,便要发疯。没有必要。
她知道父母亲介意什么。从小神童一样的女儿,人人都说聪明,有出息,没有父母照管也没人悉心培养,考试回回得第一。这么聪明出众的女儿,长大后,变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人。他父母亲无法接受。她母亲是这么说的,“到底有些不甘心”。虽然明白,只是普通家庭,也没有好好培养过,比不上有钱人家在孩子身上的投入,知道没法相提并论,但到底“不甘心”。
原乔乔没什么不甘心。
又或者有,比如她长年累月,都会做的一个噩梦。梦见自己坐在高中教室里,马上就要高考了,她想学习,想好好读书,想考名牌大学。脑子里这么想,但身体却不受控制。她的身体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着高考日期一点点逼近,却什么也做不了。这种无力的感觉让她梦里非常恐惧,非常痛苦。她还梦见复读,大学的时候经常梦见退学了去复读。二十岁的她,跟一群十七八岁的孩子在一起读高中。不能玩了啊,好好学习啊,人生没有机会了,再考不上好大学你就完了。脑子里这么想,但身体还是浑浑噩噩,动弹不得。毕业后,又梦见自己辞去工作去复读,疯了一样,反反复复做这样的梦。她总是吓出一声冷汗,醒来之后,万分庆幸,还好只是梦。
她和许研敏的关系,却近了一些。
她以往,总觉得许研敏并不理解自己。他什么也不懂,跟自己是两个世界的人。而今渐渐发现,许研敏也有他的烦恼。他烦恼的东西,关于家庭,工作,以及一个成年人,男人,如何成家立业。他偶尔跟她抱怨家里,说家里人太懒惰不爱收拾,做事犯糊涂,弄的家里乱糟糟。有时候也抱怨工作,抱怨单位的不公平待遇。干最多的活,做最辛苦的事,却拿最少的钱,却很难下定决心离职,因为没有更好的选择。
她跟许研敏也谈了很多。她说的很清楚明白,她不想在一段注定没有未来的感情上,浪费时间。
她对许研敏说:“你的人生规划里从来没有我,我的人生规划里也没有你,所以你再说一百遍喜欢有什么用呢?你从来没有半点打算,将来要跟我在一起。你的喜欢毫无意义。”
许研敏说:“我不知道要怎么对你说。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我不敢给你承诺,我怕自己说了的话却做不到。我总想着,等自己以后定下了,再想那些。可是我连自己的人生方向在哪里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才好。”
她则有些生气了,说:“我并没有要求你给我什么承诺。我知道,你可以能一时半会儿做不到。但是你得有个方向,要往哪里去走。有了方向有了目的,就算走的慢,也会走到。而不是你连想也不去想,毫无打算,原地踏步。”
她觉得有些事情,需要早些说清楚。许研敏总是不提这些,她只能主动提。他是个犹犹豫豫的人,她只能开门见山,快刀斩乱麻。
“我不会去你那儿。我不想跟你父母一起生活,也不想去外省。如果你愿意来四川,我们就还有可能,否则就趁早分手。我确定,我也不会跟我父母一起生活,我跟他们感情不好,不想跟他们住在一起。咱们可以买房子,单独两个人生活。父母离得远一点,能看望照顾就行,但不能住在一起。否则会有很多麻烦。”
其实这才是他们最担心的问题,关于两个家庭。
读书的时候不关心,而今就必须搬到台面上来商量。
许研敏说:“我也不想跟父母一起住。”
原乔乔问:“你爸妈允许你以后不在身边吗?”
许研敏说:“我还有哥哥在他们身边,他们应该不会反对。”
“你问过他们吗?你爸妈知道我吗?”
许研敏说:“他们知道一些,但是知道的不多。我想的是,等过几年,我回成都,读个研究生。现在不行,我想攒点钱。不然读书好几年都没有收入,我会焦虑。我看了,你们市里有个地质单位,还挺好的,我想去那。以后我们就能在一起。”
她问:“你想清楚了吗?”
许研敏说:“想清楚了,我想跟你在一起。”
原乔乔说:“你放心。我知道,你也不愿意跟我家人在一起。我们以后会有自己的家,不会跟他们一起住。只是近一点,有什么事,能看望一下就好了。你爸妈也是一样的。”
许研敏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