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还得要她跪下跟她认错不成!
徐氏的胸口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连带着看阮妤的目光也变得复杂起来,倘若阮妤对谁都是这幅模样也就罢了,可她明明见过她跟她祖母亲昵卖乖的模样!想到每次去荣寿堂,她都会歪在老夫人的怀里笑着喊祖母,可每当她进去,她就会规规矩矩站起来低着头喊“母亲”,她这心里就难受极了。
阮云舒迟迟不见身边人说话,抬头瞧见徐氏这幅表情,心底突然一阵恐慌。
来前她就打听过了,知道阮妤在阮家的地位很高,一向严苛的老夫人只对她温声细语,底下的奴仆对她又敬又怕,十三岁就开始管家,这些年从来不曾有过一桩差错,江陵府的小姐们都以她为尊……她想到那个来接她的妇人温声和她说“小姐别怕,咱们家的大姑娘最是温和好说话不过,等您进了府就让她带着您。”
她又想到徐氏先前抱着她说,“小舒乖,你大姐虽然不爱说话,但对弟弟妹妹一向是最好的,有她教你,你很快就能打入她们的圈子。”
她那个时候虽然觉得不舒服,但也没别的表示。
可现在——
她却觉得害怕!
这个女人的气势太过强烈。
明明也没怎么打扮,只是很简单的一身衣裳,可她坐在那,抬着云淡风轻的脸,就给人一种九天神女的感觉,她在她的面前连尘埃都算不上,只想弯腰低头,把自己都藏起来。如果让阮妤留在府中,谁都不会注意到她!
抓着徐氏袖子的手又用了些力,她不敢去看阮妤,只能怯生生地喊“阿娘……”
徐氏终于回过神,看着身边怯弱的女子,到底是血脉相连,又怜她遭遇,她弯了眼眸,一边轻拍她的手安抚她的不安,一边和阮妤说道:“今天让你过来是有两桩事要说。”
“当初故意把你们抱换的奴仆已经被我遣送进大牢。”
“嗯。”
阮妤点头,没其他表示。
那故意抱换的奴仆也是徐氏的丫鬟,当初徐氏孕期脾气大,少不得发作下人,有次徐氏去乡下保胎,回程的时候不巧碰上下雨便在破庙避雨,偏她亲生母亲也在那躲雨,两人都怀着孕又都在那夜发作,那丫鬟恨徐氏欺她打她就想了这么个法子……也是她如今年迈多病,又总被噩梦缠身,这才在不久前道出这桩事。
“还有一件事——”
徐氏看了眼阮妤,又握住阮云舒的手,说,“这是云舒,以后她会是府里的二小姐,你爹娘那边我也会着人送些东西过去,以后你们姐妹俩守望相助,好好照顾彼此。”
阮妤想起前世这日的情形。
那次她是怎么回答的呢?她在一阵兵荒马乱后被阮云舒握着手,她喊她“阿姐”,她说“阿妤姐姐,以后我们就是姐妹了,我们一起好好照顾爹娘,照顾祖母,好不好?”
她看着她如秋水剪瞳般的眼睛,一阵失神后,轻轻应了好。
可如今——
她抬眼看向阮云舒,不知道出于什么缘故,今日她低着头,似乎是怕她争抢一般,正死死握着徐氏的手,她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笑了笑,她看着徐氏说,“不用了。”
徐氏不解,皱起眉,声音也低了下去,“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阮妤抬手抚了下裙摆,脸上依旧挂着恰到好处的笑,慢条斯理道:“她回了家,我自然也该回我的家。”
话音刚落,徐氏突然就变了脸色,她猛地抽出被阮云舒握着的手,重重拍了下桌子,指着阮妤说,“阮妤,你到底想怎么样!你要回家,你回哪个家!你知道你亲生爹娘是做什么的吗?知道他们什么脾性吗?乡野匹夫,无知妇人,你一个知府小姐锦衣玉食长大,你回去,你待得惯吗?!”
到底顾念着事发突然,她又软了语气,“好了,别再闹脾气了,你和云舒都是我的孩子,我不会厚此薄彼。”
“你只要……”
“夫人。”阮妤打断她的话。
徐氏愣愣看着她,声音错愕,“你喊我什么?”
阮妤却没答,只是在她的注视下站了起来,她眉目平静,声音却有些沉,“我从不闹脾气,先前与您说的话便是我的心里话,您的孩子有爹娘,我也有,无论他们什么样,都是我的亲生爹娘。”
阮妤看着徐氏熟悉的脸……
她从前恨过她,起初恨她为什么同为儿女,她要这样待她,后来恨她为什么相伴十多年,她却不信她,可岁月翩跹,恨意消散,如今她对她既无爱也无恨。阮妤垂下眼帘,朝人盈盈一福,语气温和,“多谢您这些年的教养,望您此后福体安康、长寿延绵。”
屋中一阵静默,就连阮云舒也抬了头,错愕地看着阮妤……阮妤却没理会她的意思,她说完便想走了,只是想到先前在门外听到的那番话,驻足脚步看着阮云舒问了一句,“阮云舒,你这些年过得如何?”
阮云舒一怔,似是没想到会被人点名,迎着她清明的目光张口想答,但想到刚才和徐氏的那番哭诉突然又卡了壳。
阮妤笑笑,似是猜到她不会作答,自顾自说道:“应该挺不错的吧。”
她看着阮云舒白净到没有一丝痕迹的手指,见她苍白着脸把手往身后藏,又见徐氏拧着眉低头看向阮云舒,便不再多言,转身往外走去。
第3章
阮妤走后,徐氏就大发了一通脾气。
她是家中嫡女,从小锦衣玉食长大,嫁到阮家后因为老夫人不是她的正经婆婆,没给她立过什么规矩,虽说夫妻不睦,但自打她想通后,也就没再把她夫君当一回事,操持着后院,管得妾氏、庶女一个个听话的不行……也因此,她的脾气十分大。
阮云舒已经被人请了出去,其余婆子、丫鬟也都退下了,只留盛嬷嬷在她跟前看着。
桌上那套定窑白瓷茶盏已成了碎片,什么瓜果糕点也都掉了一地,徐氏手撑着桌角,胸口仍在不住起伏,哪还有一点平日那副贵妇人的模样?她一边任由盛嬷嬷抚背匀呼吸,一边气道:“我看她就是生来跟我讨债的!”
这是她从前的口头禅。
每每在阮妤这边得不到宽慰,她都会这样咬牙切齿又心酸无比地说一句,可今日这话说完,她自己反而先卡壳了,脸色一会青一会白。
盛嬷嬷知道她在想什么,放柔嗓音劝道:“大小姐到底也才十六,突然碰到这样的事,难保会想不开,回头老奴去劝劝,她肯定能改变心意的。”
“劝什么!”
徐氏还是怒火未消,“她要回就让她回!我就不信她养尊处优那么多年,回到那下乡里的地方能习惯!”想着这恐怕只是阿妤的气话,她倒也没那么生气了,推开盛嬷嬷的手,淡淡吩咐道:“你也不用去劝,她是什么脾气,你不知道?她既铁了心且由她闹一通,回头等她想明白了自然会乖乖回来。”
“这……”
盛嬷嬷有些犹豫,但也知晓夫人是想借此好好消磨下大小姐的脾气,便不敢再劝,只道:“那二小姐那边怎么安排?”
听她说起阮云舒,徐氏却皱了眉。
虽说这是她的嫡亲女儿,她心中也是格外怜惜她这些年的境遇,要不然也不会一得知这个消息就火急火燎派了人去青山镇,可想到先前她在自己这边诉说阮氏夫妇如何不好……那会她满心气愤,可后来听阿妤一说也发觉出不对劲了,那阮氏夫妇虽说开着一家酒楼,却是不赚钱的,可即便如此,云舒身边还有个贴身丫鬟照顾,那双手更是白净细嫩的不行。
又想到后来阿妤走后,云舒拉着自己的袖子一脸惶恐不安。
徐氏轻轻叹了口气,心里哪还有不明白的,低声道:“到底是外头那些门户养出来的,回头你找个教养嬷嬷好好教教她,就让她先住在……”
原本是想让她住在自己这,但到底心里存了个疙瘩,改了口,“惠兰斋吧。”
盛嬷嬷轻轻应了是,又怕人回头磕着绊着,弯腰去捡破碎的茶盏。
屋子里突然变得安静起来,她们谁也没想到阮云舒这会就站在外头。
阮云舒自知先前那番话让徐氏不喜,便趁着丫鬟们不注意来这偷听,这会听到里头那寡淡的话语,本就苍白的小脸此时更是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她轻轻咬了下贝齿,待听到里头传来的脚步声,连忙敛了表情回到隔壁屋子坐着。
盛嬷嬷进来瞧见她怯生生一个人,身后的丫鬟也是一副胆小怕事的模样,许是不安,见她进来,那清秀羸弱的小姑娘立刻就站了起来,语气仓惶地喊她,“嬷嬷。”
看着这张和夫人年轻时颇为相似的面貌,盛嬷嬷心里不禁有些软,轻轻哎了一声,又把夫人交待的那些话同人说了一遭,自是温声细语。
阮云舒哪里敢反驳?
她低着头,轻轻应了好,只是等人说完才又咬着唇,犹豫地看着盛嬷嬷,轻声说道:“嬷嬷,我想去见见阿妤姐姐,阿妤姐姐是因为我的缘故才离家,我想去和她聊下,看能不能把她劝下来。”
“这……”
盛嬷嬷看着她,到底还是舍不得大小姐这样离开,又盼着她们姐妹能和睦,便应了。
……
阮妤回到自己屋子就交待了这件事。
底下的丫鬟们自是不敢置信,红玉更是以为她受了委屈又哭闹起来,最后还是白竹稳重些把人劝下,又把其余下人都打发出去,才和阮妤说道:“姑娘既然要回去,那奴婢就跟着您一道走。”
红玉闻言也立刻抹了眼泪,道:“奴婢也去!”
从小陪着她一道长大的丫鬟,又是祖母亲赐,自是有情分在的,更何况这两个丫鬟前世都是为了保护她去世,阮妤心中对她们既愧又怜,可她家里是个什么状况还不得知,更何况她们的身契还在阮府,哪里是说走就能走的?
“你们先待在府中。”
“姑娘……”两人皱了眉。
阮妤仍笑着安抚道:“我家里不比这,我知你们不介意,但我爹娘那总得说一声,更何况祖母也还没回来……”见她们虽皱着眉,但也没再开口,便又说道:“我已喊了岁秋过来,回头你们便先去祖母那伺候。”
话音刚落,外头便有人传“姑娘,岁秋姑娘来了”。
阮妤让人进来。
白竹红着眼眶说,“奴婢给您去整理东西。”
阮妤点头,又吩咐,“带几身普通家常的即可。”
等两人应声去收拾,她便亲自去外头接待了岁秋,她特地把人喊过来除了吩咐人好生照顾祖母之外,还有一件要紧事……前世祖母在阮云舒进府后没两年就去世了,那个时候所有人都以为祖母是年迈逝世。
可就在几年后,她撞上祖母身边的二等丫鬟桂枝。
那个时候桂枝穿金戴银,一副富家太太的模样,她心里觉得奇怪便着人查了一番,便查出她跟阮云舒来往颇密,别人都当阮云舒是菩萨心肠,可她知晓这个女人就是豺狼虎豹,她心中起疑,索性把桂枝绑了,细细拷问一番,便让她知晓了这桩秘辛!
原来祖母当年逝世根本不是因为身体缘故,而是有人暗中下手!
阮云舒那会在阮家已站稳脚跟,偏偏因为祖母疼爱她的缘故让她始终都矮她一截,索性便想出这样的狠毒法子,后来她虽然用同样的法子让阮云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祖母却已经回不来了,如今既然能从头再来,她怎么能让这样的祸根再留在这个世上?
想要一个人离开,于阮妤而言并不是多难的事。
她只跟岁秋提了一句“桂枝家底不干净”,又让人回头把祖母院子的人都查一遍,但凡有不知根底的都打发出去。她操持后院这么多年,岁秋自是不会多疑,两人又说了会话,外头便有人传“二小姐来了”,听到这个称呼,岁秋眉心微跳,刚想劝慰阮妤几句,就听座上人已柔声开了口,“你先回去吧,回头我就要走了,你不必来送,等祖母回来且替我告一声罪,日后有机会我再来给她磕头。”
岁秋不忍,眼眶也红了起来。
但她一向操持荣寿堂的事,心性非常,也没在这当口说什么,只是心里却打定主意,等老夫人一回来就去把大小姐接回家,有老夫人给大小姐撑腰做主,看府里哪个没眼色的敢看低大小姐!
因为想起这件往事,等阮云舒被人请进来的时候,阮妤看着她的目光就不似先前那般和善。
至少在阮云舒的角度,她总觉得现在看着她的阮妤比先前那个还要让她害怕。
她就坐在椅子上,明明也就十六岁的年纪,抿着红唇,神色淡淡,却让她感觉出了在徐氏身上都感受不到的威严……脸上的笑突然就有些维持不住了,甚至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
阮妤知道她所为何来,却不愿搭理她这一份虚伪的情意。
见她没开口,她也懒得搭理人,她希望她这次离开,阮云舒能好好做人,别再去做那些事……要不然,她前世能让阮云舒丢尽脸面,被人唾弃,如今一样可以。
正逢白竹过来,“姑娘,东西都准备好了。”
阮妤点点头,直接站了起来,路过阮云舒的时候,袖子突然被人拉住了。
脚步一顿,阮妤垂眸去看握着她袖子的那只手,然后一点点抬眸,最后,不带丝毫情绪的眼睛落在阮云舒的脸上,她也不说话,就这样看着人,却看得阮云舒苍白了一张脸,别说再抓着她的袖子了,就连步子都忍不住往后倒退。
阮妤觉得好笑。
不过也能看出这位一向爱伪装的小白花此时是真的畏惧,她没搭理人,朝白竹点头就提步往外走去。
接连被阮妤落了脸面,阮云舒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眼见她已经走了出去,竟跟着跑了出去,当着满院子奴仆的面,站在她身后,红着眼眶喊她,“阿姐,你,你要是真的不喜欢我,我便回去。”
她说着还上前重新抓住了阮妤的袖子,仰着头,道:“如果因为我而让阿姐离开,那我宁可不回来。”
红玉气得当场就横了眉,就连一向稳重的白竹也抿起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