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霍青行到家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还是从前那座宅子。
新帝登基后要重新赐他屋宅,他没要,依旧住在当初和阿妤住过的那座宅子里,二进的屋宅不算大也不算小,只是年岁有些久远,加上好些年不曾有人居住缺了些生气。
他近来请了工匠过来翻新,又在他和阿妤的院子里重新栽了她喜欢的桃树。
不过他想,阿妤大抵是不肯回来的。
倒也没事。
就如徐之恒所问,他的确向陛下请了一个不短的假期。
倘若阿妤肯随他回来,那自然最好,倘若她不肯,他便陪她留在凌安城,昨夜陛下大骂他糊涂,放着好好的首辅不做,要跑到那凌安城去。
他却只是笑笑。
他自问这辈子已不愧天地,不愧君亲,唯一所愧不过阿妤一人,如今天下太平,朝中也有不少能臣,他在或不在都不会改变什么。
刚想提步进屋,外头却突然跌跌撞撞跑进来一个人,是他早先时候派去保护阿妤的人。
“大人!”
承安气喘吁吁跪在他的身后,神色凝重,“夫人她,快不行了。”
手中的乌纱掉落在地,一向稳重的霍大人竟在这艳阳晚霞中神色苍白,他低眉看着跪在自己跟前的男人,声音沙哑,早不复从前那副沉稳的模样,“你说,什么?”
……
三月下旬,官道。
领头的那人一身青衣,身上披着的墨色披风被风吹得猎猎作响,而他脸色难看的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马上摔落,身边承安不禁劝道:“大人,您已经不眠不休好几天了,这样下去,就算您受得了,疾风也受不了。”
霍青行闻言,这才低头看了一眼胯下的马匹。
他拉紧缰绳。
就在承安以为他要暂作歇息的时候却听到身侧男人哑声道:“下来。”
他一路不曾换马。
承安等人却是在中途换过马匹的。
承安一愣,霍青行却已经率先下马,他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忙下了马,等他想再开口的时候,男人已经翻身上马,“照顾好它。”霍青行这话说完,高扬马鞭,马蹄扬起地上黄沙,继续往前赶去。
“大人!”
承安高喊一声,无人应答。
身后侍从也都没了主意,纷纷问他,“老大,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承安咬咬牙,想上马,但大人这匹马一向认主,除了夫人和大人,其余人都无法靠近,他只能叹道:“你们跟着大人,我随后就来。”
“是!”
三日后。
霍青行终于抵达凌安城。
连着多日不眠不休,纵使是心性坚韧的霍青行如今也有些神思飘忽,他咬了咬牙,继续往阮妤的屋宅赶,刚到那就看到李婶夫妇抹着眼泪从里头出来。
两人见到他俱是一愣,似是辨认了许久,才犹豫喊人,“霍大人?”又近了一步,确认无误,李婶惊呼道:“真是您!您,您怎么成这幅样子了?”
霍青行却没作解释,刚想问阮妤如何了,突然听到里头传来阿清的一声哭喊,“主子!”
霍青行心下一震,他脸色苍白,立刻翻身下马,抬脚要跨门槛的时候,他竟有些使不上力,手扶住漆红的大门才不至于摔倒。
“大人,您没事吧?”身后李伯抬手扶他。
霍青行摆摆手,没说话,他跌跌撞撞往里走,一路到阮妤的房门前才停下,手放在门上,却有些不敢推门,等到里头又传来一阵哭声,他才推开门,漏进去的风打得屋中床帐幡动不止,而他看着床上躺着的女子闭着眼睛,嘴角却挂着一道似解脱般的笑容。
……
阮妤以为人死灯灭。
她这一死,自然连魂魄都该消散了。
可她没想到死后居然还能看到霍青行,她看着霍青行从外头走来,看着一向波澜不惊的男人居然神色悲伤地看着她……
她也不知怎得,突然想起霍青行离开凌安城的那一日,他们之间的一桩对话。
“你这一走,怕是不会再回来了。”那日,她听到霍青行的辞别,稍稍一错神便笑着在灯下晃起酒杯,等离开这,扶持新皇登基,他就是有从龙之功的霍大人,从此高官厚禄,哪里还会来这苦寒之地?
可男人看着她,却只是说了一个字,“回。”
声音虽轻,却掷地有声,她愣了愣,也没当一回事,只笑,“行啊,那等你回来,我再替你温一壶酒。”
旧日的话还犹在耳旁。
阮妤看着霍青行的身影,失神般地笑了笑。
她看着霍青行屈膝跪在她的床前,她想朝人走过去,想和他说没什么好伤心的,想和他说,她的酒,他是喝不到了,不过以后他娶夫人的时候,若有机会可以在她坟前倒杯清酒,她若泉下有知必定会为他高兴。
她还想说……
想说,霍青行,以后别总是把话闷在肚子里了,没有人是你肚子里的蛔虫,你总是不说,再深的情意也会被磨灭。
可她还来不及说,甚至伸出去的手都没碰到他,就化作一道白光,烟消云散了。
……
“她走前,可曾留下什么话。”男人低哑的嗓音在屋中响起。
阿清抹了一把眼泪,摇了摇头,能交待的,主子早前就交待过了,今日主子只是让她给她梳了发化了妆又去外头走了一圈,甚至还心情很好地买了一套好看的新衣,然后就穿着新衣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
眼泪止不住往下掉。
见温润沉默的男人握着主子的手不曾回头,怕人瞧不见又低声说,“……没。”
“一个字都没有吗?”男人喃喃一句,半晌似哭似笑一般笑了一声,阿清转头看他竟发现一向神色寡淡的男人握着主子的手红了眼。
午后阳光正好。
覆着白纱的轩窗外折射进春日的光。
她看到男人整个人笼罩在那白光之中,看到他微垂的眼角流下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砸在那如玉的手上,听他用嘶哑的声音说,“阿妤,是我来晚了。”
第2章
阮妤是被一阵哭声吵醒的。
难不成自己竟没死,又被救回来了?她心中觉得好笑,不合时宜地想到一句“还真是祸害遗千年”,想活的活不了,想死的死不了……耳边哭声还没断,甚至愈演愈烈,她抬手揉了揉自己的额头,有些疼,也不愿睁眼,就这么直条条的躺着。
“行了,别哭了。”耳边又响起一道女子的声音,是在训斥那啼哭的女子,“姑娘昨儿夜里本就没怎么睡好,好不容易眯上一会,你就别吵她了。”
姑娘?
阮妤一怔,指腹搓揉眉心的动作也跟着一顿,她有多久没听到这个称呼了?不等她睁眼,又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哭音,应该是先前啼哭的人,“我不吵姑娘,回头也有人来吵,你没瞧见外头高高兴兴的,说是那人已经被接进府了。”说着又咬牙切齿带着一些气音,“上头还没发话呢,底下那些见风使舵的就敢给咱们脸色看了,我刚刚给姑娘去拿早膳,这个推脱那个推脱,可不就是仗着老夫人不在家,欺负咱们姑娘没人做主吗!”
余后屋子里一阵沉默。
阮妤却再也躺不下去了,她睁眼起身,伸手拉开床帐,目光与两个听到声响回身的女子一撞,瞳孔微缩,嘴里喃喃喊出两个名字,“红玉,白竹?”
语调怪异,脸上也是一副不敢置信的模样。
可两个丫鬟却没发现她的不对,见她醒来连忙迎了过来,端茶递水,嘘寒问暖,穿着一身绿色比甲、神色稳重的是白竹,这会一边替她披上外衣,一边柔声说,“姑娘别想太多了,今早奴婢已经找人给老夫人送去信了,您就等老夫人回来给您做主。”
另一个穿桃红色的也说,“是啊,姑娘您就好好待在府里,看他们谁敢找您麻烦!”
这幅和旧日记忆里一模一样的场景让一向沉稳的阮妤也有些晃神错愕,怎么……会这样?她手里握着红玉递过来的茶水,杯盏余温缠绕在指尖,看着面前两个目露担忧的丫鬟,好一会,她才哑声问道:“阮云舒进府了?”
“您都听到了?”
白竹神色微变,忍不住瞪了红玉一眼才回道:“刚进府不久,孟大家的去接的。”
红玉怕她忌惮,忙道:“奴婢去瞧过了,小门小户出来的,带着的丫鬟也是个胆小怕事的,这样的人哪里比得过您?您……”还想再说却被白竹拉了下胳膊,后知后觉想到她先前说的“小门小户”是姑娘原本的家,一时脸色苍白,声音也变得磕巴起来:“姑娘,我不是……”
阮妤摇了摇头,哑声吩咐,“替我布置早膳吧。”
这事太过荒谬,她还得一个人好好捋捋,两个丫鬟却不疑有他,轻轻应了一声就出去了,等她们走后,阮妤抬头看向四周,这的确是她闺时的屋子。
手中茶盏搁于一侧,她抬手捏了下自己的胳膊。
疼。
她皱起眉。
眼前的一切是那样的真实。
难不成是上天怜她,给了她一个从头再来的机会?阮妤想到这,眉目便敛了下来,上一世她所有的祸根都来源于今日的选择,以至于后来一步错,步步错。
……
东院来人的时候,阮妤已经洗漱完,也吃过早膳了,这会正坐在椅子上喝茶,看到来人,神色淡淡又语气从容地喊人一声,“盛嬷嬷。”
来人是她“母亲”的奶娘。
似乎没想到这个时候她居然还会这么从容,盛嬷嬷稍稍一错神才弯腰喊,“大姑娘。”又恭声说道,“夫人请您过去。”
阮妤抿唇,又喝了口茶,才说:“走吧。”
红玉、白竹要跟着,被她留了下来,另做吩咐,而她也不等人开路,自行往外走去,十多年没回来的地,如今再看竟也如昨日一般,她一路穿花拂柳,碰上不少人,且不论那些奴仆心底是怎么想的,面上都是一派恭恭敬敬的模样。
仍如往常一般,喊她“大小姐”。
快到东院的时候。
错后一步的盛嬷嬷看着眼前这个身线挺直的女子,到底没忍住,低声说了一句,“大姑娘,昨夜夫人和老奴说了一句话。”
“嗯?”
阮妤侧眸。
盛嬷嬷看着她这张明艳的面容,想到昨儿夜里她屋中一夜不曾熄灯的情形,心又软了半截,柔声把后头的话补全了,“夫人说,您永远是咱们府里的大小姐,谁来了都不会变。”
这话倒是耳熟。
前世也有许多人和她说过。
盛嬷嬷说过,徐氏说过,祖母也说过……事实也的确是这样的,阮云舒刚进府的这一天,徐氏就表了态,她那会满心错乱,又不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是什么模样,他们这么一说,她自然就留了下来。
后来呢?
后来她满心感激,尽职尽责做好阮家大小姐该做的事,把自己会的全交给阮云舒,带着阮云舒打进江陵府贵女们的圈子,让她从一个市井之女成为人人称颂的阮家二小姐。
然后……
阮云舒就伸出她的利爪,把她一步步拖入无间深渊。
那个时候她恨过、怨过,怪责过许多人,可这些怨恨的情绪早在前世就被她忘得一干二净,更遑论现在了。阮妤笑笑,轻轻应了一声,也没说旁的,继续往前走。
盛嬷嬷总觉得今日大小姐看着与往日不同。
可还不等她细想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阵哭声,那是夫人抱着回家的二小姐在哭,从帘子里传来的迭声“我儿受苦了”让她脸色微变,忍不住朝阮妤的方向看过去。
府中谁不知道夫人和大小姐的感情很淡?
当初大小姐刚出生的时候,正好赶上夫人知晓老爷外头有人,她九死一生才把大小姐生下来,还来不及感受夫妻浓情蜜意就听说了这桩事,一夕间,十月怀胎生下的大小姐成了她这桩感情中的耻辱见证,她不肯抱大小姐也不肯见她,老夫人看不过去索性把大小姐抱到了膝下养着。
直到小少爷出生,夫人终于察觉出自己的不对。
可那个时候,大小姐已经通事晓理了,虽然还是每日会来夫人跟前请安,奶声奶气喊“母亲”,但无论夫人怎么弥补,母女间的情分还是回不去了。
刚刚才拿话安慰大小姐,如今却让人撞见这么一幕,也不知道大小姐会怎么想?她有心想劝一劝,但身边的阮妤却好似没听到一般,仍是那副从容淡定,甚至有些漠不关心的模样。
“传话吧。”她看着门前两个也一样面露尴尬的丫鬟说。
丫鬟轻轻“啊”了一声,等反应过来,瞧见阮妤寡淡的眉眼朝她们看过来才回过神,忙应了一声,打了帘子往里头传话。
等阮妤进去的时候,徐氏已经没再哭了,甚至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没抱着阮云舒,但还是把人留在了身边,握着一方帕子擦着眼角的泪,见人进来就说,“你来了,先坐吧。”
阮妤点点头。
她刚坐下就瞧见一道目光,不用想也知道是谁的,但她还是抬起眼帘看了过去,坐在徐氏身边的那个女子一身素白的衣裳,打扮得很是朴素,全身上下只有一支银钗,模样清秀,眉眼与徐氏生得有几分相像,很久没有瞧见这样怯弱可怜的阮云舒了,阮妤一时竟觉得有些有趣,索性便这样看着人。
倒是阮云舒似乎没想到她会发觉,立刻低下了头,手不自觉抓住了徐氏的袖子,瑟缩着肩膀,看着有些不安。
“怎么了?”徐氏冷不丁被人抓住,看了眼阮云舒,又朝底下的阮妤看过去,见她神色淡然,甚至还因为阮云舒的这番动作挑了挑眉,一副好笑的模样……想过许多她会流露的表情,却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幅样子。
徐氏看着她这样的表情,心里就有些不大舒服。
她最不喜欢的就是阮妤这幅模样,永远都是这样!就算喊着母亲也没有一点母女之情,其他人家的女儿对母亲哪个不是百般依缠,就算她从前有不对的地方,但这些年她也在尽力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