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煜这才知道丫头只五杯白酒便酒量见底…只好喊了小二来结账。
银钱袋子还在那丫头腰上,明煜与阿彩提了一声。阿彩方去搜寻着找了出来。付了钱,却听她对那小二念念道,“你们家掌柜的不是好东西…”
小二也不知掌柜的得罪了人姑娘什么,收了银钱赔笑着道,“小娘子饮醉了酒,早些回去休息吧。”
“哼。”蜜儿冷冷一声,身子却被阿彩扶了起来。
“姐姐,我们先回家再说。”阿彩将人扶着往楼下去,明煜自拿着方才来的灯笼紧跟着。女子家名节要紧,虽见她蹒跚着,他也与她也还持着叔侄之礼。
只是走来楼下,避开东街客流,听得那丫头脚步实在虚浮,阿彩几回险些都没扶住,差些二人一道儿去地上打滚子了。明煜方一把拉着丫头手臂,将人背到了背上。
“这下才好…”阿彩长长吁了一口气,方从明煜手里接过去灯笼,引路去了。
蜜儿下巴磕着一处软绵绵的,身子轻飘飘,被人一下下颠着。还剩下三分清醒,分辨得来,她正趴着二叔背上呢…
二叔身板子宽阔,将她垫得实实的。她脸蛋儿正贴着他半边脖颈上,温温存存。借着几分酒劲儿,她还往那里靠了靠。二叔身上清清淡淡味道真好闻…
她自念叨起来,“二叔,你知不知道。”
二叔声音沉着,“什么?”
“如蜜坊上个月赚了十五两银!”
“嗯…”
蜜儿笑了笑,“你别看我闷着声儿,我心里可高兴了。阿娘若是知道了也该要高兴。以前卖朝食,一整月不下雨不下雪,也才三两银呢…”
“是该高兴。”知道她醉了,他顺着她的话说。
蜜儿说着,几分心酸,眼泪便不自觉地往下掉:“可谁知道丰乐楼店大欺人!我那些新菜,日后肯定就不香了。”
明煜只觉几分好笑,脖颈上却触碰得她温温热热的泪水。他心口里紧了一紧,只好劝道,“丰乐楼也不可能日日都半折,西街还有食客。莫急。”
小姑娘家,便容易较真儿,实则也没到没了两道独到的菜样儿,就活不下去的时候。街坊生意做得好,食客们图个便宜和方便,自然会回来。不然,牛家饭馆,老吴饼铺也存活不到今日。
蜜儿缩了缩鼻子,勾着他脖颈的手紧了紧,“二叔你什么都见过,你见怪不怪,便就不急。我什么时候能向二叔一样呀?”她口齿不大清晰,温吞吞地叹了声气…
方又道,“二叔,你吃过那么多好吃的,与我说说吧。我照着你说的做,讨好讨好他们了,不然他们都要不理我了…”
“……”他知道她今日受了些小挫,便觉食客无情。只觉好气又好笑,却微微侧面去问她。“你想听什么?”
丫头时急时缓的鼻息扑腾在他侧脸上:“皇帝陛下他都吃些什么呀?”
他回头过来,淡淡答着话,“与寻常人一样,一日三餐,不过是菜肴丰盛一些,食材多是四海八方进贡。有时候也得受太医院叮嘱,禁忌斋戒,膳食调养。”
听得她鼻息在耳旁,慢慢均匀下来,他方继续踏着步子,缓缓与她道来。
“宫中宴会之时,倒是吃食多些。清蒸鸟脑做豆腐;肥鸭煮熟去冰窖里冻上一夜,取出来食其膏脂,亦是一道儿美味;再有,四季时节不同,果蔬百样儿。宫中果子不单吃,樱桃、红梨、凤仙橘、青红提子皆用蜂蜜稠汁粘成小山,摆上水井那么大的果盘子,方端出来待客…”
那丫头咯咯咯笑了起来:“二叔,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听着声音,已然几分口齿不清了。
明煜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几分。又听得她话里含糊,念念有词儿。
“我要变得和二叔一样的好…见多识广,还是个好人!”
“……”他何时是个好人了?朝堂上下不知多少人恨他不死…如今倒是了无生名了。想了想,他方得来说辞安慰人,“你不必介怀丰乐楼的事。”
“于同一道儿吃食而言,厨者用心,与不用心,之于食客,并非一样。也因得厨者之心,食客受得身心滋养,并非只有饭食之情,该是过命之交…”
他自问话说得几分动了情,可半晌过去,却没听得那丫头回话。只好侧脸探了探她的鼻息…
却听得一旁阿彩捂嘴笑着,“二叔,姐姐睡着啦!”
“您那些心里话,改明儿再说给她听呀。”
“……闭嘴。”他闷声不悦,脚步却不自觉地放慢了些,背着丫头继续往西街上去。
**
阿彩推开蜜儿的房门,挑着灯笼先去点燃了屋里的烛火。
明煜方将人安顿放去了床榻上,正摸索着被褥来与丫头盖上。
一旁阿彩凑来,直道,“姐姐好似发烫呢,俺去端盆子水来与她擦脸。”
明煜听得人出去,这才伸手去探了探丫头的面庞。果真滚烫…
“二叔,我渴…”她口里呢喃,却似是并未醒来。明煜听得,方摸索去一旁茶桌上倒了杯凉水,送来床边。又将那丫头抱进来自己怀里。
他见不得她小嘴的位置,便是一只手探着她的脸,方将那茶碗喂去了她嘴边。听她咕咚喝了数口,便将头往他怀里钻,他知道是够了,这才将茶碗送回桌上,再将人扶着躺了回去。
阿彩还未回来,他候着床边,与她折了折被角。心中却不禁起了几分好奇…
他眼见过这丫头,不过两回…都是远远的…心中那个影子已然开始有些模糊,如今人就躺在眼前这床榻上。他似寻得了难得的机会,不自觉地伸手去探了探,想知道那眉眼到底是什么模样…
触及那眉骨上的毛发,只觉是一道自然的长眉,眉宇浓密,轮廓清晰,不似京中贵女,修整得精致纤细;却也不嫌粗野,只是天生的齐整与微弯的弧度。他嘴角不觉微微扬起,心想着,是个俏姑娘…
那眼睫如羽扇,轻轻碰到,便不忍打扰。方收手回来,心中却念念起来那小嘴…不知是薄是厚,是红是淡…
他的手指伸直得几分僵硬,缓缓凑了过去,方碰得那软软的一团,心如曝露在烈日下的雪球儿,无法儿抵挡地融化开来…
“二叔,快给姐姐擦脸吧。”
阿彩声音从门外来,他慌慌忙忙收手起身,声音几分沙哑,急着与阿彩交代,“你来照顾她。”说罢,急急寻出去了屋子。剩的阿彩在房中愣了半晌儿,对他背影问道:“你怎么了呀,二叔?”
阿彩挠着头,心思不够用。又见得床上蜜儿掀开被褥喊热起来,阿彩方忙拧了帕子过去与她擦洗了。
第29章 煜(2) 二叔这是又发了心病,姐姐怕……
四更天的更鼓刚响,明煜缓缓睁了眼。小院儿里起来了些许声响,似是已经有人在动家中烤房了。他又清醒来几分,想起昨日夜里那丫头宿醉,不该这么早起来才对。
他一把摸爬起来,穿好衣物,寻来院子里。果听得炭火滋啦的响声,又闻见羊肉香气儿扑鼻而来。
他几步寻得过去,拉着那丫头手臂起来,“怎么这么早起来?你手还伤着…”
“醒来了睡不着。”蜜儿抹开他的手,又包好个羊脂饼,往烤房里头糊。“再不做些新鲜的,食客们便日日都上丰乐楼了。”
蜜儿说罢了,咬牙恨恨,“才不能让他们得逞。”
明煜几分无奈,去得一旁井水旁洗了手回来。“阿彩还没醒?我来帮你。”
蜜儿手上不便,受伤的食指头翘着在糊饼子,有得人来帮,自是求之不得的。方揉开一团面,送去二叔手上,“那边是调好的馅儿,两勺一个饼儿,糊好了口便与我,我贴着烤炉里去。”
“行。”他闷声答应,埋头干活儿。
小半盏茶的时辰过去,二人便糊起了满满一烤房的饼子。蜜儿方再将一旁早烧旺了的炭火往烤房里送,放好了,方用木板小门将烤房盖上。等着饼熟便行了。
趁着这会儿的功夫,蜜儿坐回来二叔身边,自也打算起来,“他们能抄了去,那我便做多样儿的来。食客们喜欢,我就多做,不喜欢的便换了。时节不同,再有新菜。我就不信,他们能全数都抄遍了去。”
明煜一旁听着,只觉上进虽是好事儿,只是也让人心疼…他自开口劝着,
“莫因别人,失了自己。你自定了心,方能与人一搏。”
战场之道,亦是如此。年幼时,父亲教他的道理,他便说来与丫头听听,也叫她不必心急辛苦,徒劳损了自己…
蜜儿压了一口气,落了肚子。
“二叔说得对。我们慢慢来。”
方一小会儿过去,烤房里已经滋滋啦啦直响。不必看,都能想见是那胡饼留了油,滴在火苗儿上,蹿着火星子…
蜜儿昨日下午从膳谱上与二叔琢磨来了那馅儿料儿方子。
肥羊肉三分,瘦猪肉七分,韭菜增香,花椒粉与盐巴调味。裹着面皮子里一烤,便将羊肉的鲜油全吊了出来,猪肉流汁儿,韭菜去膻,面皮子里裹着那些汁水味道,谁人见了不想吞一口下去…
胡饼出了炉,蜜儿钳出来一个,烫手…
只得凉了一会儿,方掰开来两半儿,一半儿与了二叔,一半儿自己啃着。好吃得差些掉了牙儿…食物的美味和生气,便又让她升起来几分小信心:今日早晨的朝食,该又得有一番动静传去那丰乐楼里了…
明煜三口将半个胡饼囫囵下肚,身暖饱足。见那丫头如今斗志满满,昨日酒醉已然抛诸脑后,他那般掏心窝子的话,也只得先往肚子里吞…
**
朝市,羊脂胡饼一出,肉香与韭香儿从小店,直飘去了东西街路口。
熟客们一人要了个泡酸汤儿吃,远客们闻香而来,如蜜坊门口排起来长队。就连对面的吴家饼铺,连带着今个儿生意也好了不少。
蜜儿早将馅儿料调好了,让阿彩还在里头烤着,一炉接着一炉,一朝早下来,卖了三百个烧饼,每个五个铜钱,便是入账一两五钱。可没什么比大汗淋漓干了一场活儿,又收得来银钱更让人爽快了。
昨日阴霾已然一扫而散,蜜儿只觉,眼前即便是大雾和荆棘,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淌一淌总能走出条活路来。
朝市一收,蜜儿正让阿彩关门了,隔壁吴家饼铺便上了门来。
老吴媳妇儿一脸谄媚,手中提着一篮子的鲜饼,寻着蜜儿不让走。“小娘子手艺好,我们可跟着受益了。今早我那不争气的煎饼铺子都卖了好几百个铜钱。多少年都没有过的…”
蜜儿也没想到,那羊脂胡饼引来的人流,见得吴家饼铺子同是卖饼,便捎带了许多走。这般一想,便生了个小念头。区区一间如蜜坊,生意做得再大,也不过是西街上一家小门面儿。可若捎带上西街上这些老店儿,那便是不一样的势头了…
老吴媳妇儿送了那些鲜饼儿来,她身上还背着老吴给的任务,只好谄媚问起来,“今儿那胡饼卖得好,我们当家的让我来问问,可否与小娘子借个脸儿,明日我们也做来卖一卖。家里那些煎饼配方,都几十年没换过了。街坊们不嫌腻味儿,多是果腹用的。小娘子的手艺便不一样了,每日一新。昨日那菊苗煎我当家的也买来吃了两个,着实是新鲜的味道…”
阿彩一旁听着,便觉着不对,蜜儿还未开口,便先一步喊着,“俺家也才刚卖一日,你们这不是来抢生意么?想要做也没人拦着,便回家自己琢磨着去,也不必来问俺姐姐。”
听得阿彩口气不好,老吴媳妇便也闷气几分。“我们客客气气来问一问,可没像牛家饭馆儿那般,就这你们的酸汤粉儿抄去做了。我也是好心来送送鲜饼的。”
老吴媳妇儿只敢与阿彩说这些,转脸对蜜儿便是另一番态度了。
“小娘子,你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蜜儿等阿彩与人争了一遭,更觉着方才自己那主意,着实靠谱儿。从账台后头走了出来,又拉着老吴媳妇儿进来店里坐下。方让阿彩去端杯热茶来。
“吴嫂嫂可客气了。这鲜饼我留着,一会儿送进去与二叔也尝尝。”
“诶。”老吴媳妇儿见得受了待见,顿时陪着笑,“还是小娘子大气。”
蜜儿自说到主题上来,“吴嫂嫂也想卖羊脂胡饼,那是好事儿。若是不想自个儿琢磨配方,我便将那配方送给嫂子用。嫂子愿意出气力来做便好。”
老吴媳妇儿听得喜笑颜开,“这、这怎么好意思?”
“小娘子还真是客气了。”
蜜儿只道,“我也是打开门来做生意,吴嫂嫂也知道,我家里晚市和夜市才赚钱。要论做饼,定还是嫂嫂家里的口味更地道。”
老吴媳妇儿连连摇头,“小娘子可莫夸了,那是祖上传下来的老本儿,吃了几十年了,也不剩什么客人了…”
“嫂嫂莫谦。那配方本也是古方,自古以来美食无界。”蜜儿自学着二叔的话,照搬来说,“不过是北边儿的饼馕吃法儿和我们不同罢了。”
“我将这配方与嫂嫂用,也不是全不要钱。”
老吴媳妇儿面上怔了一怔,可想了想,“这也是应该的。小娘子只管开个价儿,我听了回去与当家的商量商量。”
“我只要头三个月,嫂嫂卖这胡饼的利水儿钱的三分之一。三个月之后,嫂嫂卖多少饼子,都与我们如蜜坊无关。嫂嫂觉着可还公道?”
老吴媳妇巷子里长大,没听过如此的配方儿卖法。可仔细想想,倒也公道。“我明白小娘子的意思了。只是还得回去与当家的商量。”
“那是应当。嫂嫂与吴大哥商量好了,便来店里寻我。左右是邻里的,方便得很的。”蜜儿笑着与吴佳媳妇儿又添了一盏茶水。
老吴媳妇儿喝过了,方起身说了别。
阿彩方在一旁,将蜜儿的话听了全。等老吴媳妇儿走远了,方捉着蜜儿衣袖问起来,“姐姐,今儿才卖第一天,便就这么多人来,明日还不知多少呢。如若他们真找回来了,姐姐真只要三分之一的利水不成。”