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乔乔说:“刚回来的。”
男人说:“正好,你把牛牵去喂一下水。”
原乔乔不敢不答应。
她是寄住在别人屋檐下,要是安排活不干,会被人说懒。
原乔乔从他手里接过牛绳,前往堰塘去。
牛喝水的地方,还有点远。她一只手拿着棍,驱赶着牛。牛不跟乖乖走路,不停地要捞路边的草吃,走了大半个小时,才走到塘边。
天越来越黑。
她看到男人,跟在她后边来了。
原乔乔一路心都在跳。她加快了脚步,拼命地驱赶那牛,想赶紧走远一点,偏偏牛就是慢腾腾。
男人起初离的还远,后来越跟越近。他手里拿着一把柴刀,筒靴一直在呱唧呱唧。那呱唧呱唧的声音很快来到她背后了,她吓的扔了牛绳,赶紧逃跑。男人一把抓住了她,将她抱起来。
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原乔乔已经记不太清了。过了好几年,偶有一次,原乔乔听她父母提起这个人。她父亲当时,只是说有个老乡死了,办酒席,要送礼,跟她母亲商量该送多少。
“得的肺癌。”
母亲说:“才四十多岁吧。”
父亲说:“那是癌症的哇!有啥办法!”
母亲说:“他哪一辈的?”
父亲说:“哪一辈的?跟我是同辈的!”
父母亲说起癌症,只觉得万分可怕。
大概是看到自己同龄人已经入了土,他们感到生老病死的恐怖和无奈了。原乔乔听他们一直在惶惶不安,便问:“你们在说谁?”
他父亲说:“你不记得了?你原来不是在他家住过吗?你应该见过吧?他原来在山西那边打工,说是在煤矿里挖煤。后来得了肺癌,就回家了。家里呆了没几年就死了。”
原乔乔愣了一下,轻飘飘说了句:“哦。”
她记起来了。
“他哪年回去的?”
父亲有点想不起来,便向母亲求证。
母亲说:“就是她读书的那两年嘛!”
父亲惊诧说:“那还是很活了好几年。”
然后他们话题开始延伸,讨论人得了癌症后最多能活多少年。以及得了癌症,要花多少钱,进而讨论到自己得了癌症,要怎么办。中间还不确定地问了原乔乔一句:“你是见过他的吧?”
原乔乔不置可否,只是冷笑了一声。
父亲说:“你笑啥?”
“没啥。”
她为什么从来没有将那件事告诉父母呢?大概是出于她强烈的自尊心,还有羞耻心,以及对于父母亲长年累月的心寒和失望。此外,可能还有恐惧。那人手里拿着砍刀,威胁她说:“不许说出去,否则杀了你陪葬。”
“反正我也活不长了。”他这么说。
他的确得了癌症,一副苟延残喘的样子。
原乔乔要过六年,七年,等她真正成年,才能真正理解那人对自己做了什么。那是她第一次跟许研敏的时候。
她本以为,男女的事,就像是鼻涕糊了一身。她把许研敏,当做一个可供试验、研究的对象。结果许研敏并不像一块鼻涕,却像一件可以杀伤的武器。她才知道,男人原来是这样的。而那个男人,大概就像一条软体的沙虫在身上蠕蠕爬过。
她跟许研敏一起吃早餐。
她对许研敏说:“我今天突然理解了一个关于你们男人的形容词的意思。”
许研敏夜里像个禽兽,道德良知被狗吃了,公共场合,却是个有些内敛含蓄的人。他穿牛仔裤,纯白的T恤,头发浅浅的,脸白白的,笑起来格外甜蜜,看着单纯得很。
“什么词?”
原乔乔说了那个词。大概就是指像沙虫一样的男人。
她说的很直白。
早餐店人来人往,许研敏脸顿时红了。
“不是吧?”
他笑得假装正经。
原乔乔要说话,许研敏慌忙捂住她的嘴:“公共场合。”
私下里,许研敏也很喜欢说些不正经的:“一晚上做三次……也不叫阳痿吧……真要一夜七次,人不得废了。”
他对自己了解甚少。他是个正常家庭长大,幸福、健康的男孩子。人的经历和境遇,是在脸上可以看出来的。
第9章 可爱 我喜欢对谁好,就对谁好。……
原乔乔趴在座位上,把头深埋在胳膊里。
覃越抛着篮球,穿过走廊,吊儿郎当地走进教室。经过第一排座位时,他好奇停留了一下,将右手的篮球换到左手,然后拿右手关节敲击了一下桌面。
“喂!”
他敲了两下,叫了两声,原乔乔没应。
他叫第三声的时候,原乔乔抬了头。
她神色萎靡不振,好像是没睡醒似的,覃越感觉她脸上的血色越发稀薄了。眼神依然无精打采。
覃越想不通,她这个状态,是怎么回回考试第一名的。
“你在干嘛?”
覃越表情充满了猎奇。
“什么事。”她病恹恹的,态度依然是冰冷,惜字如金。看起来并不想同他说话。
“哦……”覃越又有些心虚了。
“没什么事。”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敲一下她桌子。
可能是想看看她是不是还在生气。
覃越是那种,跟人吵完架,自己两天就忘的人。没心没肺,记性跟狗一样。
她头一埋,继续趴下去。
覃越愣了一下,抱着篮球飞快地跑了。
覃越在后座,偷偷打量她。整个下课时间,她一直趴在那,一动不动的。
她想林楠了。
林楠一直没来上课,她跟班主任老师打听,班主任说,林楠请了一星期假。
月考的成绩出来了。
她仍然是第一名。
这让她稍微有了点安慰。学习成绩是她唯一的自信和底气,让她感觉未来稍微有那么一点方向。
她特意留意了林楠的成绩。林楠也考得很好,她是年级第十名。老师在课上,特意表扬了她,说她进步最快。
原乔乔帮她把各科的试卷仔细收好,放在桌筐里。
嘉淇这次没考好。
她这个月很努力,但成绩不升反降,数学破天荒地没考及格。
数学老师很严肃,把她叫到办公室谈心。谈完回到教室,她就趴在课桌是上哭了起来。好几个同学围着她安慰。
许颖也找原乔乔谈话,照例是夸她,说,继续努力,戒骄戒躁。同时让她平时也多帮助其他同学。这个其他同学,说的是嘉淇。因为她跟嘉淇关系最好,老师一直晓得。
但老师不晓得,原乔乔已经很久没跟嘉淇说话了。然而,原乔乔还是点头。
她心里舍不得嘉淇。
她和嘉淇,恢复了正常同学的关系,不再刻意地冷漠了,也帮她讲数学题。不过嘉淇跟另一个女孩走的近了,原乔乔总觉得自己多余。
天气越来越冷,她床上的被子也越来越薄了。每天晚上,都要紧抱四肢,蜷缩成一团,瑟瑟发抖。半夜里经常被冻醒。
白米饭和咸菜,也一如既往地令人难以下咽。
她想林楠。
过了一星期,林楠总算是来学校了。
她又换了一身新衣服。
林楠经常在换新衣服,几天不见就是一身新。不过她的衣裳,款式都差不多,几乎都是运动服,宽宽大大的。
这次她穿的黑色运动服,上面有字母,还有金色条纹。看着精神又帅气。脚上穿了新的白球鞋。
原乔乔看到她高兴极了。一下了课,两人就手拉手去操场。
太阳光很好,照的人皮肤明晃晃。
冬天里能晒点太阳是最舒服不过的。
原乔乔打量她这身新装扮,心想她穿裙子,应该很漂亮。
“你奶奶还好吗?”
林楠不以为意说:“还行吧,住了几天院。她就是,隔一段时间就说要死要死,但又总死不了,过几天又好了,把我爸折腾的够呛。”
“你奶奶是什么病?”
“哮喘。”
“你爸爸是做什么的?”
“做什么?在家伺候老人呗。要不是为了孝敬她,我爸早出去挣钱了。哪天把我奶奶送走,我爸才算交了差。”
“你不喜欢你奶奶啊?”
“不喜欢。她就是重男轻女,从小就嫌我,我跟她不亲。”
原乔乔笑了笑,感觉她性格很耿直。
林楠说话的语气,常有点桀骜不驯。
“哦,对了。”
“你的手表。”
原乔乔把手表摘下来:“上次放假,我忘了给你了。你爸爸没问你吧?”
林楠看了看她递来的表,才想起来:“我那天走得急,也忘了拿。你不用还我了。我上周回家,我爸就问我表。我说借给同学戴了,他不信,非说我是弄丢了,说我撒谎。我就干脆承认了,然后它又给我买了一只新的。”
原乔乔惊呆了:“啊?”
林楠伸出手腕,上面戴着另一只一模一样的表:“你瞧?”
“你真买了新的啊?”
“当然。”
“那你爸爸怪你了吗?”
“怎么没怪,他还打了我呢。”
林楠撩起头发,向她展示自己后脖子上的淤青。
好几块。
她皮肤又白又细,那淤青看着很显眼。
“你爸爸拿什么打的?”
“火钳。”
“对不起。”
原乔乔很愧疚,没想到会连累林楠挨打。
林楠说:“没事。我都习惯了。我爸就那脾气。我爸是很疼我的,就是着急了要动手。你不用担心。这个表我不要了,送给你戴。就当是个礼物。”
原乔乔说:“你这样,我都不好意思再戴它了。”
“我都不介意,你介意什么呀!”
林楠抓起她手,将那只表再次套在她手腕上:“你不戴,我白挨我爸打了。”
原乔乔笑:“你干嘛对我这么好啊。”
林楠说:“我喜欢对谁好,就对谁好。”
林楠像摸小孩似的,用手摸了摸她的刘海:“你真可爱。”
“我可爱吗?”
她头一次听到有人用可爱这个词形容自己。她一直觉得自己不可爱。
“可爱极了。”
林楠说:“圆圆的脸,还有大大的眼睛,像只小猫。”
原乔乔就红了脸。
原乔乔做值日,林楠便帮她搭好饭,再在小卖铺那买个热包子带到教室。
打开水的时候,提两个壶,自己打一壶,帮原乔乔打一壶。
她从家里带的零食水果,跟原乔乔一块吃。
宿舍里,水果是特别稀奇的。林楠每周都要带一些苹果和香蕉。一个香蕉撕开,她先叫原乔乔:“你咬一口。”
原乔乔轻轻咬一小口。
林楠盯着她的嘴,盯着香蕉:“你咬一大口。”
原乔乔于是咬一大口。
“我第一次吃香蕉。”
原乔乔说:“以前从来没吃过,不过看到街边水果店有卖。”
“好吃吗?”
“有点甜。”
原乔乔皱眉:“有点像放久了的红薯。不是我想的那个味道。我还以为它的味道跟冰淇淋一样。”
林楠说:“我觉得好吃呀,又甜又绵软。”
原乔乔说:“还行。反正也不难吃。”
“你要不要再尝一口?”
两人再一人口,把那根香蕉吃完。
原乔乔问:“香蕉皮能不能吃?”
“香蕉皮不能吃,涩的。”
原乔乔说:“好可惜。看起来软软的。”
林楠说:“橘子皮也是软的,也不能吃的嘛。”
原乔乔说:“可是橘子皮晒干可以炖汤。”
“香蕉皮可不能炖汤。”
林楠有个水果刀。
一个苹果,削了皮,切两半,给原乔乔一半,她自己一半。
原乔乔说:“我家也有苹果树,只是不结果子。结的都是小苹果,酸酸的,没这么红,这么大。”
林楠说:“自家树上结的。肯定不好吃。”
原乔乔没钱,不怎么买零食。林楠经常买零食,跟她一起吃。林楠其实不怎么爱吃零食,她会买原乔乔爱吃的。她身上零花钱比较多,花钱大手大脚,从来不当回事。
“给你,牛轧糖。”
原乔乔很喜欢吃牛轧糖。里头有花生仁,外面还有一层糯米纸,一抿就化。林楠会时不时,从兜里掏出一颗牛轧糖。
她的手心是热的,牛轧糖在她手里握过,有点融化。吃在嘴里,十分粘牙。林楠把手插在裤兜里,酷酷地下楼梯,原乔乔缩着脖子,挽着她的胳膊,一边吃糖,一边瑟瑟发抖。
天气冷了,她总是特别容易发抖,像只寒风中的野鸡。林楠摸一下她的手,冻得跟冰块一样。
林楠掀起自己的衣兜:“你把手揣我兜里,我兜里暖和。”
原乔乔把手伸进她兜里,林楠握住她的手。林楠手特别细腻。她娇生惯养,没怎么干过活,手指白嫩,骨骼均匀,又细又长,手心也是滑溜溜的。原乔乔的手冷、干,手心有些粗糙,握上去,只能感觉到骨头,有些硌人。
冬天冷,她手和脸都皴裂了。林楠坐在教室,从课桌里,拿出一盒擦脸的油。她用手挖了一点儿,轻轻点在手背上,涂抹均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