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上开花——也稚
时间:2021-05-31 09:53:51

  *
  另一间房,何美云把瓶瓶罐罐从包里拿出来,先把包装进盒子,再放进衣橱收好,这才回到梳妆台前整理。一堆物什,底下有一个厚厚的信封。
  美人爱美,一直注意保养,这些年也用大牌,上高档美容院。但饱经生活的风霜,比不得有钱有闲的阔太、红气养人的女明星,快到六十岁就还余留一点底子,稍微能瞧出年轻时的容貌。
  镜子里何美云深肤色,脸上有浅浅的斑,深眼窝陷下去,让大双眼皮还多出一层,眼尾有几缕皱纹,脖颈上是一层一层的颈纹。身材丰腴有度,看起来倒不显老。
  桌台收拾好了,打开信封,抽出一沓信纸展平。
  手写的字飘逸洒落也还规整,像丁嘉莉本人。
  许是在房间里待太久,叩门声响起。何美云抹拭眼下,正说“来了”,门已经被推开了。
  “……”
  李寺遇愣怔一瞬,蹙眉问:“怎么了这是?”
  何美云轻咳一声说没什么。
  瞒不过观察力超凡的导演,李寺遇径直走过去,拿起了还未完全收进信封的信纸。
  “写给我的你看什么?”
  何美云阻拦未成,李寺遇将信纸抖了一下展开,快速扫阅。
  前几页确是说明书,还附上了简笔画,诸如按摩手法一类的。
  最后一页是格式规整的书信。
  「何美云女士:
  您好呀!
  即将与您见面,不晓得会是什么样子?您会喜欢我吗?我忐忑而期待。我有很多话想要对您说,但我有些难为情,也担心第一次见面就说心里话,会很不妥。可我不得不说,思来想去只好以文字代为说话。希望您没有太惊讶或慌张,我也并非一直是偷偷给老师或母亲写道歉信的幼稚女孩。
  或许我没有太过担心你的态度。无论你喜欢我与否,我都要和寺遇在一起,感情究竟是我和他两个人的事对吗?但我想,能将寺遇抚养长大,一直以来给予他坚定支持与爱护的女人,我是一定喜欢的。
  曾经寺遇责备我有公主病,我坦诚是有一点的。我一路成长顺顺当当,肆意妄为,我以为会永远如此下去时,遇见了寺遇。他是我的良师益友,将我从一条一眼能望到底的路途,带去了一个充满冒险与未知的航道。他亦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我晓得,女人说最爱一个男人是多么愚蠢而荒谬的话!可是我就是爱他,凭本能一样爱他。
  父母自小教育我,女孩子要做自己的事。我自然也自己的事,有好多重要的事。其中一件就是爱他。
  好像爱情是敝履,甚至是有害的,偶像恋爱即是没有事业心——工作与爱情无法兼得,现代人的理论。人们宁愿花很多时间看无聊的短视频,也不愿意好好经营恋爱。
  以前我有心经营,但失败了。因为我还不是完整的我。两个残破的人是补不成一个圆的,只有两个完整的成熟的人才能把握住爱的本真。
  要一个人改变是很难的,但一个人的二十岁和三十岁总归是有点不同的。我相信我变好了,两个人在一起不再是寺遇独自退让、忍耐。关于和一个小这么多的女人生活以后是否会很辛苦,我可以肯定地回答不会的。
  然而要真正做到,不是我保证就可以的。尽管寺遇已经到了抗下家庭重任的时候,我这么说有点不合时宜——他似乎在成长过程中有所缺失,因而不擅长表达爱,也从不在我面前袒露脆弱。
  现在的我们都不再谈论过往遭受的事情,像它们不存在一样生活。无论寺遇愿不愿意谈论,我都接受。在此,我有一个稍显神经质的无理请求,希望您向寺遇表露哪怕一次爱意。
  何美云女士,感谢您的养育与付出。我不会代替您或任何人去爱他,我会以丁嘉莉的名义爱他。我也无法承诺这爱是永恒的,至少此时此刻我所构造的未来里都有他。我相信他也是,他也以同样的心情爱我。
  我们需要您的爱与祝福。
  您甜蜜的莉莉」
  房间里好安静。
  李寺遇喉结滚动,缓缓捏住了眉角,遮住一双眼睛。
  “你看,多好啊。”何美云说,“正因为是丁嘉莉才能这样。”
 
 
第51章 万花筒
  母亲说得没错,殷勤也好讨好也罢,并非因为丁嘉莉而成立,是母亲爱屋及乌,无法表露只能用行动说明的对儿子的爱意。
  但也因为是丁嘉莉一切才能成立,他们的热忱与付出都被感知,然后得到了浓情回应。
  好比进入了期望的那扇门,他以为会有疯狂风暴,见到的却是一座繁盛的花园。
  就是初遇丁嘉莉时那样。
  她本真丝毫未变,将他映衬得好晦暗。
  母子俩一前一后走出房间,电视机打开,吵吵嚷嚷替他们收敛好庞杂蔓生的心绪。
  何美云坐下来,把方才洗好的一碟水果端到跟前,拣起一个红苹果,另一只手拿起水果刀。
  “这会儿总消化了,吃得下了。”何美云看向李寺遇,“去把莉莉叫出来。”
  母子对望一眼,很快错开了。
  何美云生下李寺遇的时候才十八岁。山村出来的,没被父母卖给隔壁村的男人,她比村里的女孩幸运。到铁西的工厂做活,遇到一个差不多大的男人,他们不懂那些,肚子大了只有生下来。
  十八岁岁,自己还迷迷蒙蒙不懂爱,就要把爱倾注给烦人的小家伙。
  奶水足,吃好了,长得胖乎乎的就是爱;上户口,上学校,餐盒里不比别人差就是爱;要隐私,要自由,棍棒落下了还是捯饬出一间屋就是爱。
  终于送他上大学了,松了好长一口气——
  “妈,我想拍自己的片子。”
  一条街走遍了,恬不知耻问人借钱,她说“儿子,咱拍,拍砸了没所谓”,是爱。
  如今还是说不出口,这一点是没法实现女孩的心愿了。
  *
  半敞开的门叩响三下,几句言语后,丁嘉莉跟在李寺遇身后来到客厅。
  “坐呀!”何美云笑眯眯道。
  丁嘉莉坐下了,将手伸过去,“我来吧。”
  “没事儿,你看电视。”何美云说着挪出一只手把遥控器塞给丁嘉莉。
  李寺遇也在一旁落座,不咸不淡地说:“削苹果皮不断是我妈的绝活儿。”
  何美云笑了,“寺遇也会的。”
  “我晓得。”丁嘉莉抿唇。
  忽然有些静,她按下遥控器,问,“伯母平时看什么?”
  何美云说你看你想看的,丁嘉莉浅笑说她不大看电视。何美云轻轻哦了一声,说她最近在看那部讲□□十年代北方变迁的献礼剧。
  剧作精良,班底和演员阵容值得信赖。开播至今在某平台还保持九分以上。
  丁嘉莉切换机顶盒,搜出电视剧,正好何美云削好几个苹果,划成牙,放到丁嘉莉可以够到的位置。
  “谢谢伯母。”
  “嗐!这孩子。”
  何美云看电视喜欢叨叨,先是给丁嘉莉讲解前边的剧情,然后数落起男主角妻子的父母不知好歹,净背地里揣心思,破坏人夫妻俩关系。
  “扯犊子玩意儿!”说罢不好意思冲丁嘉莉笑了下。
  没一会儿何美云似乎换了心情,感叹:“小方在这里太板正了,前阵儿看他演的那个谍战剧,一飞行员,就挺俊!”
  李寺遇哂笑,“这是给你教学,咱北方人怎么夸人好看。”
  “学到了。”丁嘉莉眉眼弯弯,又问何美云,“伯母有喜欢的男演员吗?”
  “就小方啊!哦——那个演副局长的也不错,是叫孟冬吧?”
  丁嘉莉稍显激动,“晓得的,孟冬老师要和我合作了。”
  旁听的李寺遇一顿,“什么合作?”
  丁嘉莉抿了抿唇,狡黠而神秘地说:“一部职场剧,孟冬老师和我搭档演男女主角,还没有备案登记,本来是不能说的……应该是上半年就拍?”
  李寺遇没说话。何美云却是来劲了,追问:“有感情戏吗?”
  “有啊。”丁嘉莉自己也笑,“说是职场剧,其实就是那种打着女性独立旗号,让女孩和上司办公室恋爱的剧,也不晓得怎么回事,净是这种上位者哄骗小女孩的故事……”
  吐槽两句怎么就成了指桑骂槐了。
  丁嘉莉赶紧找补,“就是说在权力结构不平的情况下,这其实可以看作压迫。上司示爱,是接受还是不接受?好像都会出问题。”
  何美云颇为认同地点点头,没意识到客厅里的问题存在。
  李寺遇出声说:“你才净是和叔叔辈的男演员搭戏。”
  丁嘉莉瞧了他一眼,似笑非笑的像是说,这儿不是坐了位小叔么?
  她不知道小叔已经脑补出像《北地以北》里那样,或者比那更激烈的,各种办公室激烈的吻戏。
  丁嘉莉被抵在总裁办公桌上,红底高跟鞋掉落,露出黑丝包裹的涂了丹蔻的脚趾,包臀裙发出几近绷裂的声音。
  男演员的脸变成了箭靶。
  一连看了三集电视剧,何美云今天没和姐妹去跳舞,比跳舞了还愉悦。
  十点多钟,何美云要休息了,也催促孩子们早点睡,明早跟她去寺里。
  李寺遇不知有这一出,睨着何美云不说话。
  “哎呀明早再说……”何美云转身进了屋。
  “是上回求平安符的寺庙吧?”丁嘉莉轻声问李寺遇。
  后者“嗯”了一声,拢了拢手指,最终问:“不给你父母打电话问候一声?”
  丁嘉莉愣了下才反应过来,“早上我就给他们发了红包了。”
  他们还以为她在剧组。后半句没说。
  “你手机坏了总要换新的。”李寺遇又说。
  丁嘉莉没懂他的逻辑,“好听经纪人训我吗?”
  是指下午他们在桃仙机场狂奔的事或引起了舆论。
  实际因为没有人拍到二人的视频而没引起大规模轰动,何况晚上出现了一则恋情绯闻让微博卡顿——
  何露霏与一位超人气偶像私会。
  啊哦,大经纪人应该没空找丁嘉莉了。
  *
  一同出门,丁嘉莉等在马路边,李寺遇走进卖手机的店,很快拿着手机盒出来了。
  装了卡,开机设置,最后揣进兜里,丁嘉莉打破沉默,“不回去么?”
  “走一会儿吧。”李寺遇说,“难道你睡得着?”
  “我们偷偷出来,伯母知道了怎么办?”
  李寺遇无声地笑,“你几岁了?”
  “……”丁嘉莉暗暗瞪了李寺遇一眼,可黑色毛线帽压住眉毛,看起来很是可爱。
  李寺遇便把毛线帽往下拉,遮住她的眼睛。
  待她恢复视野,见他已经跑开了。
  您几岁了叔叔?
  四周是沿街商店和楼房,又不能大声喊话,丁嘉莉只得提步追上去。
  在极端环境中拍戏的一个好处就是她保持运动,肺活量和身体机能有所提升。
  眼看要追上慢跑的李寺遇,他又跑远了。待她再次接近,他故技重施,倒退着跑步嘲笑已经气喘吁吁的她。
  “啊——!”她嚷嚷一声。
  李寺遇却是笑得更灿烂了。
  “年轻人不行啊。”
  他竟揣摩出她的心理活动?可恶!
  丁嘉莉朝李寺遇冲了过去。
  风声呼啸,呼气吸气的匀拍间能感觉到心跳,双脚踏在地上,眼睛里只有还差一点就能靠近的男人。
  他们跑过了街道、长巷、漆黑的社区小路,咬咬牙就会抵达终点。他总有停下的时候。
  丁嘉莉决定在那瞬间原谅他今日的所作所为。
  过拐角,上一个低缓的坡道,李寺遇在前方停驻脚步。
  老槐树下有张乒乓球桌,里外的灯照亮学校大门。
  丁嘉莉撑住膝盖喘气,见李寺遇往回走,来到她身边。她把手递给他,希望有一个支撑。他也接住了。
  待缓过来,丁嘉莉直起身,感觉风从领口灌进里层衣服,凉津津冲散背上汗溻的闷热,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李寺遇摸出揣兜的一小包纸巾,从丁嘉莉衣服下摆伸进后背擦汗,最后把一张纸巾隔在她后背领口上。
  “干什么呀……”她不满他用对待小朋友的方式戏耍她。
  李寺遇忽然说:“我中学在这儿念的。”
  丁嘉莉心口一跳,注视这间学校的目光不禁认真了几分。
  旋即意识到这句话很古怪,通常人们会说母校,而不是站在校门口说在这儿念的。
  是中学不是某一学年,是念的不是念过,可以排除插班生之类的情况。
  丁嘉莉觉得李寺遇不喜欢他的中学。
  “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这片儿最好的学校,我是成绩最好的学生之一。”李寺遇笑了,“我可以上北京最好的大学。”
  “……了不起。”
  丁嘉莉腹诽男人贯爱重提失之交臂的“英雄事迹”,二十年前的事有什么可炫耀的。
  而他说:“丁嘉莉,我就是这样靠近你的,比你在我身后奔跑的这段距离遥远得多。”
  这一瞬间,丁嘉莉终于触碰到李寺遇的幽暗深邃的心迹。
  其实不是在说她,是说他孤注一掷,差点葬送掉人生,为了99%几率无法完成的梦想。
  他幸运地实现了1%的奇迹。
  她就是奇迹之一。
  “李寺遇,”丁嘉莉望着校园围墙,在良久的沉默后说,“你有没有翻过墙?”
  李寺遇笑出声,“你不会没有过吧?”
  丁嘉莉睨了他一眼,“小瞧谁呢!”说罢越过乒乓球桌,在一堵爬山虎蔓延的红砖墙中找到没有枝蔓的间隙。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