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妙所站的位置烈阳正好能晒到,她抿了抿嘴却不知该怎么开口,哪有自己上赶着和他们有牵扯的道理,这不是自己赶着往身上泼脏水?她完全可以当没听到等那个姑娘来了将货交了走人,可谁让对她最重要的男人就在身边?
成亲这么久她也摸清了林书安的脾气,他面冷心热,嘴上不说好听话,整一闷葫芦,他的欢喜与不快全都在举止间。她能忍,他不能忍,即便口角之争也容易结仇,这些人若诚心给他们使绊子,他们惹不起。
甄妙看他面如寒霜,见左右无人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手背,笑道:“这边清净些,人来了一眼就能看到。”
林书安摸了摸她的头发,只问了一句:“我不在,他们有刁难你吗?”
甄妙心里一热,轻轻摇头:“没有,我只卖过那人一回汤,后来再未见过了,别担心,我虽然不想惹事也不会闷声吃亏。相公平日读书劳累,今儿难得休假,不要记挂这些,娘看到会担心。”
见他还不放心,凉薄的唇微抿成一条线,甄妙拽了拽他的袖摆,认真解释:“大白天的全是人他们也要脸,不敢胡来。再说我出摊哪天身边不是围满了人?看不见听不到,我大大方方清清白白做买卖,真要谁敢欺负我,我非要闹到官老爷那里去不成。”
陆陆续续已经有小姐来了,个个身着轻纱飘逸的夏装,鹅黄、桃红、青绿比花还娇美的颜色,素手执团扇,说说笑笑的往这边走来,抬眼瞧见站在不远处的林书安,羞得红霞染上俏颜,眼睛不时地偷看。
说了半天这人脸上没一点表情,也不知道听进去没有,又见那些富家小姐走远了还不忘回头瞧他,他本就生得俊雅高大,在乡下是夜明珠埋进土里没人瞧见,镇上地广人多又不知晓底细,单凭他这般相貌就容易让人生出好感。
“方才有好几位小姐瞧相公呢。”
林书安终于抬眼看她,嗤笑一声:“不许瞎想。”
“林娘子,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你快同我将汤送过去吧。”
丫鬟跑得额上渗出一层细汗,快步带他们过去,原来小姐们走得是另一条路,得亏丫鬟聪明过来看了一眼不然坏了事。
甄妙自打搬到镇上来整天在街上和家里来回奔波,实在没那个精力四处转悠,乡下路边野草野花开了不少,比起这片荷塘就不够看了。
凉亭长廊全都站了人,三三两两凑在一起的小姐们或喂鱼食或冲不远处乘坐在船上采莲的小姐挥手,而凉亭的石桌上铺了纸张和颜料,一小姐执笔画眼前的景儿,每落一笔都要皱皱眉头,喃喃一句:“我总是画不好,回去给父亲知晓又要挨数落。”
“妹妹若是怕无法交差,哥哥交你个好法子,找人代你画便是。再说了,妹妹那手是用来管账本的,画这些俗物做什么?”
“怎么?你这是为他鸣不平?他但凡上进些祖父何至于将这些全数交给了我?不过几天未敲打,哥哥已经胆子大到敢在外头养人了。”
丫鬟走到她身边说了句话,梁小姐索性丢下笔,收起脸上的嘲讽,同甄妙笑道:“麻烦林娘子跑这一趟了,听说方家每天都得拿自家的家伙去取汤,卖得还不错,倒是比你在外面风吹日晒强。”
甄妙笑了笑:“也不过赚个吃饭钱,多谢梁小姐时常照顾我家买卖。”
梁小姐深思一阵正要带林娘子到旁边去谈事,不想被身后吊儿郎当的调调给抢了先:“妹妹,你这幅画不如请旁边那位给你画完,外面都传林兄文章和画都是一绝,难得有机会,让我们也饱饱眼福。”
林书安将下人送来的空罐子放进背篓,待甄妙将钱点完收好,轻声道:“我们走吧。”全然未将那人放入眼。
“怎么?难不成是沽名钓誉之徒?到了露真本事的时候怂了?看来是我高看你了。虚名最要不得,捧得越高,摔的越狠,不如早点承认自己没什么真本事,过两天比作文章输了也不至于太难看。”
林书安沉得住气,甄妙却听不得外人说他半点不好,收回迈出去的脚步,转身看向那人,清丽眉眼间皆是戾气,全身散发出张扬逼人的光芒。
“这位公子,我相公并不认识你,你出言刁难是何意?至于文章作画好与不好,不劳烦公子费心。”
甄妙的口气生硬露出明显不悦,那人显然没想到她一个小妇人竟然有胆子顶撞他,气得坐直身体刚要发作被梁小姐出声打断:“任大哥,适可而止,论赏鉴你还差得远。”
梁小姐索性也不拐弯抹角直说道:“我今儿要见林娘子一面是想同你商量这汤能不能往醉春酒楼也送些?”
甄妙轻笑一声:“不瞒小姐,那天我头回寻的就是你家酒楼,管事的说我这是粗鄙之物不配在酒楼卖,倒是给我支了个招去茶肆小馆去卖,最后反而和方老板谈成了。”
林书安心疼不已,即便未亲眼见亲耳听也能想到那管事的话定然不好听,她一个柔弱女子被人那般奚落,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他很想拉她走人,待看到她眼底涌出来的兴味让他只能将话压下去。
梁小姐脸色蓦地沉下来,她敢保证自家不会店大欺客却没想到手底下的伙计是这么办事的,这比指着她的鼻子骂狗眼看人低还让她难受。
要说她之前也并未将这份不起眼的汤放在眼里,这世上只要有银子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到?她尝过比之味道好千倍万倍的汤多的是,着实不算什么新奇东西。她不稀罕,可有的是人稀罕,就说今儿这事,她做东约了镇上的小姐们出来玩,吃食都得备着,酒和茶自然要备,但这种天儿喝了反而不舒爽,索性让林娘子送了两罐子来。
甄妙也未多留,刚才那口气梁小姐已经给她出了,看到那人一脸菜色她自然舒坦,至于这桩买卖,她自然是想做的,没谁会嫌钱多,但她不想上赶着让人看轻。她也不是个大度的人,不提但并不代表那天的窘迫与难堪没有在她的心里留下印记。
甄妙与梁小姐告辞转身离开不经意往旁边瞥了一眼,倒是意外瞧见个眼熟的人,那双眼直勾勾地盯着……
她也是知晓情爱的人,一个女子当着众人的面热切又不甘地看着自家男人,足以说明心思不单纯。但是她也没忽视另一道目光,那个男人居然是梁小姐的哥哥,不过能被自己妹妹当着外人面这般冷嘲热讽还不敢吭声,浑身上下唯一的好大抵就是投了个好胎,一想到这人居然对她有非分之想就一阵反胃。
两口子走到无人的小路上,两边的树木投下一片阴凉,林书安用袖子擦去她额上的汗,轻笑道:“你啊。”
甄妙红着脸笑得有几分不好意思:“我不许他们说相公的坏话,那人瞧着就不像好人,狗肚子也不知道装没装下半斤大字,文章都念不通顺还想看相公的文采。给他听了用来抄吗?”
林书安因她无意中说出口的最后一句话皱了皱眉,而后笑起来,摸了摸她的脸颊笑道:“走吧,我们去找娘。”
宽袖掩盖了两人交握在一起的手,甄妙低头看了一眼,轻声说:“相公,你往后在外面当心些,今天他当着那么多人丢了面子,我怕他会记恨找你的麻烦。”
林书安捏了捏她的掌心:“我会小心,平日里和他碰上的机会不多,没事的。”
可他知道这不过是个开始,镇上的几个学堂虽然隔着远,但彼此间的动向却十分清楚,此人想来是不满他许久了。
“这地儿清凉,我们多待一阵子再回去。”
第57章 想他出人头地怕又太多的人惦……
林书安鲜少与娘和妻子提及学堂的事。
前几年年轻气盛不知收敛锋芒,写了几篇文章被人夸赞才思敏锐有建安风骨,渐渐被人传开,那时他不甚在意虚名,一心只想为母亲治病,旁人真心还是假意的吹捧与他来说都是沾不得身的尘土。
他何曾想过有一日会娶妻参加科举,死水一潭的人生突起波澜,而这时他也被年少时的轻狂所累。
他中途入学同窗学子虽表面上一派和气,私底下对他积怨颇深。
有人等着看好戏,有人心怀忐忑,怕他真是世间少有的天才,他们随先生读书时间不短了最后反被这么个人超去,脸面往哪儿搁?
这些自然是方兄同他说的。
他自不会在意这些,虽说多认识好友可以时常一起温习功课共同解难解惑,到底人心复杂,且明思学堂与别处不同,每月考试若能得第一是有奖赏的,一本带有批注的书或是笔墨纸砚,读书人最依赖的无非就是这些,最重要的是脸面上十分光彩。
初时他不解为何孙先生对他态度不冷不热,偶尔又对他十分严厉,心中虽有疑惑却也不好深思,落下的功课只能靠自己,加上又有娘和妙娘的期盼,他不能对不住这一年一两银子的学费。
前几天考试他位列第三名,一时惊呆众人,孙先生趁闲暇时与他说了两句心里话:“我原先担心你仗着自己有几分才气会傲慢,目中无人,故意冷了你一阵,如今我也算放心了,知分寸就好。”
当初轻视他的学子愧疚与否他不在意,倒是排名第一的张成言和第二阮文渊看他的目光多了几分不善,倒让他好笑不已。
以往第三名与他们两人之间的差距很大,两人心安理得争第一,但林书安短短几天进步如此之大,与他们来说怎么不是个威胁?他们安逸惯了,眼下有了危机不想怎么争流而上而是想使歪门邪道来阻拦他。
林母望着眼前一片盛开的荷花,感慨道:“年轻那会儿你爹带我来过,我都上年纪了,它还是这个样子,岁月不饶人,不得不服输。”
林母转头见儿子走神,问道:“书安可是有心事?”
林书安笑了笑:“没有,娘要是喜欢我们往后常陪你来。”
林母笑了:“眼下你们都有要紧事忙,不必顾及我,只要我这身子骨争气些早些养好,我自己想去哪儿就去哪儿。这景再好看我也瞧不出什么味道来,说好看都觉得糟蹋了,回去吧。”
甄妙后来才知道相公说的比试还有个正式的名字叫雅轩斗文会,原以为是学堂间组织的比试,不想原来是镇上几个有钱富商出资举办的活动,据说每年都会举办,拨得头筹会有一笔丰厚的奖励。
之前她以为是所有学子都会参加,还是从客人口中得知原来参加的人并不多,真正参加的是各个学堂前几名的学子,都是真正有本事的人,自知不足的人为给自己留个体面便不去献丑了。
这些老爷们倒也大方,准许众学子和识文断字的老先生门前来品评。
镇上无人不知她相公长得一表人才且有满腹学识,纷纷夸奖道:“林相公也去斗文会吧?他一定能得第一。”
甄妙笑着抽空回了一句:“借您吉言了,相公说他去主要是为了长见识,能学点本事就成,其他的听天由命便是。”
“林娘子谦虚了。”
斗文会选在梁家的一处别苑举办,离甄妙所在的长街远了些,她平日里也没个闲得时候,哪怕进不去也想在外面听一听。只可惜手里的事儿撂不开,手上忙个不停,脸上倒还是露出几分失落来。
天刚亮,林书安今儿不必去学堂却还是起了,走进灶房见甄妙心事重重,多少猜到她的心思,笑道:“今天去参加的都是镇上有真本事的大才子,我心中无几分把握,大热天你同别人挤在外面受罪,中了暑气怎么好?再说我要是比不过人家,你听了不也扫兴吗?”
甄妙好笑地瞪了他一眼:“都还未比过怎么就知道比不过他们?相公莫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既然相公担心我,我不去就是。那天梁小姐差人来传话今儿约我在她家酒楼见面,兴许是谈汤的事儿。”
甄妙没料到的是梁小姐中途换了地方,竟就在梁家别苑的小院子里,与斗文会所占用的宽敞园子只有一墙之隔。
“林娘子不也好奇?我对我那不成器的哥哥也有些好奇,想听听他学了几分本事。”
甄妙如何都无法将她和丫鬟口中那个嘴馋尝饼的小姐联系在一起,此时她全身散发出掌权者的冷傲和再谈及兄长时的不屑与淡漠。
隔壁想来因为有几位当家大老爷坐镇气氛稍显严肃,隐隐传来人声却听不真切。
环境清幽景色漂亮适合谈心事的好地方却一片沉默。
茶碗里的水热气如轻烟散开在空气里,原本并不觉得渴,不知道为何喉咙里生出几分干涩,宛如冒了火急需一碗凉茶来救命。
甄妙放在腿上的手指蜷缩,正犹豫要不要主动开口,一个丫鬟匆匆走过来在梁小姐耳边说了句话,梁小姐乐得眉眼弯弯掩唇发笑。
想到坐在身边的人这才收敛了几分,开始谈正事:“我今儿请林娘子来是想谈定供酒楼的汤。但有话恕我直言,一文钱一碗对酒楼来说利润过薄,且满大街都是少了新奇感,这不成,做买卖得靠噱头来招揽生意,你说呢?”
甄妙其实与梁小姐想到一处去了,光靠这一味汤非长久之计,说起来也是侥幸得来的意外之财,想让镇上人的目光一直集中在她身上就必须得往前走,步子往大了迈,让别人追不上才行。
梁小姐素手抚摸杯壁,径自说道:“只要是我家独一份的,钱上我也不会亏待你,林娘子莫要觉得我刁难你,你也知道做买卖不易。”
甄妙攒眉深思片刻,笑道:“梁小姐说的是,我过几天给你答复。”
“听闻林相公今儿也在来了,林娘子不妨多等一等知晓个结果再回去。斗文会头一场比诗词,第二场比字画,第三场比文章,坐在主位上的都是受读书人尊崇的贤人,不必担心不公。方才已经比过一轮了,我那哥哥倒真没让人失望。”
甄妙听出味来,看来相公是过了头一场比赛,也不知道有多少人被淘汰。
清净的园子里只有丫鬟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脚步声,字画也比过了,最后一场比试是在半个时辰内作一篇文章,甄妙听不懂题目是什么意思,只知道还剩十五人参加比试。
“林娘子别担心,十五人中有林相公呢,说来也有趣,不知道什么风竟然把傅家小姐吹来了,你且坐一阵,喝茶用些点心,我去去就来。”
一时间只剩甄妙和一个年级不大的丫头枯坐在此处,无趣之下她起身四处转了转,走至墙边依旧听不清声音。
“斗文会占的是别苑最大的园子,他们离这边很远什么都听不到,林娘子还是坐下来喝茶吧。”
主子不在小丫头瞬时活泼了不少,往凉亭走眼睛却盯着水中游动的锦鲤,笑眯眯地说:“我听前面的姐姐说傅老爷打算在今儿的前三位中帮傅小姐选个相公,又怕选的不合傅小姐心思,这才让她自己来相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